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乡长告状

2016-08-05 23:53周万年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6年7期
关键词:英子刘先生张涛

在乡下,关于“先生”有两层意思:一是教书的老师称先生,二是专指有些迂腐、一根直肠子、撞了南墙不回头的人,榆木乡的副乡长刘长根被人称“刘先生”,大抵属于后一种。

刘长根是榆木乡分管计划生育的副乡长,除了有些“先生”外,工作倒是认真负责。乡里的书记兼乡长张涛说让他管计划生育是因材而用。杉木村的妇女委员来联系工作,或者要生育指标,他总是慢条斯理地给别人倒开水、抹凳子,忙完了才说:“你等一下,我先查查政策条文。”这个妇女委员性子急,便摇着他的膀子发嗲:“‘刘先生,你不用给我讲礼性,给我快点办吧!”刘副乡长说:“你急什么急?我不搞清楚,你喊先生也不行呀!”妇女委员就真急了:“鬼才叫你先生,叫你迂腐先生!”办公室的人都哄堂大笑起来。刘长根这 “刘先生”的帽子,从此,就戴得稳稳当当了。

这天要下班时,张涛书记在外面叫:“长根、长根,下班了,回家呵!”刘长根没有车,经常搭张涛书记的顺风车回县城。刘乡长正在收拾办公室的东西,明天开始休假,低着头回答说:“张书记,你先走吧,我自己开车回去!”张涛陡然想起来,刘长根自己买了辆车,便笑着说:“对对,长根买车了,我都忘记了!”便开车先走了。

刘长根没有车,是他老婆的一个心病。当副乡长十多年了,工作年年当先进,但是职务总没进步,这个“副”字在头上安得稳稳的,不能“扶正”。不扶正,就没有车坐。没车坐,就得搭张书记的顺风车,坐顺风车他老婆英子心里就不舒坦了。英子是在大市场卖童装的,很心疼也很敬重她当副乡长的男人。她赚了几个小钱,一咬牙,花三万多元买了一辆“富康”牌的二手车,她私下对刘长根说:“长根,我们花三万块钱买个正乡长当当!”长根在外面是“刘先生”,在家里却威信高,虎着脸说:“乡长是能买的?”英子便不敢吱声了。

刘长根开着红色的“富康”牌二手车往县城赶。一路上,刘长根很惬意,“富康”车在蜿蜒起伏的水泥公路上疾驶,迎面的风呼呼地从车窗吹进来,头发就向后飘起来像一面旗帜,感觉很爽、呼吸很畅了,他轻轻地哼着小曲,车轮子几转几转,一会就到了县城。

一到县城,他觉得人多,车也多,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把他的脑筋晃糊涂了,他东躲西闪,委蛇而行,前面的路人像西班牙狂欢节躲避疯牛似的躲着他的车。他一着急,就踩了刹车,把车稳稳当当地停在了马路中间,后面的汽车排了一长条,发疯似的鸣着喇叭像催魂。一个年轻的交警走过来,也没跟他敬礼,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着他说:“你是怎么在开车?”他急得汗直流,再来发动汽车,车子总是打不着火,交警忍不住笑了,弯腰帮他把汽车的钥匙打开,车子发动了,交警把手指勾了勾,叫他把车停到马路边上来。“把驾照拿出来!”小交警威严地命令他。刘长根连忙在口袋摸,几个口袋翻遍了也没见到驾照。口里咕噜着:“唉唉,我的驾照呢?”小交警十分冷静,就像抓了一条大鱼:“好啊,无照开车,性质很恶劣!要重罚!”刘长根连忙说:“我有证的!我有证的!”手就在口袋里翻。小交警冷冷地看着他,似乎在说,你就演戏吧!

这里已经围了很多人在观看,像看耍猴的,有人嘿嘿地在笑。这时的刘先生真正着急了,不时用袖口在额头抹汗,嘴里叨唠着:“我的驾照呢?我的……”这时,一个打扮很时髦的女子从人群中探过头来说:“哟,是刘乡长?怎么啦?”刘长根抬头看了这女子一眼,不认识,就没理她,又埋头找驾照。女子的话很多:“您都不认识了?上半年在您手里拿的准生证。”这时,刘长根记起来了。他瞄了她一眼没吭声,仍然找着驾照。时髦女子挺关心地出主意说:“您在手包里找找?”刘长根恍然大悟,他连忙将座椅旁的手包打开,驾照果然赫然醒目地插在手包里,围观者哗地笑起来。小交警也笑了,挥挥手说:“没事了,大家都散去。”

看热闹的散去后,小交警把刘乡长拉到一旁问:“你当真是乡长?”

