《舜典》三危考

2016-08-10 03:37
思想战线 2016年4期

罗 骥



《舜典》三危考

罗骥①

摘要:迄今为止关于《舜典》三危所在的主要观点都不能成立,这些观点都存在系统性的问题,其核心证据都有致命的缺陷。数词+地名是上古与部族迁徙有关的表示空间位置的特有语词模式。三危不是一个地名,危才是地名,三危是一个数词+地名的词组而非词,因而三危不是指一个称为三危的地方,而是指三个称为危的地方。古史中,部落间战争战败者往往被安置在战胜者的主要活动地区,而不是被远远地流放到偏僻蛮荒之地,所以三危的合理区域应该在尧舜的主要活动区域。殷商卜辞中发现的三个危地与《舜典》三危所指应该相同,其具体地域应大致重叠。尧舜时期三苗并未被窜往尧舜主要活动区域以外的地方,更没有被窜往遥远的西羌、西南乃至今缅甸萨尔温江流域。西羌地区的古羌族及其他部族的源流与三苗无关。

关键词:《舜典》; 三危;所在;甲骨卜辞

引言

《舜典》三危见于《尚书·舜典》舜处置“四罪”的记载:

(舜)流共工于幽洲,窜三苗于三危,放獾兜于崇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尚书正义》,载阮元《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1979年,第128页。

舜窜三苗是战国末年以来学界关注的古史中一个重大事件,长期以来,学者努力对这个事件的真相加以解读,但至今仍未得出令人信服的结果。其原因主要是古史久远茫昧,《舜典》的记载太过简略,也未见先秦传世早期文献对这个事件的独立记载等,但其中最大的难点是《舜典》三危所在。

就语言直觉来看,此三危应是三苗被窜的地方,但《舜典》没有说明这个三危具体在何处,也没有提供任何线索;在传世先秦文献中,也未见任何新的记载。从田野调查来看,后世也没有发现早期与舜窜三苗有关的称为三危的古地名。于是,三苗究竟被窜于何处,就成了一个巨大的谜。三危成为解读舜窜三苗事件的焦点,成为走进这个上古历史迷宫的钥匙。2 000多年来,学者们在三危所在问题上聚讼不已,众说纷纭。

据不完全统计,关于三危所在的说法至少有以下15种:西汉司马迁的西戎说;魏晋杜预的瓜州(敦煌)说;南朝宋范晔的河关之西南羌地说;东汉郑玄的鸟鼠山西说;伪孔传的西裔说;北魏郦道元的敦煌三危山说;陆德明今甘肃天水说;侯丕勋近甘肃灵台说;唐樊倬罗些城(今云南丽江)说;清代胡渭云龙州(今云南云龙县)说;清康熙皇帝、近人任乃强的康、卫、藏说;姜亮夫、李文实的青、甘、川、藏、滇及萨尔温江流域说;杨建新伏牛山、大巴山一带说;马少侨的洞庭彭蠡周围高山说;清代毕沅,今人段渝、饶宗颐今四川境内(川西高原岷山一带)说。*以上观点主要参见陈爱峰等《〈尚书〉“三危”地望研究述评》,《青海民族研究》2006第3期。同时参见侯丕勋《甘肃“属〈禹贡〉雍州之域”说质疑》,《西北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87第2期;段渝《大禹史传的西部底层》,《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5期;饶宗颐《西南文化创世纪——殷代陇蜀部族地理与三星堆金沙文化》,上海:上海世纪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51页、第69页。以上说法不仅众多,而且分歧巨大。例如,在面积上,有的把三危确定为范围有限的一个地点,有的把三危的区域扩大到几百万平方千米;在相互距离上,甘肃灵台的三危与杜预认定的瓜州(敦煌)三危,其东西直线空间跨度达1 000千米以上,而杜预认定的瓜州(敦煌)三危与姜亮夫、李文实认定的青、甘、川、藏、滇及萨尔温江流域的三危的南端,其南北直线空间跨度达2 000千米以上!观点之多,说明学界对此问题的兴趣之大;分歧之大,说明这个问题之复杂。

解决这个问题有助于正确解读这个重大历史事件,并进而构建我国古史传说时代的历史;有助于厘清相关民族的历史源流;有助于认识当时一些社会关系和文化现象。

我国在商代以前都属于古史的传说时代,在黄河中下游,从黄帝、颛顼、帝喾、尧、舜到禹长达约400年的历史,我们只了解其梗概,具体史实知之甚少。在这整个时期中,三苗,包括其前身九黎拥有强大的势力,一直是当时以黄帝、尧、舜、禹为代表的部族联盟的主要对手。这个时期部族联盟主要致力于两件事:一个是治水,另一个就是与三苗的战争。这个时期的历史在很大程度上就是黄帝、尧、舜、禹与三苗的战争史和关系史。解决三危所在,进而正确解读舜窜三苗这个重大历史事件,对构建这段古史自然有其重要的价值。

从古到今,关于三危所在的西羌说(即西部古羌族活动地区,西羌说包含上述各种说法中若干相近的观点)在学界颇为得势。也就是说,三苗当时曾被远迁至西部古羌之地;司马迁进而说三苗从文化上同化西羌,范晔甚至认定,羌族在种族上源于三苗。古羌族究竟是否被三苗同化过?古羌族是否真的来源于三苗?这些对于羌族的起源和演变来说,自然也是重大问题。解决三危所在,进而正确解读舜窜三苗这个重大历史事件,对厘清苗族和羌族的历史源流,自然也有其重要的价值。

上古的社会关系实际上就是部族、部族联盟之间或其内部的关系。舜窜三苗事件是部族战争战胜者对战败者进行处置的一个重要案例,在部族时代,战胜者对战败者的态度和处置方式具有丰富的人类学和文化学的含义而被研究者所关注。解决三危所在进而正确解读舜窜三苗这个重大历史事件,对更多了解上古社会关系及相关文化现象,自然也有其重要的价值。

《尧典》(包括今本《尧典》和《舜典》)所记载的是我国最早的古史。关于《尧典》的来源,说法很多,争议也较大。目前倾向性的看法是,《尧典》由秦人于秦始皇统一天下至秦始皇末年(即前221~约前207)之间以秦国所藏官本为底本,旁搜其他版本(至迟战国初年已有《舜典》文本存世)和口述史编纂而成。由于写定时代较晚,其中窜入了当时的一些观念、制度、名物、语言等。*蒋善国:《尚书综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40~168页。尽管如此,关于《尧典》的史学和文献学性质,有以下几点看来可以大致确认:(1)《尧典》是一部严肃的历史典籍;(2)《尧典》的编撰者有官方背景;(3)《尧典》是关于尧舜时期的追述史;(4)《尧典》编撰是有所本的,包括文本和口述两个来源;(5)《尧典》的编撰经历了长期的过程,最早的文本在战国初年以前即已存世,今本写定不晚于战国末期,在这个过程中,留下了不同时期的痕迹。据此,我们可以作出如下判断:从史学角度来看,《尧典》中舜窜三苗这个事件整体上是真实的,也就是说,历史上确实发生过这个事件;从文献学的角度看,《尧典》关于这个事件的记载,大体上保存了早期相关文本和口述的面貌,其主要文字信息,如三苗、三危、窜等大致是可信的。基于以上判断,本文以《舜典》的相关记载作为讨论的基础。

