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老友贺友直共事

2016-08-09 03:26汪观清口述魏松岩撰稿
世纪 2016年4期
关键词:老友艺术

汪观清/口述 魏松岩/撰稿

与老友贺友直共事

汪观清/口述 魏松岩/撰稿

几年前,中国美院请友直去讲学。许江和梁平波在现场,说起他们的老师叶浅予先生曾对学生们讲:“你们要好好看看连环画,《山乡巨变》《红日》的功夫很深,可以好好研究研究,临摹一下。”

《山乡巨变》是老友贺友直的代表作。很多年后,我以他笔下的“亭面糊”为造型,创作了一幅他的人物像。他本人一直排斥画像,如今这张便成了稀品。看过的人都说好,说好在画出了他的个性,说只有数十年高情厚谊的知己才有如此有情感的画笔。

友直的艺术成就与他的个性和经历分不开。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出身苦。母亲早亡,日子艰难,在他的自传中有记述。我是他的老友,风雨兼程几十年,一路走来,更理解和体谅他内心的苦楚。

解放前,友直曾短暂当过国民党的兵,抗战一胜利就退伍了,没与解放军交过手。1952年,他参加工作不久,三个昔日战友找到他,请他想办法联系交通工具,去宁波。后来三人冒充渔民,乘船从宁波辗转去了台湾。1956年,上海人美社成立,友直进入连环画创作室工作,结束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生活,有了稳定工作,生活走上了轨道。但好日子没过几天,运动开始了。他接受宣传,懂政策后,就把这段往事如实向组织作了交代。没想到,坦诚没有换来宽宥。运动向纵深发展,有居心不良之徒无中生有,质疑说:“四个人,为什么三个都走了,就留你一个,有什么任务要执行?”结果毫无悬念,友直成了内控对象。许多刊物都不再找他组稿,有什么活动他都靠边站,一度还曾被控制行动。他个人遭受迫害,家庭也受牵连。红卫兵到他家抄家,荒谬地撬开地板找发报机,闹得家无宁日,胆战心惊。

面对不公,友直默默承受,一声不响。我们一起参加苏联十一个社会主义国家造型艺术展,他的《连升三级》,我的《钢铁厂发生的故事》都获了奖。获奖者去北京领奖,只他不去。当年我们不知其所以然,他也沉默不语,不解释。后来,人美社同事一起在奉贤五七干校劳动,友直总是天不亮就起床,往来十几次,挑十几担水,装满营地的几只大水缸。大家劳动归来,洗脸洗澡,有人大肆挥霍,毫不顾忌地往身上淋水,洒落满地,十分浪费。我因为心疼友直挑水辛苦,看了非常生气,很鄙视这类人。但友直自己并不介意,再去挑水,继续把水缸装满。

晚年的友直达观开朗,诙谐风趣,人们绝想不到他“文革”期间精神上受到的折磨,摧残身心,历尽心酸。所幸,青年时代的曲折经历,不但没有击垮他,反使他生出睿智和大度,那是从忍辱负重、忍气吞声中历练而来,是一种人生的智慧。

友直对物质不怎么讲究,一贯容易满足。沪上巨鹿路的房子,三十多平方米的简室,他从50年代开始,一住数十年,还风趣地称为“一室四厅”。因为是旧式洋房,卫生间要几家共用,早晨是高峰,人太多,他就到社里来。每天早晨都很早到办公室,先上厕所,再吃早餐,之后做卫生,整间办公室打扫得窗明几净。一看还有时间,就开始画画,日复一日,长此以往。有人嫉妒他,修养不够的同事,背地里嘲讽他装样子。他知道了,也能忍,不计较。当时,连环画创作室量化管理,工作有定额,有人完不成,他去得早,早晨画的画,多用来帮人家补差额。他从不张扬,只有我这个亲密的朋友才知道。我为他抱不平,他自己倒很宽慰,说:“我没有文化,没基础,人家帮我,我帮别人。”

早年的坎坷经历,“文革”的不公待遇,以及家庭经济压力,都促使友直珍视工作机会。在他,唯有好好画画,才有出路。坏事的另一面也是好事。世界上有一类人,压力越大,反弹也越强。友直因此更加执着专注,一门心思把画画好。当然,他也聪明,有天赋。专注、聪明和勤奋,就是他成功的秘诀。

当年人美社创作员,号称有“108将”,在全国连环画界都赫赫有名。大家在画画领域各有擅长,只有友直精于从实践到理论的提升。他勤于思考,形成了一套方法论,比如大家都知道的连环画绘画“四小”:小人物、小动物、小动作、小道具,这是他多年创作经验的提炼,也是他幽默底色的秘密和诀窍。这“四小”,别人在连环画创作实践中也惯常使用,但只有他总结升华,提高到了艺术理论层面。

他的另一个特点是默记能力强。一批连环画老友中,我最认可他的默记能力。他总说“心中有数,才能落笔”。在连创室,有时创作闲暇,大家聚在一起闲谈,就考他,从来考不倒。他速写本里的作品,一个轮子几根辐条?一栋房子几个窗户,几道横梁?门能容纳一个人进出,还是两个人进出?眼睛大小?颧骨高低?人的长短?只要他画过,都牢记于心,回答不差毫厘。