刘长根说:“是副乡长。”

小交警问:“哪个乡的?”

刘长根说:“榆木乡的。”

小交警说:“你还是我的父母官呢!”

刘长根问:“你是哪个村的?”

小交警说:“我是杉木村的。”

刘长根说:“离乡政府很近嘛!”

两人便哈哈大笑了。小交警说:“刘乡长才学开车吧?”

刘长根点了点头说:“快一个月了。”

小交警知己地说:“刘乡长,你以后多练练,等技术熟练了,再上路。”刘长根点头表示同意。小交警把驾照在手里拍了几下,略作思忖地说:“刘乡长,看你初犯,这次就原谅你了。以后注意呵!”说着就把驾照递给了刘长根。刘长根连忙说:“这不行,这不行!小同志,执法要严!不然的话,是要犯错误的。”小交警皱了一下眉,说:“刘乡长,你不客气嘛!”刘长根又说:“这不是客气,我是乡长,你就不罚款;是老百姓,你就罚款。这不好啊!”小交警像看外星人似的,把他上下打量了半天,一字一顿地说:“姓刘的,我成全你,给你一个重罚!”说着,他重重地撕下一张罚款单,递给他说:“你到一大队交罚款吧!”

刘长根接过罚款单看了看,还准备与小交警说再见。小交警对他翻了一下白眼,理也没理,就又去指挥车辆去了。

第二天,刘长根到交警大队交了罚款。在交罚款排队时,发现他被罚的款比别人都高出一百元,这使他心里有一点不高兴。

刘长根不愧是“刘先生”,他是个遇事爱较真的人。他以为任何事都应该有章程,钉是钉、铆是铆,一码归一码。我刘长根犯了交通规则罚是该罚,但多罚一百元是不行的!我这一百元是容易的吗?这是我的私房钱。更重要的是我们手中有权的执法者,要公正执法。不然,国家还要王法做么事?“刘先生”不但较真,而且重事实,重法律条文,一切做得有板有眼、铁板钉钉、证据确凿、不能更改的。反正是休假,他就一心一意地办这件事。他来到了县档案馆,这里他是常客。

刘长根将从中央到省里、到县里的有关交通安全的政策法规都查了一遍,像政研室的同志搞工作。关于占道停车罚款的法规,他过细地读了不下三遍,还将直接的罚款规定复印了一套,这才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

翌日早晨,他早早起了床,像到县里去开大会样,将复印的材料用文件夹装好,把车开到时代广场的停车场泊好车,这才朝小交警的交通岗走去。小交警很忙,打着手势指挥车辆通行,小伙子动作规范,像电视里播的一样,这一点刘长根还是比较满意的。等小交警忙得差不多了,刘长根踱着四方步走过去,朝小交警招了招手,说:“你过来一下!”小交警看是他,愣了一下,皱了皱眉说:“你又来干吗?”

刘长根说:“我叫你过来一下,就是有事嘛!”

小交警斜瞅他一眼,说:“你罚款交了吗?”

刘长根点头表示交了。小交警蛮横地说:“交了就完了,还找我干什么?”

刘长根说:“小同志,你多罚了我的款,必须有个说法!”

小交警扫来一瞥,说:“哟,想捣乱?我说原谅你,你说要严格执法;我严格执法了,你又来扯皮!”

刘长根说:“不是扯皮,是来说理的。”

小交警说:“说什么理?该不该罚?”

“罚款应该!”

“应该嘛,不就完了。你快走人!”

“但你不该多罚!你多罚了就是错的!”

这下小交警是真冒火了:“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我现在执行公务,你再捣乱,我马上打110,把你抓起来!”