一、关于三危所在的主要观点评述

(一)西羌说

我们以“西部”“古羌族活动地域”为标准,将有关三危所在说法中的西戎说、瓜州(敦煌)说、河关之西南羌地说、鸟鼠山西说、西裔说、敦煌三危山说以及地处鸟鼠山西南邻的四川岷山说等7种归并为西羌说。西羌说是关于三危所在的主流观点,相对来说其占有更多的证据,支持者也更多一些。

1.西羌说的主要证据

(1)《禹贡》有关《舜典》三危的记载。西羌说的主要证据是早期文献记载证明三危在这个区域。《禹贡》有两条对此说至关重要的材料。一是《禹贡》导流篇:“导黑水至于三危,入于南海。”*《尚书正义》,载阮元《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1979年,第151页。从中可见,三危在黑水某一点上,黑水又在哪里呢?《禹贡》雍州篇说:“黑水、西河惟雍州。”*《尚书正义》,载阮元《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1979年,第150页。原来这个黑水是雍州的西界,则三危在雍州西境界河黑水的某一处上。二是《禹贡》雍州篇:“三危既宅,三苗丕叙。”*《尚书正义》,载阮元《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1979年,第150页。描述三苗居三危后在那里安居乐业的情形。如果说导流篇的材料只是为三危空间定位的话,而雍州篇的这条材料则明确无误地把这个三危与三苗联系起来,并且还通过材料在文献中位置的安排表明此三危地处雍州之地。《禹贡》上述材料明确了《舜典》三危在雍州之地,而古雍州(今陕西省中部北部、除去东南部之甘肃省、青海省的东北部和宁夏回族自治区一带)正是古羌族活动的区域。

汉朝至南北朝的早期主流文献相关记载一般都与《禹贡》一致。《史记·五帝本纪》载:“三苗在江淮荆州,数为乱。于是舜归而言于帝,请……迁三苗于三危,以变西戎;……。四罪而天下咸服。”*《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28页。《尚书·禹贡》载:“三危既宅......”,孔颖达正义:“郑玄引《地记》云:‘三危之山在鸟鼠之西,南当岷山,则在积石之西南。’”所谓鸟鼠之西,后人一般认为指甘肃省东部的西南境。《左传》昭公九年“允姓之奸,居于瓜州”,晋杜预注:“允姓,阴戎之祖,与三苗俱放三危者。瓜州,今敦煌。”*《春秋左传正义》,载阮元《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1979年,第2056~2057页。南朝宋范晔《后汉书·西羌传》:“西羌之本,出自三苗,姜姓之别也。其国近南岳。及舜流四凶,徙之三危,河关之西南羌地是也。滨于赐支,至乎河首,绵地千里。”*《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2307页。所谓“河关之西南”“滨于赐支,至乎河首,绵地千里”,后人一般认为大致是在临甘肃西南的青海东部一带。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渐江水斤江水》:“三危山在燉煌县南。‘三危之山,三青鸟居之,是山也,广圆百里’在鸟鼠山西,即《尚书》所谓窜三苗于三危也。”*王国维:《水经注校》,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277页。《尚书·禹贡》“三危既宅,三苗丕叙”,伪孔传:“西裔之山已可居,三苗之族大有次序,美禹之功。”*《尚书正义》,载阮元《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1979年,第150页。

与此相关,从西汉到南北朝主流学者,如司马迁、郑玄、杜预、范晔、郦道元等都支持西羌说,他们的差别只是在三危在这个区域中的具体位置和范围的大小上。

人们相信,《禹贡》记录的是大禹时期的历史,其产生应该比较早,因而应该是权威的。实际上,西汉至魏晋南北朝文献和学者的说法都是在《禹贡》的基础之上敷衍发挥而出。只是司马迁进而说三苗还从文化上同化西羌,范晔甚至认定,羌族在种族上源于三苗。*徐旭生认为,司马迁这类中原地区民族教化边远地区民族的说法,是受儒家学说影响产生的。参见徐旭生《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119页。《禹贡》这两条材料因此就成为西羌说的主要依据。《禹贡》导流篇的材料清楚而具体地定位了三危的位置,而《禹贡》雍州篇的材料只是间接地暗示了三危所在区域,比较而言,就作为三危所在的证据而言,导流篇的材料应为核心证据。

(2)雍州有称为三危的古地名。战国时期文献中上述地区就存在三危或三危山的地名,《山海经·西山经》有“三危之山,三青鸟居之,是山也,广圆百里”,*袁珂:《山海经校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32页。而魏晋学者如郦道元更是明确其中三危就是《舜典》三危。

2.西羌说的问题

(1)核心证据不成立。《禹贡》导流篇“导黑水至于三危,入于南海”是西羌说一个核心证据。但恰好是这条材料不能成立,其主要理由是:

第一,《禹贡》对于大禹时代历史研究的文献学价值有限。《禹贡》事实上并不像其书名那样古老。关于《禹贡》的成书,倾向性的看法是在战国晚期,即秦灭蜀(前329年)之后、《吕氏春秋》成书(前239年)之前,由秦人所作。书的性质为借禹平水土之事拟订秦时各地当纳贡赋,同时记载作者所知地理历史的传说。并非为夏时史实,亦无所本,是一篇提供给政府的、原创性的、关于经济地理学的咨询报告。*蒋善国:《尚书综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99页。这个结论说明了两点:一是《禹贡》的成书相对较晚,对于大禹时代历史研究来说,作为直接文献史料的价值不大;二是其性质决定,其目的不在追求或最大限度追求大禹时代历史的真实,所以其来源于其他路径的间接史料同样价值不大。而且,在先秦文献中,仅《禹贡》有此说法,是为孤证,这说明此说很可能并无所本,主要是《禹贡》作者自己的见解。

第二,更重要的是,材料本身真伪存在致命弱点。“导黑水至于三危,入于南海”,这意味着有一条名为黑水的河流纵行雍州西境南北(甚至还要过黄河),并流经南方梁州西境最后进入南海(《禹贡》梁州篇:“华阳、黑水惟梁州。”*《尚书正义》,载阮元《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1979年,第150页。可见《禹贡》中的黑水既是雍州西界又是梁州的西界)。金沙江或怒江通常被认为就是梁州西界的黑水,但是其上游并没有向北延伸到雍州并纵行其西境南北;古今也没有其他南向流经雍州、梁州西境并流入南方大海的较大江河。后人虽对此百般探究,提出了同名异河说、潜流说(黑水潜流过黄河或松潘草原)等说法,*这个问题请参见周宏伟《〈禹贡〉黑水新考》,《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1年第3期。但最终还是无法给出一个令人接受的合理解释。这就使黑水的存在成为疑问,进而使这个区域里的黑水之畔与舜窜三苗有关的三危的存在也成为疑问。*关于黑水所在的问题,学界已基本确认,雍州之地西边古今均无南流纵贯其地的大的河流。学者认为,战国末期,对雍州西部广袤地区的地理状况,秦人可能并不清楚。参见蒋善国《尚书综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75页。这条材料看来并非建立在田野调查的基础之上,也不像是有所本。总之其真实性和来源令人怀疑。

种种迹象表明,《禹贡》“导黑水至于三危,入于南海”极有可能是其作者制造出来的一条假材料。有证据表明,此条材料的制造与先秦文献中有关西极的三危有关。

先秦文献屡次提到作为天下西极的三危,如《山海经·西山经》载:

又西二百二十里,曰三危之山,三青鸟居之,是山也,广圆百里。

三青鸟又是干什么在呢?同书《海内西经》有记载:

西王母梯几而戴胜,其南有三青鸟,为西王母取食。在昆仑虚北。*袁珂:《山海经校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226页。

