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兆瑞
忆1968年大学毕业分配
苏兆瑞
我是1963年考入南开大学生物系的,5年制本科,应该在1968年毕业分配。
但由于开展“文化大革命”,1966-1968三届大学生都没有按时分配,一直拖到了1968年下半年。从9月开始,1966、1967两届先后分配,到11月,我们1968届(1963级)终于等来了盼望已久的毕业分配消息。
当时教育部还瘫痪着,不起作用,大学生分配由中央直接下达文件。
那天,全校1968届9个系960名学生集中在小礼堂,听取宣读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颁发的关于1968年大专院校毕业生分配的通知。
文件传达时,全场鸦雀无声。文件中说:
遵照伟大领袖毛主席关于“我们提倡知识分子到群众中去,到工厂去,到农村去,主要的是到农村去”,“由工农兵给他们以再教育”的教导,毕业生的分配,应当坚决贯彻执行面向农村,面向边疆,面向工矿,面向基层的方针。一般都必须去当普通农民、普通工人,大量的必须去当普通农民。大专院校毕业生,要坚定地走毛主席指出的同工农兵相结合的道路,接受工农兵的再教育。要坚决服从党和国家分配,不要强调一定要分配到自己所学的专业部门去……
分配当普通农民的毕业生,除了继续安排到解放军农场、国营农场外,各省、市、自治区革命委员会,可以按照当地的实际情况,有计划地组织他们参加改造盐碱地、兴修水利等改造大自然的斗争。在有条件的地方,也可以分配一部分毕业生到农村人民公社(队)去,进行插队试点……
宣读文件后,接着宣布国家计委下达的我校各系毕业生分配方案。全国这年毕业的大学生约15万人,其中属全国调配的约5.9万人。作为重点大学,我校属后者。
我们生物系1968届三个班82名毕业生分配去向是:建工部、石油部、化工部下属单位共5人,其余的人分到华北、东北6省市区。我和十几位同学是南方人,但没有一个南方省份的分配名额。
方案公布后,系里就让大家填写《高等学校毕业生登记表》,并各自填报3个志愿。当时学校里一切工作由进驻的“工宣队”主持。大家的志愿上交给系工宣队,由他们研究确定,张榜公布。毕竟受国家培养教育多年,同学们对到艰苦、偏远的地方去工作大多早有思想准备,好几位同学第一志愿都填了“黑龙江省海拉尔”。
我班35位毕业生分配的结果是:建工部下属单位1人,石油部下属某油田2人,天津8人,河北9人,内蒙古4人,辽宁3人,山西8人。
在毕业分配中贯彻“阶级路线”,分配到部属单位和天津、鞍山、大连等大中城市的,都是家庭出身好的同学。我被分配到河北省邢台地区,超过了我的期望,那里是一望无际的华北大平原,京广铁路贯穿南北,公路交通也十分发达。
在办好离校手续,领取了“派遣证”和旅费后,同学们就纷纷出发各奔前程了。
分到某部属单位的一位同学,不知出于何种考虑,要想同分到油田的一位女生调换,可这分配也不是自己可换的,此事自然未能实现。
班里有一位同学分配中遇到一点麻烦。这位同学心灵手巧,“文革”中为本派群众组织安装了一架“电台”(无线电话)。工宣队进校后,他就把电台拆散,其中一个关键的零件(晶体)扔进了校园的小河里。工宣队追查这事,要他务必把那个晶体捞出来。这时小河已结冰,他就砸开冰面去捞,结果始终没捞出来。
依我看,工宣队掌握政策还是很稳妥的,对这位同学,照样给他分配了工作,只不过多留了他几天“讲清问题”,让他晚些日子去报到,并没有怎么为难他。
同班的王同学和曹同学是一对情侣,都被分配到山西,一个雁北,一个晋东南,两地相隔千余公里。这两位不急不躁,胸有成竹,他们先在学校里登记结婚,然后从从容容地同赴山西。到山西后他们亮出夫妻关系,那里通情达理地成全了他们,改派他们两人一起去了晋东南(长治)报到。
同学中有两对情侣,一方出身好,另一方家庭有“问题”,在毕业分配中,系里一律把男女两方拆开:其中一对,女的分到山西,男的去内蒙古;另一对,一个分到河北,一个到内蒙古。看来,工宣队虽不硬性拆散这些恋爱关系,但希望以地理上的距离来阻拦他们的结合。然而这一做法全然无用,他们后来都调动到一起,有情人终成眷属。
12月25日,我们一行5人到邢台地区报到,“分配办”的人从抽屉里拿出一封印着“南开大学”校名的信一看,便给各人开了介绍信:一位同学分到邢台市内工厂,我和另3个女生分别到两个县插队当农民。原来这在学校里早就内定好了。
我们到达插队的村子(生产大队)后,户口放在公社,每月发给生活费25元,吃商品粮,在生产队干农活、记工分,到年终参加分红(只分钱,不分口粮)。在那个穷村,我们干了一年活只分到几十元钱,加上暂发生活费还达不到大学生见习期工资标准(42.50元/月),不足部分就由公社补足。从第二年起就直接领工资,不再参加分红了。当地民风淳朴,老乡们对我们的到来很欢迎。大队的头头就说过,粮食你们尽管吃,如不够,大队给你补足。特别是那两家房东对我们非常好,亲如一家人。至今40多年过去了,我还同他们保持着联系。
在南开,我们从1963年9月入学,到1968年12月毕业离校,在学校先后呆了5年零4个月,其实我们并没有学到多少功课。
按照原“高等教育部”颁发的“理字第3号”《教学计划》规定,综合大学动物学专业,学制5年,培养目标是生物学家、动物学家。此教学计划对该专业的课程设置、实验实习、论文写作、考试考查、教学时数等,都作了详细、具体的安排。
但那年头,社会上的政治运动不断,在大学里也是这样。在5年多时间里,我们在校内外先后参加过的停课的政治运动和其他活动有下列这些:
1963年9月,参加天津郊区独流减河抗洪,约10 天;1964年2月~4月,到河北武清县参加“四清”,约45天;1964年9月,在校内参加“五反”,约10天;1965年3月~5月,到津郊部队“下连当兵”约60天;1965年9月~1966年6月,到河北枣强县参加“四清”,约10个月;1966年6月~1968年12月,在校停课参加“文革”,两年零7个月。
我们从枣强县回校后,就接上了“文革”,这样连续3年零7个月,学校没给我们上过一天课,这段时间几占我们5年大学时间的三分之二。
按照教学计划,我们应该学习29门课,而实际上只学了中共党史、哲学、高等数学、普通物理学、无机和分析化学、有机化学、无脊椎动物学、脊椎动物学,外语等9门基础课和体育课,至于专业课、毕业实习和写作毕业论文等就别提了。
毕业时承认我们的五年制“本科”学历,实际上我们只读了不到两年书,那个要把我们培养成“生物学家、动物学家”的教学计划岂不是完全落空了?