刘乡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同志能跟年长的人这么讲话吗?他气得说不出话来,把他左看一眼、右看一眼,憋了一个大红脸,说:“行,我不影响你的公务,但你必须给我认错!”说着,递过一张名片, “这上面有我的电话,你想通了就给我打电话认错。”

刘长根是夹着文件袋拂袖而去的。这一天,他的心情都坏极了。他到小交警那里去,并不是真要他退钱。点在灶膛的柴是退不出来的,他只想教育教育这小青年,我们手中有权的,要讲道理,要公正执法,不要滥用权力,错了就要认错,改正错误。不想,这小子好心当了驴肝肺,不领这个情。但他回头一想,年轻人谁不犯错呢?只要认识了错,改了就行。一连几天,他都在家里一心一意等小交警来电话认错。只要电话一响,他连忙接听,结果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接的都不是小交警的电话。其实,刘长根是嘴硬心软的人,小同志来了电话,批评是要批评几句的,他不会下重手,更不会告状到领导那里去,影响别人的前途。如果以后他们在乡里碰到了,说不定还会在食堂里加两个菜,请他喝一顿小酒。

刘长根的美好想法还是落空了。刘长根一连几天空等了,不但一个电话没来,刘长根找去时,他的态度也很恶劣。刘长根找到小交警说:“你认识自己的错误了吗?”小交警没等他说完,就动火了:“怎么?你是个疯子?”他旁边的同事也过来了,威胁说:“你多次闹事,我们马上把你抓起来!”两个人就与他推推搡搡起来。刘长根一边退让,一边说:“你们目无法纪,我要去告你们!”小交警说:“你去告吧!看谁理你这个疯子!”

刘长根回到家,这次是动了真气:小小年纪,手里有了点权,怎么就不讲理了呢?怪不得官与民发生了矛盾,老百姓不问青红皂白,都认为是当官的错,老百姓有怨气嘛!就是对于这些目无法纪的人,看来要下重手了,要动用法律手段。他翻阅了相关的法律著作,特别是行政诉讼法,准备起诉交警大队。他严肃地写了一纸诉状,一查文件,交警大队不是法人单位。他想,管他是谁,告公安局就告县公安局。

这天他将状纸放进包里,准备出发时,老婆英子说:“长根,你休假都快一个星期了,也不到我店铺里去帮帮忙,整天忙得像当正乡长的?”

刘长根虎着脸说:“英子,你不要败坏我的兴致,我在忙一件大事呢!”英子听丈夫说在办“大事”,就不吭声了。

于是,刘长根带着办大事的心情,来到了县法院。接待他的是法院的副院长老邱,老邱是个大胖子,说话浑身像在笑。邱院长在市委党校与刘长根同过学,很熟悉,便嘻嘻笑着说:“‘刘先生,是不是又找了‘小蜜,到我们这里来办离婚的?”刘长根说:“老邱,你一见面就跟我说痞话,我是来告状的!”老邱说:“‘刘先生,你要告谁?”刘长根说:“我要告县公安局!”邱副院长一惊,嘴张成了一个O字形:“告公安局?”

刘长根这才将事情的缘由一五一十地讲给老邱听。老邱听了觉得这也是一件事,便有些犯难了,嘴里吮着“鱼刺”说:“长根,这么办你看行不?我去交警大队疏通一下,把你的罚款退给你。”

刘长根说:“老邱,你还是法院院长?这是退钱的事吗?怎么没有一点法制观念!”

“好好,‘刘先生,我说不过你。你想想,公检法是一条战线,它能自己告自己吗?”

“这是什么话?公检法就可以无法无天了?反正我告定了!”

“反正我不能受理!”

刘长根最后抖狠了,说:“行,你不受理,我有办法叫你受理。”

刘长根气冲冲地离开了法院,心里很不痛快,怎么又遇了个不讲理的,公安局有人违了法,就不能告他了,这还是封建社会刑不上大夫?还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就不信这个邪,偏要碰碰这个钉子。回来后,翻了有关文件,奋笔直书,洋洋洒洒地向县人大写了一份《关于县法院行政不作为的情况反映书》。

第二天,刘长根又夹着公文包来到了县法院,接待他的邱副院长笑嘻嘻地说:“‘刘先生,你又来了?”