可见,此三危山是三青鸟所居之山,三青鸟是西王母取食之神鸟。

贾雯鹤认为,西王母是传说中日落之神,即西方太阳神,与传说中的日出之神东神,即东方太阳神相对。*贾雯鹤:《〈山海经〉专名研究》,四川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4年,第117页。此说可从。太阳落山之处当然是西极之地。三青鸟既是为日落之神取食之神鸟,其居之三危山当就在西极的范围内。

《吕氏春秋》也有若干作为西极三危的记载,如《吕氏春秋·离俗览·为欲》载:

会有一欲,则北至大夏,南至北户,西至三危,东至扶木,不敢乱矣。

从文中可见,此三危为四极中西极之地,其他三极分别是北极大夏,南极北户,东极扶木。

《吕氏春秋·慎行论·求人》载:

禹东至榑木之地;南至交趾……;西至三危之山;北至人正之国,夏海之穷,衡山之上,犬戎之国……。

此三危之山也应为西极之地。

《吕氏春秋·孝行览·本味》载:

水之美者:三危之露,昆仑之井。*以上《吕氏春秋》3条引文分别见许维遹《吕氏春秋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532~533页,第614~615页,第319页。

高诱注明确说:“三危:西极山名。”有学者认为此条材料来自《海内西经》“海内昆仑之虚,……面有九井,以玉为槛”。*贾雯鹤:《〈山海经〉专名研究》,四川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4年,第21页。

上条材料提示,《吕氏春秋》关于西极三危的说法可能与《山海经》有关。学界倾向认为,《山海经》各个部分不是一时之作,整体可确定是战国文献;*关于《山海经》写定时代及其产生地域的若干观点,请参考贾雯鹤《〈山海经〉专名研究》,四川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4年,第16~22页;唐世贵《〈山海经〉成书时地及作者新探》,《辽宁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4期。卫聚贤确定其写定在《吕氏春秋》之前。*卫聚贤:《山海经的研究》,载卫聚贤《古史研究》第2集上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34年,第2~17页。关于其产生地域,一般认为是古代巴蜀、荆楚,蒙文通推测“是巴、蜀地域所流传的代表巴蜀文化的古籍”*蒙文通:《略论〈山海经〉的写作年代及产生的地域》,《中华文史论丛》第1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2年,第62页。。《吕氏春秋》成书在《山海经》之后,加之秦国和巴蜀的密切关系,前者应该会受后者的影响。学者已经发现不少《吕氏春秋》称引《山海经》的材料,贾雯鹤发现:“《山经》为《吕氏春秋·本味》所称引者,几乎遍及《山经》各篇。”*贾雯鹤:《〈山海经〉专名研究》,四川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4年,第20页。因而,上述关于西极三危的说法,《吕氏春秋》来源于《山海经》的可能性极大。

以上三危都明确指当时人们观念中天下西方的尽头,那么此三危是否也是《舜典》三危,也就是说舜时三苗就是被窜到作为西极的三危了呢?回答应是否定的。今本《舜典》虽然晚至秦末成书,但关于尧舜的传说很广泛,也很古老,至迟不晚于战国初年就已出现《尧典》的文本,所以关于舜窜三苗之事应为当时学者所熟知,但上述文献在提到三危时均未将其与《舜典》三危关联,可见当时学者并不认为作为西极的三危与《舜典》三危是一回事。直到魏晋学者才明确把二者联系起来。

尽管《禹贡》所描述窜三苗所在的三危与《山海经》所描述作为西极的三危在历史和文化背景上没有关系,但二者却极其相似:一是均在西方;二是均在极远之地。《禹贡》三危地处雍州之西界,雍州是上古九州岛岛中最西边的一州,在当时人看来,此州西部无边无际,渺无人烟,其西界亦当属极远之地;而西极自是极远之地。三是在定位方法上,均只有纵坐标,没有横坐标。《舜典》把三危定在作为雍州西界黑水的某一点上,西极的三危是在整个西边的某一处。四是均为虚无缥缈,无人知晓。《禹贡》三危无论是当时的记载还是后人的说法,其具体所在均模糊不定,甚至惟一赖以确定其所在的参照物黑水同样虚无缥缈,而作为西极之三危更是难觅其踪,屈原的《天问》“黑水、玄趾,三危安在?”就很能证明这一点。*有人认为,屈原在这里就是问窜三苗于三危之三危在何处,但句中及全文的语境都与这个事件无关,故不能成立。从玄趾(应为交趾)和黑水都分别是当时为南方和西方极远之地,屈原在此问的三危应为指西极的三危。胡远鹏认为,屈原的《天问》是观看着《山海经》的图书(与《山海经》文字文本相配套)或据此所作壁画发问的。(参见胡远鹏《〈山海经〉与〈天问〉》,《福建师范大学福清分校学报》2008年第3期)如成立,则可坐实《天问》中的三危是《山海经》三危而非《舜典》三危。

这种相似提示我们:《禹贡》“导黑水至于三危,入于南海”这条对《舜典》三危的空间位置定位的材料,是《禹贡》作者在《山海经》有关西极材料的基础上制造出来的。这样说主要基于以下几个理由:第一,《禹贡》作者有据《山海经》敷衍出这条材料的条件。在时间上,《禹贡》成书于《山海经》之后。《禹贡》成书期间,正是《山海经》风行的时期。在文献的来源地上,《禹贡》和《山海经》作者都出自秦地或相近地区,作为官方资助的修书者,《禹贡》的作者应该很了解《山海经》,这说明《禹贡》作者有参考、使用《山海经》材料的条件。第二,事实证明,《禹贡》也确实采用了不少《山海经》的材料。顾颉刚说,《禹贡》中关于黑水的说法就来自《海内西经》和《海内经》的相关材料,*顾颉刚:《〈禹贡〉中的昆仑》,《历史地理》1981年创刊号。而黑水与三危关系密切。第三,《禹贡》的作者有这样做的动机。作为文献内容之一,《禹贡》名义上记载作者所知大禹时期的地理历史传说,而尧舜禹实际上为一代,舜窜三苗之事以及其中三危失其所在当为作者所熟知。可以想见,面对与《舜典》三危完全相同地名的《山海经》有关材料,《禹贡》的作者应当会产生据此解决《舜典》三危所在的动机,尽管这个材料本身与《舜典》三危并无关系。

《禹贡》另一条有关《舜典》三危的材料“三危既宅,三苗丕叙”,应该是在“导黑水至于三危,入于南海”这条材料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一般认为,材料中对三苗在三危安居乐业的描述是有依据的,早期文献如《吕氏春秋》《荀子》《帝王世纪》《说苑》等都有舜修文德三年有苗乃服的记载。但是,上述文献都没有表明其事发生在雍州。《禹贡》把这个事件发生地确定在雍州,其逻辑链条是:先是受《山海经》的影响,把窜三苗于三危的三危定在雍州地界上;进而把稍后对三苗的改造教化也顺理成章地定在雍州。

(2)导致舜窜三苗距离之远极不合情理。如果把三危定在西羌,就意味着要把三苗从国中或三苗在今河南南部靠近湖北的中原活动区域*一般认为,三苗的根据地是在洞庭湖与鄱阳湖之间的江汉广大地区。但在尧舜时期,在靠近其根据地北面的中原地区,三苗仍有强大势力,并与尧舜展开争夺这个地区的战争,其中决定性的一战,是《吕氏春秋·召类》所记载发生在今河南湖北交界的丹水之战,结果是三苗战败。《舜典》窜三苗于三危的背景,应该就是这场战争。所以窜三苗的出发地,也可能在今河南南部靠近湖北一带三苗的中原活动地区。窜往极其遥远、极其蛮荒且路途极为艰险的西方。两地距西羌说最远的三危敦煌直线距离均达约2 000千米,距最近的三危甘肃灵台也达约700千米。把三危窜往如此遥远、蛮荒、路途艰险的地方,显然是非常不合情理的:其一,难以实施。在流放方式上,如果是武装押送,耗费巨大,可以肯定政府无力实施;如果是自行前往,犯人们岂愿自寻死路。其二,目的不明。把犯人们流放到远方蛮荒之地,固然能让他们吃苦,但此地当局不能控制,万一犯人们在此地不受限制地发展强大起来,岂不是适得其反!