默记能力来自扎实的积累。如今的画家在搜集素材方面,很少像他这样踏实恭谨,一步一个脚印地坚持与认真。他有个素材本,比大多数人的体积小,随身携带。里面零零碎碎,五花八门。有服装,道具,人物表情,事物细节……这种素材本类似定制的工具书,我们几乎都有,创作时偶尔翻看一下。当年,我创作古罗马时代题材的《斯巴达克斯》,能把握好异域文化,全赖事先积累的素材本。但友直的素材本,画好后很少动用。凡是画过的,他基本都能牢记在脑子里,不必再翻看。同一创作室,有对兄弟,简直就是友直的反面。画画时铺天盖地,桌上堆满道具和样本,画一件找一个样子。当然,这对兄弟比较极端,但我们多少也要参看一下,桌面上也有些绘画工具。唯有他,桌上永远只有脚本、画纸、笔、橡皮、尺子。他的功课在画之前早就准备充分。别人是追踪资料,他是统治资料,由自己来做主。

现在的画家基本没有这样的素材本了,也不愿意花太多的时间做准备工作,他们更相信照片,创作评价追求“画得像”,难免落入窠臼,缺少灵气和个性。50年代,我和友直也买有照相机,都花费数百元,价格不菲,算是那个时代高端摩登的用品。不是连环画家,一般人买不起。但我们几乎不用,我们更相信素描和写生,用自己的眼睛观察生活。

汪观清以贺友直笔下的“亭面糊”为原型,为其创作的肖像

我们这批连环画家,在连环画的盛时,组织过“七叶社”。随着时光的推移,连环画成为一种追忆和纪念,“七叶社”的七叶也只剩下了三叶。如今,故人西辞,老友驾鹤而去。作为连环画一个生命周期的亲历者,连坛最后的坚守老将,友直的艺术经历留给中国美术界的启示,仍具时代价值,那就是他的艺术实践。解放初,组织上让友直画舞女,他画不出;画大世界,他也画不出。因为他没见过,那不是他的生活经历。他非常重视生活体验和下乡采风,为了创作,必要目见耳闻。为创作《李双双》,他去山西写生,很快融入当地生活。回来后,总结写生经历,他的表达与众不同。他说,农村的生活,一天从早上“吱”一声拉开门栓开始,一天的劳动结束在晚上“噗”一声吹熄油灯声中。他观察得多深入,提炼得多形象,传递得多生动。这一点值得当今的画家们体会和借鉴。亲历生活、凡事用心,是老艺术家贺友直留下的宝贵经验。

我手上有一本《贺友直画太行小品》,看到的人都觉得稀罕,他是连环画家,连环画属中国人物画的一种,没人知道他还有一本留世的山水作品。和别人的山水小品不同,友直画的山水里总有人的活动,栩栩如生。这样活脱的生产生活画面,就是他现实的写生见闻。

友直晚年,连环画日薄西山,暮色沉沉,发表空间不断受到挤压。他接受《哈哈画报》的约稿,画老上海三百六十行。每次画好几张,就趁着散步的同时送过去,从巨鹿路走到常熟路。主编韩伍接待他,总是很愧疚,说:“老法师,我这里稿酬最高八十元,委屈您了。”他总豁达地笑笑,幽默地回答:“够打老酒了!”在这个越来越摩登的都市里,友直可能是老酒最大牌的忠实拥趸。他喝老酒,一日三餐,几乎是每日生活的必须程序,像吃饭、睡觉一样重要。早年,我也劝他少喝点,他的回答非常坚定:“不喝老酒,活着没意思。”

我和友直相识半个世纪,我最服帖他。我说他是金刚钻,迟早要发光。果然,他九十岁获得“中国美术奖·终身成就奖”。友直执着于艺术,违背艺术准则和艺术规则的事情他拒绝得果断。在连环画收入江河日下的时候,人家请他在四尺中国画《兰亭》上写几个大字,一万元一个字。他不写。他说:“我画连环画的,从来都是写小字,写大字不是我擅长,我不出这个洋相,这个钱不赚。”另有一次,一位部队首长知道友直爱喝酒,让秘书送来十瓶茅台。友直很坚决地让秘书带回去。他说:“我不喝白酒,你把酒拿走,我不喜欢和你们领导打交道。”转头,对我说:“这买酒的钱又不是他自己工资出的,还不是公家的,我不受他的不义之财。”

如今,友直的身价非比寻常。西泠印社拍卖的一张贺友直画的小人书封面,以五十七万元的价格成交。回首来时路,幼年丧母的他来到上海,当过学徒,失过业,挨过饿。从草根到艺术大师,友直的人生可算“硬地开花”。硬地开花,根要扎得坚实,要有旺盛的生命力,和蓬勃向上的劲头。在艺术领域,人的天赋和兴趣各有不同,如果要给晚辈传道,在众多的词汇里,我选择“踏实”和“执着”,这是包括友直在内,我们这一代画家的实践和感悟。

艺术和艺德是画家的两只眼睛。缺少其一,看到的世界都有失偏颇。追忆似水年华,我们中的一些人,有的遇到挫折,从此一蹶不振;有的功利地追求结果,缺乏艺术操守;有的年轻时有成就,老了倚老卖老……这些,友直都不是,他的一生就像他自己说的“永未毕业”,哪怕获得终身成就奖,艺术生活还是一种“在路上”的姿态。他是一座宝库,吸收西洋,立足传统,每年都有精品问世,最后一天仍摆放在案头的未完稿件即是明证。他的一生有天赋、有才华、有勤奋,执着坚守,闪亮着蓬勃的生命之光!

(题图:汪观清旅居美国、加拿大期间,每逢春节均收到贺友直寄来的手绘贺卡。)

(口述者汪观清为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撰稿者单位为上海市档案馆)

责任编辑 张 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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