刘长根又不吱声,从包里拿出了反映书,双手呈过去,说:“邱院长,你先看看,若没有问题,我马上寄给县人大了。”

邱院长接过来,一看标题脸上的肉就颤动了一下,眉头皱起来了,他越往下看,眉头的“川”字便越深,他看了后面又翻到前面,像仔细地研究一篇奇文。看完了,他摇了摇头苦笑着说:“长根呵,我真拿你没办法!为么事要把事情弄得这么僵?”

刘长根说:“老邱,不是我要把事情弄僵,这些小交警办事无法无天,又不讲理,不敲打敲打,我们的干部队伍还有什么形象?”

邱院长知己地说:“公务员守法,干部的形象,政府的公信力,是你我这些小干部考虑的?但你这么一做,把人都得罪光了。你今后还怎么在圈子里混?”

刘长根火了:“邱院长,你这话我不爱听!我行得正,坐得稳,我要跟谁混?我看到干部的风气这么败坏,心里就堵得慌!这个状我肯定要告!”

邱院长知道“刘先生”固执,他认准了的事是八匹马车也拉不转来的,叹口气说:“长根,你铁心告状,我又不能阻止你,我将你的意见书和写给人大的情况反映,一起给院长看看,立不立案,近两天一定回复你。”

刘长根说:“一言为定!”

刘长根的一纸诉状,还真让法院为难了。你说不立案呵,没有理由;你说立案了,公安局官司必败。公安局吃了官司,犹如男人戴了顶绿帽子,在社会上还怎么抬得起头?何况公安局名声本来就不怎么好。这一吃官司,还不是雪上加霜?公检法三家的关系还怎样配合协调?再说公安局长兼政法委书记,是县委常委,自己的顶头上司,这个麻烦是惹不得。

法院院长只好找公安局长汇报工作,商量对策。院长对局长说,对于这样的愣头青,我们只能智取,不能强攻!局长问,怎么智取?院长说,我们找他的朋友来劝劝他。局长说,只好如此,试试吧!

邱院长先把电话打到榆木乡的张涛书记那里,等张涛问清了缘由,沉吟了一会说:“邱院长,‘刘先生是你党校的同学,这人是个迂腐先生,只知道认死理,在单位上没有朋友,在社会上也没有朋友。”邱院长说:“你也别跟我叫难,公安局的尚局长说了,找不到朋友,这工作就你来做。”张涛苦着脸说:“唉哟,邱院长,尚常委的话,我敢不听?就是你邱院长的话,对我也是说一不二!我是怕搞不好,我试试看嘛!”

第二天,张涛书记打电话把刘长根副乡长请到乡政府,又是倒茶,又是装烟,一口一声“长根、长根”地叫得蛮亲热,问这茶怎样,又问这烟怎样。刘长根喝着茶、抽着烟,心里有点丈二高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张书记今天把我从县城喊来就是抽烟、喝茶?便不解地问:“张书记,这么急把我喊来,有什么工作?”张涛笑嘻嘻地说:“长根,你急什么?喊你来自然是有事哟!”张涛便问:“我们俩共伙计关系还行吗?”刘长根答:“这还用说!”张涛又说:“我有难处你会帮忙?”刘长根说:“能帮上的,我肯定帮!”张涛高兴了,说:“长根,这话我爱听!是这样的,交警大队的那个小毛孩子,冲撞了你,我们要他给你赔个礼、道个歉,把错罚的款退给你,也算平了你的气,这个官司你就不用再打了,打官司是个很费力的事!”

刘长根一听到是公安局的事,脸顿时垮下来,半天没有吱声。张涛一边观察他的表情,一边小心翼翼地劝说:“长根,我们都是吃组织饭的人,你说是不是?吃组织的饭,就得听组织的话,你说是不是?这件事已经闹到县委常委尚局长那里了,尚局长是很重视,要严肃处理那个小交警,现在这个小青年已经认错了,俗话说,杀人不过头点地。别人认错了,你还不放过别人,紧追不收兵,这就不妥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说是不是?”

刘长根一直没吭声,最后冷笑一下说:“张书记,这不是饶人不饶人的事,这些执法的人手中的权大,就能不讲理?就能为所欲为?但这手中的权是为民还是扰民、还是害民,就是大事了!我跟小交警有什么过不去的?”