(3)西羌至今未发现任何三苗遗迹。把三危定在西羌,就意味着尧舜时有大量的苗民迁徙到了西羌之地,甚至同化乃至改造西羌部族人种。但迄今为止,我们没有在这个地区发现任何上古三苗留下的遗迹。从未有人宣称自己是三苗或来源于三苗,从未发现任何有关三苗的传说,从未发现任何与三苗相关的民俗,从未有明确为三苗文化的考古发现。以上情形与西南地区苗族形成鲜明对照。大约在舜窜三苗后不久,处于三苗根据地江汉地区的三苗也开始往西辗转迁徙,最后到了西南,形成了今天的西南地区的苗族。经过漫长而艰难的历史岁月,他们至今具有鲜明的民族特征和强烈的民族意识,一直保留自己的族称。西南苗族流传下来的若干史诗,如《苗族古歌》等,清楚地记录下了他们远古的居住地和祖先,与异族的战争以及失败、迁徙的过程,其内容与历史文献的记载存在关联。所谓舜流放三苗于西羌事件与之有相同的主体,有相同的背景,有相似的经历,但结局与之差距太大。一个民族即使远迁他处,天长地久,由于种种原因致其原有的民族特征磨灭,甚至成为另外的民族,也总会残留一些痕迹和线索,提示其原貌。如现居西南地区的彝族,一般认为其先民是六七千年前从西北南迁的古代氐羌民族。一般人已很难意识到彝族与古代氐羌民族还有源流关系,而学者仍能根据一些线索建立起二者的联系。

如果三苗曾大规模窜往西羌,甚至同化乃至改造西羌部族人种,则不可避免会发生大规模的语言接触甚至语言替代。我们很难了解上古苗族,羌族、氐族的语言及其使用情况,但可以通过其后世的语言及其使用情况来推测。按这个方法,我们可以首先确认,古苗语没有替代古羌语;也可以确认,没有迹象表明这种语言接触曾经发生过,我们今天所能看到的属于汉藏语系苗瑶语族与属于汉藏语系藏缅语族的相似度实在太小,也没有发现关于在藏缅语中发现有较古来源的苗语底层的报道,反之亦然。

以上说明西羌说是不成立的。

(二)西南说

本文的西南是个较为宽泛的地域概念,指今四川、重庆、贵州、广西、云南广大地区,还可以向西扩展到西藏,向南扩展到云南以南地区。我们以这个地域为标准,把罗些城说(今云南丽江)、云龙州说(今云南云龙县)、康、卫、藏说;青、甘、川、藏、滇及萨尔温江流域说等归于此类。

1.西南说的主要证据

持流放西南说者的主要证据是《禹贡》“导黑水至于三危,入于南海”,《禹贡》雍州篇“西河、黑水惟雍州”,《禹贡》梁州篇“华阳、黑水惟梁州”等3条相互印证的材料。第一条材料说,三危在最终南流到南海或南方少数民族地区的黑水的某点上(古代“海”也可指少数民族地区,南海就是南方少数民族地区),以黑水这个纵坐标来大致定位三危,同时大致说明了黑水的流向和流经地域,则黑水就成了确定三危所在的关键线索;后两条材料说明这个黑水既是雍州又是梁州的西界,又为确定黑水提供了重要线索。持流放西南说者把《禹贡》上述材料作为其主要依据有其自己的道理。在今四川西部亦即梁州西境,有3条均南流且紧紧相傍的大河,他们都有条件充当作为梁州西境的界河,这就是澜沧江、怒江和金沙江。梁州西境的地理情况,在战国末期秦并蜀国之后,也就是《禹贡》成书的时期,秦人应是大致了解的。其中澜沧江、怒江一直南流并分别经越南(湄公河)和缅甸(萨尔温江)进入印度洋,符合《禹贡》对黑水流向和流域的描述;金沙江南流至今云南丽江转向东行,最后汇入长江流入东海,近似于符合上述描述。如果在从语义上考察,怒江作为《禹贡》中的黑水看来更为合适。怒江从唐古拉山南麓发源东南行在横断山脉折向南经云南、缅甸入印度洋,怒江在古羌语意为黑水。李文实说,怒江从上游开始,依次称那曲卡、那曲、怒曲、怒江、潞江、(查里江),其中那、怒、潞、查里在藏语中均有黑义。*李文实:《西陲古地与羌藏文化》,西宁:青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78~80页古人认为这个黑水上游也应纵贯雍州西界北南。但后人始终在雍州找不到符合《禹贡》所描述的这条河流,于是有不少学者放弃在古雍州寻找三危而把视线转向梁州乃至更南的地区。他们认为,这个地域同样符合《禹贡》所给出的三危位置的条件,既然在雍州找不到这条黑水,那么三危就只能在黑水存在基本有把握的梁州乃至更南的地区。*参见陈爱峰等《〈尚书〉“三危”地望研究述评》,《青海民族研究》2006第3期。

2.西南说的主要问题

(1)主要证据不成立。流放西南说和流放西羌说都将《禹贡》“导黑水至于三危,入于南海”作为核心证据,前已论证,《禹贡》此条材料为假材料,不能成立。

(2)导致舜窜三苗极不合情理。关于这个不合情理,在分析流放西羌说的主要问题时业已指出。相比之下,流放西南说更不合情理,因为其距离更加遥远,路途更加艰险。

(3)研究缺乏严谨的态度。《禹贡》导流篇“导黑水至于三危,入于南海”尽管没有明确其黑水以及处黑水畔的三危在雍州,但是如与《禹贡》雍州篇“三危既宅,三苗丕叙”相互印证可知,这个黑水和三危都只能在雍州。姑且不论《禹贡》的有关材料是否真实,持流放西南说者对雍州篇的这条材料视而不见,采取回避策略。这种学风颇为人诟病,“他们完全置三危应属于或近于《禹贡》雍州之域这一基本点于不顾,抓住一条而不及其余,结果只能是捉襟见肘”。*周宏伟:《〈禹贡〉黑水新考》,《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1年第3期。

以上说明西南说是不成立的。

(三)北方说

杨建芳等认为,三危在伏牛山、大巴山一带,即今湖北西北角、陕西东南部、河南西部一带,这个地区相对三苗江汉一带根据地来说属北方,三危就是指这个区域。

1.北方说的主要依据

流放北方说的主要证据是中国古代的分野说。杨建芳认为,古代以星象指示地域,中国古代二十八宿中危宿在北方,按分野的说法,三危指北方地区,所以三苗被窜到了北方地区。*杨建新:《中国西北少数民族史》,北京:民族出版社,2003年,第20页。杨建芳曾经赞成流放西羌说,但后来改变了观点。其主要原因看来是觉得流放西羌说路途太过遥远,行路太过艰险,而如果流放到了伏牛山、大巴山一带,就解决了上述问题:从洞庭彭蠡到其地直线距离也就四五百千米,路途并不太远;溯汉水而上,行路也不太难。