60年代大学的招生规模很小,全国一年不过招十几万人,其中重点大学至多两三万人,因此能考入南开的同学素质都是不错的。我们虽然读书不多,但毕竟受到了这所名校的熏陶,也经受了各方面的“锻炼”。
许多同学刚毕业时是当工人、农民,但一两年后就重新分配。我是插队一年多后,被抽调到县革委工作队一年,后安排当高中教师。
到70年代后期,大多数同学都陆续调整了工作,纷纷得到提拔重用。我先调到邢台市,几年之后又“叶落归根”,回到了江南家乡。
老同学中,后来有好几位成长为领导干部(地级市人大主任,房管局长,外贸局长等),很有作为。多数人经过在职进修和实际工作的磨练,都成为所从事行业的专家,有副高以上的职称。有的虽然改了行,照样干得很出色。
插队山西的田同学(女),几年后调入天津大学,又到加拿大做访问学者,成为副教授、硕导。张同学从内蒙古调到安徽,后担任化工厂副厂长、高级工程师,获得过国家科技进步奖。李同学开始时当中学教师,后来自学成为一位副主任中医师,在当地以“咳喘李”名闻遐迩。
有十多位同学到中学、中专任教,成为高级教师,有的还当了校长。那位曾推迟分配的同学,毕业后表现出色入了党,担任单位的总工程师。
老同学中,专业上最有成绩的当推王自磐,1975年他从工厂调入某海洋研究所,从此致力于极地海洋动物研究30年,曾十赴南极,成为研究员、博导。另有一同学对血液和输血挺有研究,成为正高级专家。
而我呢?几十年间工作变动很多,教高中、中专、电视大学,研制物理仪器,任职机关中层等,于是便有了机械工程、中学、中专、高校四个系列的专业职称,因不断进修而成为“多面手”,被同事戏称为“博士”。
毕业46年了,同学们都已退休,含饴弄孙,过着幸福的晚年生活,如今有的同学的孙辈都已经上大学了。
我们在分配离校时没有发毕业文凭。当时的“说法”是,你够不够大学毕业资格,要在接受工人、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后,由他们说了算。而我们自己也觉得无所谓,国家承认学历,又让你享受相应的待遇,有没有这张硬纸片,根本不算什么事。
全国1966~1970这五届生的文凭,是从1979年才开始补发的。 这年5月份,《人民日报》首先刊登了北京化工学院“关于补发毕业证书的通知”,要求化院这五届毕业生与学校联系,寄上照片,以便补发毕业证书。接着全国各大学都陆续登出类似的广告。没等看到南开大学的广告,我便急忙给学校写信,寄上照片。
等呀等,到1980年4月,终于收到了母校寄来的“南开大学毕业证书”,心中自然高兴。这是一件很重要的永久性纪念品,后来在办理职称评审、职务聘任等事情时,都用到了这张文凭。
“证书”大小为64开本,红色塑料封套,主页的左边贴着照片,盖着钢印。右边在我的姓名、籍贯,出生年月之后是这样写的:
“……于一九六三年九月入我校生物系动物专业本科学习,一九六八年七月修业期满,准予毕业。 校长杨石先 一九八○年四月”
这里有两点挺值得注意:
一、因我们未修完全部课程,如像历来的文凭那样写上“成绩合格,准予毕业”就不合适了,这里就只能写“修业期满,准予毕业”。
二、一看“修业期满”和“发证”时间相隔达12年之久,就知道这文凭是后来补发的。
全国这五届大学生,毕业时不发文凭,到十多年之后才集体补发文凭,这在中外教育史上,恐怕也是绝无仅有的事吧。
毕业时说,大学生一参加工作就拿几十元工资,太高了,脱离了工农大众。于是我们一直拿的是见习期工资,直到1973年底,才给我们办了转正定级手续,此时我们大学毕业已经5年了。
(作者为浙江广播电视大学上虞学院退休教师)
责任编辑 周峥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