张书记说:“好了,好了,大是大非的话题,我们是争不清楚的,但我们乡镇的工作是离不开县领导的!也算我求你给我帮个忙,撤诉算了!”

刘长根说:“张书记,这好像不是你工作范畴的事,跟你也没有什么关系,我可以不听你的吧!恕不奉陪了!”说完就扬长而去。张涛在后面喊着:“长根,长根……”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有风有雨有阴有晴。一晃,刘长根二十天的休假就过去了。张涛书记找刘长根谈话后,官司没压下来,倒让很多司机知道了刘长根要告公安局,一些过去被交警多罚款、错罚款的司机,慕名找到刘长根,要求一起告状公安局,把多罚的、错罚的款退回来,替自己出一口恶气,杀杀这些小警察的威风!“刘乡长,你是护法英雄!我们都指望你了!”“刘乡长,我们就靠你给我们主持公道!”刘长根似乎有一种神圣的使命感在心中升腾,他觉得已不是打一个简单的官司,也不是他刘长根一人的事,他在替百姓维护合法权益。他拿出笔将他们的名字一个一个仔细记下来,要他们写出诉状,合起来后,一起状告县公安局。这一下,公安局似乎慌了手脚,和法院的领导碰了个头,商量了一整套对付刘长根的办法。

这以后,刘长根三天两头往法院跑,法院的同志似乎很热情,总有人给他倒茶水,不咸不淡地陪他聊几句,问起官司,法院的同志说:“一个官司要走很多的程序,你就耐心地等着吧!”官司立案没有影子,开庭就更没有一个尽头了。一等就等到了上班的时候,刘长根的麻烦就来了,你又不能请假去打官司!有时间,就打个电话去追问一下,那边还是那句话,你耐心地等待吧!张涛书记也不计前嫌,对他还是“长根、长根”地叫得蛮亲热,就是工作比以前抓得更紧。忙得他屁股不能落板凳、脚不能点地。这天早上,乡党委正在研究计划生育工作,长根突然接到他妻子的一个电话,他家在大市场的童装店被盗了,十多万元的货被一卷而光。刘长根的脸色刷地变得惨白,浑身大汗淋漓,张涛问明缘由后,连忙说:“长根,你先回去处理一下,我研究完工作马上赶来。”刘长根说:“这不好!这是我分管的工作,怎么能离开?”张涛也不同他商量,下命令说:“快去!你休假了,我们的工作就不做了?”刘长根这才拿起笔记本摇摇晃晃地出门。这时,张涛又喊住他,说:“长根,你心绪不好,就不要开车了,让我的司机送你回去!”这回刘长根也没有推让,坐张书记的车走了。

这次的案子最后破得很快。多亏了张涛书记运筹帷幄,全力指挥。刘长根来到童装店时,店子里一片狼藉,货架东倒西歪,没偷走的童装满地都是。刘长根看到这情景,像根棉条瘫软了,老婆在哭哭啼啼,不断地唠叨:“我这十多年的心血呀!”接到报案后,赶来的两个小警察正在例行公事地现场采集笔录和现场资料,面部毫无表情。张涛在这时来了,他问明情况,与刘长根悄声说:“长根,如果按部就班,这个案子几时能破?我去找找公安局的领导!”说完,就与他的司机在复印店里打印了一个报案材料,马上把车开到了县公安局。

果然,接下来的情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刑警大队队长亲自带着人,开着两辆警车来了,重新采集情况,访问了周边的群众和当晚值班的保安。临走,刑警大队长又握着长根媳妇的手说:“嫂子,你要保重身体,我们会尽全力破案的!”长根的媳妇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不断地感谢警察同志。

果然,不到一周时间,大市场的盗窃案就破获了。原来是流窜到县城的几个小混混,偷来一辆双排座,趁保安夜间酒喝高了,睡得像死猪样,撬开卷闸门把衣服偷走的。幸好小偷的货出手不多,没有造成很大的损失。这使长根的媳妇英子很高兴,在家里就策划要给县公安局送一面大锦旗去。刘长根一想也对,这次县公安局工作很负责,为英子童装店破案是立了大功,应该送一面锦旗予以表彰!