2.北方说的主要问题

(1)无历史文献或口碑传说的支持。

(2)主要证据不成立。流放北方说的主要证据是中国古代的分野说。分野说是指中国古代占星术把天上的星宿对应于地上区域的分配法,就星宿系统来说,有按12次分配,有按二十八宿分配的,有按北斗七星分配的,但主要是按二十八宿分配的。星宿地域究竟是按什么原则相配,比较复杂,说法各异。《吕氏春秋·有始览·有始》把天空按中央及8个方位分为九野,然后按中、东、北、西、南顺序,从二十八宿的角宿开始依次相配,除北方配四宿外,其他八野各配三宿。然后将九野与地上的九州岛相对应,就形成了以特定星宿对应地上九州岛的方法;不过一般是把特定星宿对应战国时的各个国家。*许维遹:《吕氏春秋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276~278页。

但是,如果仔细考察分野说,就可以发现,用分野说来证明流放北方说是不成立的。首先,尧舜时期不可能存在二十八宿体系。而流放北方说的分野说是按二十八宿分配的。目前,有传世文献可考完整二十八宿体系见于战国晚期的《吕氏春秋》;1978年,在湖北省随县发掘的战国早期曾侯乙墓中,出土了一个书写着二十八宿全部名称的漆箱盖,从而把二十八宿体系建立的时代上推到了战国早期甚至更早。*王健民等:《曾侯乙墓出土的二十八宿青龙白虎图象》,《文物》1979年第7期。但是,二十八宿体系的建立不应早于商初,因为迄今为止甲骨卜辞中没有发现二十八宿的记载,而就卜辞的性质和内容而言,天象是更易于被卜辞的作者关注的。二十八宿是流放北方说者分野说的基础,没有二十八宿,则分野说无从谈起。其次,尧舜时期不可能存在分野说。学界一般认定,分野说制订时间是在公元前350年前后即战国晚期,也有学者认为应上推至公元前550年即战国早期,*陈尊妫:《中国天文学史》第2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8年,第284页。但罕见有认为更早的。可以认定尧舜时期不可能存在分野说,如此则当时不可能以分野说来标识地上方位。最后,从分野说的实际运用来看,未见将危宿配所谓伏牛山、大巴山一带地区。伏牛山、大巴山一带可视为古代九州岛中心的豫州西部,其地大致是战国时韩国。从早期文献看,从未有将危宿配豫州或韩国者,而几乎都将危宿配北方地区和国家,如《吕氏春秋·有始览·有始》将婺女、虚、危、营室4宿配北方的幽州和燕州;*许维遹:《吕氏春秋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277~278页。《史记·天官书》将虚、危二宿配青州或燕齐二国;*《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330页、第1346页。《淮南子·天文训》将虚、危二宿配齐国;*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122页。《汉书·地理志》将虚、危二宿配齐国。*《汉书》,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1481页。这些国家与所谓的伏牛山、大巴山一带,无论方位还是位置都相去甚远。可见,即便尧舜时期已存在分野说,危宿也不可能指所谓伏牛山、大巴山一带地区。

以上说明北方说是不成立的。

(四)江汉山中说

马少侨认为,当时三苗在不利的形势下,主动逃窜到其原活动区域江汉一带高山中。窜应解作逃窜(自窜)而非流放,危应解作高山,三危意为众多的高山。*马少侨:《“窜三苗于三危”新释》,《中央民族学院学报》1981年第2期。

马少侨试图从语言上解决这个问题,但他的问题也出在语言上。第一,将窜解作自窜完全不符合《舜典》的叙述此事的语境。从《舜典》的记载很容易看出,窜三苗这个事件完全是尧舜一手操作的而非三苗主动而为。第二,从语义和语法来看,如将窜三苗于三危中的窜解作自窜,既不合逻辑也不合语法,句子无法进行分析和理解。第三,在危的词义系统中,有高貌一义,用来形容高的东西,但从未有指高山者。

可见,江汉山中说难以成立。

综上所述,迄今为止所有关于《舜典》三危所在的主要说法都是不成立的。

二、《舜典》三危是什么

要探讨三危所在,首先要弄清楚所谓的三危是什么,也就是三危这个词语所表示的语义是什么。

对于三危所表语义,古今研究者一致默认,三危大致属空间位置范畴,也就是说三危指地点或地域。《舜典》相关记载的语境证明这个看法是成立的。多数研究者更进一步默认,三危是一个地名,也就是说,三危是“一个称为‘三危’的地方”。几乎所有的研究者都是根据三危是一个地名的认识去寻找三危的。把三危当做一个地名似乎是理所当然而无须证明的。但是,由于这种关于三危的语义认知仅仅是一种默认而缺乏深入的语义分析,再加上按这种认知进行寻找三危实践的失败,使人对三危是否为一个地名产生怀疑,我们有必要对三危所表语义进行重新认识。

三危中“三”无疑表数;而“危”表何语义,以往的研究大都未涉及,较早的相关传世文献中也未见有对三危之“危”释义者。但银雀山出土西汉早期汉简《孙膑兵法·见威王》中有:

(舜)击三苗,放之危。*吴九龙:《银雀山汉简释文》,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15页,第0178号简。(按:句中“击”和“放”原文用古字,引用时改为通行字)

上例说舜击败三苗并将其“放”到了危。句中危显然是地名。孙膑是战国初期齐国人,助齐国在马陵之战中大胜庞涓统率的魏国军队,据《史记·孙武吴起列传》记载,“孙膑以此名显天下,世传其兵法”。*《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2164~2165页。可见《孙膑兵法》在战国初期即已传世,银雀山出土《孙膑兵法》应该有较古的来源,其关于舜放三苗于危的说法是可以信任的。既然危是地名,则三危就不是一个地名而是一个“数词+地名”的偏正词组,其语义应分析为“3个危地”,或“3个被称为危的地方”。

正常情况下,地名都是指一个特定的地方或地域,像三危这样的词语语法结构形式及其语义搭配显得很是奇怪。但是在上古时期,以这样语词模式来表示一种空间位置并不少见,如三亳、三晋等。这些词语的语法结构都是“数词+地名”,语义都可分别分析为“3个被称为亳的地方”“3个被称为晋的地方”。

从人类学的角度考察,三亳是上述表示空间位置语词模式的早期形式,三亳的出现应该与先商乃至史前在黄河流域的迁徙有关。上古部族的一个生存特征,就是不断处于迁徙之中,即所谓“不常厥邑”。先商的情况就很典型,《尚书·序》说:“自契至于成汤八迁。”*《尚书正义》,载阮元《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1979年,第158页。成汤之后还有5次较大的迁徙。学者们发现他们往往用原居地的地名亳来称呼新居地。田昌五说:

古代常常出现因部族变迁而地名搬家的情况,最初的亳地只有一个,即卫濮之亳,后来随着商人的分迁,……,叫亳的地名便流散开来。*田昌五等:《论郑州商城》,《中原文物》1994年第2期。

曲英杰说:“古时称亳之地不止一处,当是由于原居亳地之人迁徙所致。”*曲英杰:《论成汤都亳及其以前商人之八迁》,《史学月刊》1992年第2期。关于先商契至于成汤八迁的具体情况学界分歧很大,但是有证据表明,这个迁徙过程中的若干定居地,确实被称为亳。

(一)昭明北迁之地

《世本·居篇》载:“昭明居砥石。”*秦嘉谟等辑:《世本八种》,北京:中华书局(商务印书馆1957年本影印),2008年,第345页。《荀子·成相》载:“契玄王,生昭明,居于砥石迁于商。”*王先谦:《荀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第464页。据丁山考证,砥石在古砥水流域,大约在今河北石家庄以南、邢台以北地带。*丁山:《商周史料考证》,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16~18页。《左传》昭公九年:周王使詹恒伯曰:“及武王克商,……肃慎、燕、亳,吾北土也。”*《春秋左传正义》,载阮元《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1979年,第2056页。

《左传》将肃慎、燕、亳等3地并列北土,并与周之东土、南土、西土并称,显然这个亳在当时中原的北面。关于此亳的来源,田昌五认为其“与商族的北迁有关”*田昌五等:《论郑州商城》,《中原文物》1994年第2期。;朱彦民认为其为成汤之前商先公所据之亳。*朱彦民:《甲骨卜辞亳地考》,《南开学报》2001年“纪念南开大学文物与博物馆学专业创建20周年暨南开大学文物与博物馆学系成立”专刊。可见,这个亳与昭明北迁有密切关系。关于此亳的所在地,丁山认为,应在今河北完县(按:现已更名为顺平县)北,且是商民族创始中的第一座都城。*丁山:《商周史料考证》,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17~18页。这个地域与上述昭明北迁之砥石也大致在一个区域。综上,昭明北迁之地与《左传》昭公九年所说的亳地应该是一回事。

(二)成汤首居之地

《尚书·序》:“自契至于成汤八迁,汤始居亳,从先王居。”*《尚书正义》,载阮元《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1979年,第158页。关于汤始居之亳所在,分歧巨大,主要有以下3种说法:

1.汤居偃师商城

偃师商城称亳主要证据有:《左传》昭公四年(前538年)“商汤有景亳之命”,晋杜预注:“河南巩县西南有亳亭,或言亳即偃师。”*《春秋左传正义》,载阮元《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1979年,第2035页。《尚书·胤征》传:“契父帝喾都亳……”,孔颖达正义引郑玄云:“ 亳,今河南偃师县,有汤亭。”*《尚书正义》,载阮元《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1979年,第158页。

2.汤居郑州商城

郑州商城称亳主要证据有:《左传》春秋经襄公十一年(前562年)“同盟于亳城北”,晋杜预注:“亳城,郑地。”*《春秋左传正义》,载阮元《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1979年,第1949页。1956年,在郑州商城北部和东北部发现东周时期9个带“亳”字的陶文。*河南省文物工作队第一队:《郑州金水河南岸工地发现许多带字的战国陶片》,《郑州白家庄遗址发掘简报》,《文物参考资料》1956年第3期,第4期。邹衡说,这个发现使“郑州商城在东周时仍名亳,就此成了铁案”*邹衡:《郑州商城即汤都亳说》,《文物》1978年第2期。。2003年,李维明发现郑州出土商代牛肋骨刻辞中有“乇(亳)”字,这意味着在商代卜辞中首次发现了“乇土”一词,使郑亳说文字证据上溯到商代。*李维明:《郑州出土商代牛肋骨刻辞新识》,《中国文物报》2003年6月13日。

3.汤居出征灭夏之大本营

此地称亳主要证据是甲骨卜辞。田昌五根据“王征人方在亳”这条卜辞,说明亳在征人方途中,即处商之东南方,同时按商至亳为1日路程推断,此亳大致在今河南长垣以北古卫濮地区;又据卜辞只称商发祥地为亳的文例和成汤灭夏的行军路线,认定此亳为汤出征灭夏的大本营。*田昌五等:《论郑州商城》,《中原文物》1994年第2期。一般认为,《左传》昭公四年(前538年)“夏启有钧台之享,商汤有景亳之命,周武有孟津之誓”*《春秋左传正义》,载阮元《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1979年,第2035页。中“景亳之命”即反映成汤在此地誓师出征灭夏的史实。田昌五以此亳为“景亳之命”是正确的,但在确定此亳的地域有问题。目前学界几乎公认帝辛十祀征人方所到的商是今之河南商丘,而非田昌五认定的殷商王都(今河南安阳)。如此则此亳应在商丘而非安阳附近,商丘北面的曹县,即后人所谓的北亳当为“景亳之命”之亳。

存在多个与成汤有关的亳地且难于确认哪一个为汤所居,提示汤居之亳可能不止一地。

(三)契始居之地

《世本·居篇》:“契居蕃。”*秦嘉谟等辑:《世本八种》,北京:中华书局(商务印书馆1957年本影印),2008年,第345页。王国维认为蕃即今之山东藤县。*王国维:《观堂集林》,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16~18页。蕃和亳古音很接近。两字声母均为并母,属同纽。两字在韵上也很接近。根据段玉裁古音17部理论及具体归部,亳归在第5部,鱼虞模韵;蕃,《集韵》:蒲麋切,音皮,地名。根据《集韵》的直音可知,蕃为歌韵,当归入第5部。古音学家认为,鱼虞模韵和歌戈韵两类在上古读音很接近。汪荣宝在《歌戈鱼虞模古读考》中指出,魏晋以前,歌戈鱼虞模两部字音同,皆读为[a]音;*汪荣宝:《歌戈鱼虞模古读考》,《国学季刊》第2号,1923年4月。王力在为古音三十部拟定音值时,将鱼部和歌部的主要元音均拟为[ɑ]。可见二字声读音很接近。蕃与亳在上古可能属同一个词而用字有异的情况。

从语用的角度来说,在共时存在多个亳地的情况下,如要同时称举若干亳地,合理而经济的方法就是采用“数词+亳”的结构模式来表达。三亳之称,最早出现在被认为是周早期的文献《尚书·立政》中:“夷微卢烝,三亳阪尹。”*《尚书正义》,载阮元《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1979年,第231页。对这条记载的解读,学界分歧很大。但较为一致的看法是其中三亳是指3个被称为亳的先商都邑。李民“三亳指商的三个旧都”*李民:《〈尚书·立政〉“三亳阪尹”解》,《殷都学刊》1997年第6期。.的说法较有代表性。学界一般认为,《尚书》周书可信者为多,陈梦家等更认定《立政》作于西周初年*陈梦家:《尚书通论》,北京:商务印书馆,1957年,第16~18页。。由于三亳涉及殷商时期的历史地理,尽管尚未见更早的记载,我们还是可以推断三亳之称应该不是《立政》的创造,而是来源于商代甚至先商的一种语言习惯。陈梦家认为先商契至汤14代与夏禹至桀14代同始终,*陈梦家:《商代的神话和巫术》,《燕京学报》1936年总第20期。此说颇得学界赞同;而契与三代同时。《史记·殷本纪》“契长而佐禹治水有功,……帝舜乃命契曰:‘……汝为司徒而敬敷五教’”*《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91页。的记载可证之。商与夏在空间、时间和文化上都有重叠的特征。张光直就明确说:“所谓‘早商文化’也许实在是夏文化。”*张光直:《殷商文明起源研究上的一个关键问题》,载李伯谦《商文化论集》,北京:文物出版社,2003年。所以,我们相信《舜典》中的三危与商人的三亳应属于同一个语词模式。

综上所述,我们大致可以给三危是什么的问题作出一个回答:三危指3个称为危的地方;三危不是一个地名,危才是地名。

在历史上,战胜者把战败者分散处置应是一种常态。据史书记载,周灭殷商后,先分商的畿内为邶、墉、卫三国,以邶封纣子禄父(即武庚)。三监叛乱后,又将心怀不满的殷商大部贵族集中安置到洛邑成周;将殷民六族、殷民七族与怀氏九族随鲁国、卫国、晋国的分封,安置到相应的诸侯国;将以微子为首的殷民集中安置到商旧都商丘(今河南商丘)一带,称宋国。周先后将殷民分散安置在6个地方,这种分散安置的目的在于限制殷民族的力量,使之不能重新集积,恢复元气,东山再起。

三、《舜典》三危所在的合理区域

把三危亦即三苗被窜之地定在遥远的西方或西南乃至缅甸不合情理,那么,三危所在的合理区域大致应在什么地方呢?

古史中部落间战争战胜者处置众多战败者的方式可能与后世通常的想法大相径庭,那些失败者往往被安置在胜利者的主要活动地区,或者说在胜利者的根据地,而非远远地流放到偏僻蛮荒之地。这样的处置方式,在历史上的典型案例是周迁殷民。

周对商族安置的一个特点是就近安置。所谓就近,就是在周的主要活动区域内。据史书记载,周安置商族有6个地区:邶地(商故都朝歌部分,今河南淇县一带);洛邑成周(今洛阳一带);鲁国(今山东西西部及河南江苏小部)、卫国(商故都朝歌部分,今河南淇县一带);晋国(今山西南部)和宋国(今河南东部及山东江苏安徽之间),大致在今河南北部东部、山西南部、山东西部一带。这是一个并不大的区域,是周当时及后来主要活动区域,其中成周距西周的东都洛邑甚至仅有18里。

上述对战败者的处置方式并不是周人的创新,这种方式至少可追溯到商代。裘锡圭通过对甲骨卜辞的研究发现,商代有一种常见的处置服属者的方法和制度叫做奠。所谓奠就是商王将被商人战败的国族或其他臣服国族的一部或大部,奠置在他所控制的地区内。这些地区甚至包括商人一些重要的邑,如京、孟、并等地,那些被奠置者居住地与商人相隔并不太远,关系也比较密切,卜辞中就有商人预测到敌国将犯,要求多奠到城邑中避险的记载。*裘锡圭:《说殷墟卜辞的“奠”——试论商人处置服属者的一种方法》,《史语所集刊论文类编》,1993年,64本第3分。

战胜者把战败者安置在自己主要活动区域,乍看不好理解,但细想起来是有道理的。如此安置对战胜者来说至少有以下4个理由:一是操作起来简便易行;二是便于监控,防止敌对势力东山再起;三是有利于消除仇视,稳定社会,便于治理;四是便于役使这些战败者,在劳动力极其紧缺的上古时期,这点尤其重要。

根据三代在文化特征上具有明显的连贯性和一致性的观点,我们有理由相信,尧舜时期舜窜三苗的方式与商奠服属者和周迁殷民应该是相似的,如此则三危应在尧和舜的主要活动区域之内。一般认为,尧兴起今河北南部、山西北部一带,后来南迁至今山西南部的汾水流域。发现于晋南一带的龙山时代陶寺类型文化遗存,应是其文化遗存。很多学者认为,舜为东夷之人,而东夷根据地大致在今山东中西部、河南东部、河北南端、江苏安徽北端之间,这也是大汶口文化和山东龙山文化的分布范围。从古代文献记载可见,历山、雷泽、河滨、寿丘、负夏这些传说中舜的主要活动地点,多在今山东西部和河南东部一带;而发现于河南东部永城的中原龙山文化的王油坊类型中,含有较多的山东龙山文化因素,有时甚至被归于海岱文化系统,这说明舜与尧之间的文化融合关系。从上可见,尧舜的主要活动区域在今山西南部、山东西部、河南东部、河北南部、江苏安徽北端这个区域之内。这个区域与后来商代,甚至周代主要活动区域的中心大致重叠。从路途上来说,无论把三苗从国中还是从今河南南部靠近湖北一带三苗的中原活动地区窜往这个区域,都是合理而可操作的。

四、殷商时代3个被称为危的方国或地名及其与三危的关系

癸未贞:甲申,危方用自上甲。(《合》32026)

癸亥贞:危方以牛,其蒸于来甲申。(《合》32896)

这个称为危的方国还不止一个,除危方外,还有称为下危者,如:

丙戌卜,争贞:今春王比望乘伐下危,我受有佑。(《合集》6496)

乙卯卜,敖贞:王勿比望乘伐下危,弗其受佑。(《合集》32正)

贞……比兴方伐下危。(《合集》6530正)

从以上卜辞的语境看,危方和下危显然都指方国。有研究者认为危方与下危指同一方国,下危是危的又称。*李雪山:《商代封国方国及其制度研究》,郑州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1年,第103页。但近来越来越多的学者认为危方与下危指两个方国。孙亚冰指出:“危方与下危是两个不同的方国,原因有二:一是危方出现在宾、出、何、无名、历、黄等六组卜辞中,下危则只出现在宾组卜辞中;二是同样在宾组卜辞中,危方为商王朝属国,下危则为商朝敌国。”*孙亚冰:《殷墟甲骨文中所见方国研究》,中国社会科学院,硕士学位论文,2001年,第47页。此说可从。赵诚更进一步认为,甲骨文危单用时作普通地名而非方国名,*赵诚:《甲骨文简明词典——卜辞分类读本》,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93页。如:

癸亥,王卜:在雇贞,步于危,无灾。(前二·一九·六)

甲……在危……(续三·三0·七)

上面两例卜辞书证中危都与“在”或“于”等介词构成介宾短语。马保春认为,甲骨文中的普通地名“多在表示处所和地点的介词‘于’、‘在’等字之后”*马保春,宋久成:《中国最早的历史空间舞台——甲骨文地名体系概述》,北京:学苑出版社,2013年,第155页。。如此则商代存在3个称为危的方国或地名即殷商三危。

另外,饶宗颐也认为甲骨文中存在3个称为危的地方,除危方和下危两个称为危的方国外,还有称为上危的方国:

贞:今日王出。王占曰:出,上危……,隹有它。(《拾掇》221反)

饶宗颐并称,称为上危的例子在甲骨卜辞中仅此一条。*饶宗颐:《西南文化创世纪——殷代垅蜀部族地理与三星堆金沙文化》,上海:上海世纪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0年,第48页。

但是这条材料是否存在尚待进一步证实,*饶宗颐这条材料对本文来说很重要,但是我们在复核材料出处时发现,在郭若愚的《殷契拾掇》初编部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的221版中,并没有此条卜辞。我们又遍捡该书及姚孝遂的《殷墟甲骨刻辞类纂》(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胡厚宣《甲骨文合集释文》等,亦未发现此条卜辞或内容相近者。对此,我们咨询了相关专家,比较一致的看法是,饶先生为甲骨文大家,治学严谨,此条材料又为孤证,材料不存在的可能很小,而具体出处错讹的可能较大,需进一步核实。饶宗颐的殷商三危之说因而尚需进一步考察。

危方、下危和危地可视为所谓3个被称为危的地方。这个殷商三危具体在什么地方呢?

首先看危方。由征人方卜辞可知,从攸返至危方步行只需3天时间。而攸所在,陈梦家认为其地在今河南永城南部,安徽宿州西北一带,*陈梦家:《殷墟卜辞综述》,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306页。孙亚冰据此推定危方距此不远;*孙亚冰:《殷墟甲骨文中所见方国研究》,中国社会科学院,硕士学位论文,2001年,第48页。李雪山推定危方在今河南永城、安徽宿州之间;*李雪山:《商代封国方国及其制度研究》,郑州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1年,第104页。岛邦男定在毫南、淮阴间。*[日]岛邦男:《殷墟卜辞研究》,温天河等译,台北:台北鼎文书局,1975年,第386~387页。4人对危方的定位基本一致。*饶宗颐认为,甲骨卜辞中的危地不在主流学者认为的今河南永城、安徽宿州之间一带,而近于今四川之岷山(饶宗颐:《西南文化创世纪——殷代垅蜀部族地理与三星堆金沙文化》,上海:上海世纪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0年,第69页),从而把三危安家于蜀地。饶宗颐危在蜀观点的前提,是征人方为征伐西夷(河渭间)。长期以来,有影响的学者殆无支持此说者。其次看下危。孙亚冰以下危位于望乘附近,推定其处于殷(安阳殷墟)北,*孙亚冰:《殷墟甲骨文中所见方国研究》,中国社会科学院,硕士学位论文,2001年,第36页。如此则下危在今河南北部与河北交界一带;钟柏生意见与孙亚冰有明显差别,他认为,下危南邻危方,而他的危方所在与上述学者意见基本一致。*钟柏生:《殷商卜辞地理论丛》,台湾:艺文印书馆,1989年,第230页(武丁时期地理方国图)。赵诚认为,下危、危方“相去不远,……都在今淮阴之西”。*赵诚:《甲骨文简明词典——卜辞分类读本》,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44页。其观点与钟柏生接近。再看危地。赵诚认为,危地与下危、危方相去不远,也都在淮阴之西。*赵诚:《甲骨文简明词典——卜辞分类读本》,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44页。以上学者给殷商三危划定的区域大致是在今河南东北角到河南中部东南角一带。

从上可知,尽管学者意见不是很一致,但危方、下危和危地都可确认在商人活动的中心区域。

甲骨卜辞中存在于殷商活动中心区域的三危,当然是殷商时代而非尧舜时期的事,但是我们认为殷商时代的三危与《舜典》三危是一回事,主要有三方面的理由:一是从语言学的角度看,殷商时代的三危与《舜典》三危,在语言形式和内部理据具有高度关联性和一致性;二是从人类学和历史学的角度看,殷商时代的三危所在区域,正好处在尧舜活动的主要区域,这符合上文所说上古时代对战败者处置的空间原则;三是从地名的性质来看,殷商三危有方国名,方国名属大区域地名;也有普通地名。上古时期地名与族名关系密切,很多学者认为早期的地名多来源于族名。*祁美琴:《论上古地名族称的初始意义》,《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1期。族名、地名都具有语言强式性质,一般来源古老。殷商时代的三危,无论作为地名还是族名,都不应该是刚产生的,而应该有其来源。据陈梦家考察,殷商卜辞所包含的时代应是公元前1300年~公元前1028年,即盘庚迁殷至纣王末年。*陈梦家:《殷墟卜辞综述》,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35页。如此,则殷商卜辞早期距尧舜时期也就800多年,就发展相对缓慢的上古时期来说,这是一个不长的时间。所以,殷商时代的三危与尧舜时期的三危完全可能有源流关系,也就是说,尧舜时期已存在可能因危族而得名的3个方国,战败的三苗被分散安置在这3个地方并加以改造教化。这3个方国一直存在到殷商(其中一个可能已演变为地名),并在甲骨卜辞中透露其信息。

殷商三危与《舜典》三危是一回事,但尧舜时期的三危的具体地域是否就与殷商时代的三危重叠呢?这个问题还比较复杂,因为正如前文所论,上古部族(包括方国)生存的一个特点就是由于各种原因所致的迁徙,而迁徙造成了与部族名相关的地名在不同的地方重复出现,所以尧舜时期的三危的具体地域,理论上存在与殷商时代的3个危地错位的可能。但是,迄今为止,除殷商时代的3个危地外,我们没有发现任何其他与上古危族有关的地名危,甚至连痕迹都没有。所以我们仍然可以大致认定:就目前的材料而言,尧舜时期的三危的具体地域,就与殷商时代的三危是大致重叠的;即便《舜典》三危在后世发生了迁徙,其迁徙的范围也不应超出尧舜、夏、商的主要活动区域。

结论

(一)迄今为止关于《舜典》三危所在的主要观点都不能成立

这些观点都存在系统性的问题,其核心证据都有致命的缺陷。

(二)三危不是一个地名,危才是地名

三危是一个数词+地名的词组而非词。因而三危不是指一个称为三危的地方而是指3个称为危的地方。数词+地名是上古与部族迁徙有关的表示空间位置的特有的语词模式,与先商迁徙直接相关的三亳是我们迄今能考察到最早的有文献依据的范例,尧舜时代的三危与商人的三亳应属于同一个语词模式。

(三)周迁殷民和商奠服属者证明,古史中部落间战争战败者,并不是被战胜者远远的流放到偏僻蛮荒之地,而是被安置在战胜者的主要活动地区舜窜三苗应该与商、周两代的做法相似,所以三危的合理区域应该在尧舜的主要活动区域。

(四)殷商卜辞中发现的三个被称为危的方国和地名,与《舜典》三危所指应该相同可以大致认定:就目前的材料而言,尧舜时期的三危的具体地域与殷商时代的三危是大致重叠的。

(五)尧舜时期三苗并未被窜往尧舜主要活动区域以外的地方,更没有被窜往遥远的西羌、西南乃至今缅甸萨尔温江流域西羌地区的古羌族及其他部族的源流与三苗无关。

鸣谢与说明:

本文曾在中国语言学会年会(2012年8月,云南大学)、中国训诂学会研究会年会(2011年,西南交通大学)、云南语言学高层论坛(2012年12月,玉溪师范学院)上宣读。感谢匡鹏飞博士、朱庆之教授、汪启明教授,李建国教授、陈友康教授等和匿名审稿人对本文的修改提了很好的修改思路和具体意见。特别是匿名审稿人提出,作为本文论证的基础甲骨文危的训释尚有疑问,应进一步加以综合考察和严格分析。这个意见对本文核心论据的成立至关重要。

(责任编辑 陈斌)

基金项目:①云南省哲学社会科学创新团队“云南少数民族语言研究”阶段性成果(2014cx01);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委托项目阶段性成果(16ZH009)

作者简介:罗骥,云南师范大学汉藏语研究院、云南师范大学学报编辑部教授(云南 昆明,650500)。

中图分类号:K221.04

文献标识码:A

文献编号:1001-778X(2016)04-0083-13

On Sanwei in “Canon of Shun”

LUO Ji

Abstract:The main views of the location of Sanwei in “Canon of Shun” have not been verified up to now. There exists a systematic problem in these views due to the fatal flaw of their core evidence. Numeral + place name is a special spatial expression pattern related to ancient tribal migration. Wei instead of Sanwei is a place name. Sanwei is not a word, but a phrase of numeral + place name, so it does not refer to a place but three places named Wei. In ancient history the defeated in the inter-tribal wars were often placed in the victors’ main areas of activity, rather than being banished to the secluded wilderness. Therefore, the reasonable areas of Sanwei should be in the main areas of Yao and Shun. The three Wei places found in the oracular inscriptions from the Shang Dynasty and Sanwei in “Canon of Shun” refer to the same areas and roughly overlap in specific territories. In the Yao and Shun period Sanmiao were exiled neither to the outside of Yao and Shun main areas of activity, nor to the far West Qiang, Southwest and even the area in present Myanmar’s Salween River. The origin of ancient Qiang and other ethnic groups in West Qiang has nothing to do with Sanmiao.

Key words:“Canon of Shun”, Sanwei, location, oracular inscriptions on tortoise shells and bon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