第二天,刘长根在办公室翻字典,张涛问他什么事,他说了缘由,张书记也很高兴,帮他想锦旗上的内容,想来想去想不出好词,张涛书记说:“想这么复杂做么事?就写‘人民卫士行了!”刘长根一听,稍用了一下神,连忙拍手说:“‘人民卫士好!‘人民卫士好!”这就把锦旗的内容定下来了!张涛兴致很高,还跟长根出主意,乡政府有现成的锣鼓家业,请几个年轻人敲锣打鼓把锦旗送到县公安局,显得更有声势。刘长根马上采纳了张书记的建议。

锦旗送到县公安局去的那天,声势很大,一时间,锣鼓喧天,围观者有数百人,县委常委、公安局长老尚亲自来接锦旗。完了,还握着英子的手,连声说谢谢!英子激动得说不出话,不断地用手背抹眼泪,尚局长看到了刘长根,专门走过来握着他的手,意味深长地说:“长根,谢谢你对我们公安工作的关心和支持呵!”这一动人场景,被公安局政治部宣传干事拍下来了,第二天在市党报的头版登出来了,影响很大。

这事告一段落后,刘长根再准备打官司的材料时,就遇到了很大的阻力,首先是英子不依了,大声嚷嚷道:“长根,你是不是疯了?前两天还敲锣打鼓给别人送锦旗,转身又告别人的状!这不是别人前面卖梭子,你在后面‘齿钝?外人会怎样看待我们呢!别人帮了我们,你还以怨报恩,人家会怎么说我们?”刘长根见英子吆三喝四的,一时竟愣住了,半晌才说:“你嚷嚷什么?妇道人家!他们为我们破了案,这是为人民立了功,我们是该表彰;但他们滥罚款,祸害百姓,该告的状,一定要告!这叫功过两笔账,我都快五十岁的人了,这两笔账我还算不清?”英子自知是说不过他的,人家是当副乡长的!她就拿出了女人的“特殊武器”,坐在床头嘤嘤地哭,想等着长根来劝她。哪知,这回刘长根不中她的计,任你哭得天昏地暗,就是不理睬。

第二天,他在乡政府上班,张涛找到他,态度就没有以前和蔼了,迎面一阵劈头盖脸训话:“我说刘长根,你是不是真糊涂了?偏要一条道走到黑!人家尚常委都主动向你示好,这是和解的意思!人家给你把案破了,你又送锦旗、又敲锣打鼓,还登了市里的报纸,转身你又去告人家的状,一世界的人不说你是疯子?再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与尚常委、与县公安局斗得赢?”这在以前,张涛是不可以这么与他说话的,这次刘长根自知有一点理亏,就瞠目结舌说不出话,只得讷讷地说:“张书记,这不是谁输谁赢的事!这世界上当官的、有权的,就得讲理办事,这叫存天理!即使我不告状了,那些老百姓也不会收兵!”张涛说:“长根,别人怎样我管不了,你的事我才过问一下。”接着他把语气放低,挺知己地说:“长根,你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组织上也正在考虑给你扶正的事,这怕是最后一次机会,尚常委这一票很重要呵!你自己考虑吧!”说完,呼啦啦甩下烟头转身去了。

其实,刘长根这次不是没有犹豫,刚才还是锣鼓喧天,陡然又硝烟弥漫,这弯子也是转得太快了一点。但刘长根觉得这犹如攻城堡,已经冲到半山腰,要撤也不是容易事。他也不知怎么办才妥当。说实在的,这次公安局为他们的英子童装店成功破案,他是十分感激的,人要知恩图报。再说,工作一辈子希望有个进步也是人之常情,过了这座山,就没有这座庙了,一个农民的儿子,能混成副乡长也是祖坟上冒了青烟。上次老家续家谱,把他作为一个人物介绍,就自作主张地把他的副乡长改成了乡长,使得刘长根不敢翻看这部家谱,像自己伪造了档案一样。刘长根想,要是这次真能扶正,自己的这个心病就不治而愈。刘长根就这样七思八想,告状的工作就缓慢了一些。

司机中的积极分子看清了这一点,就集体上门来做他的工作:“长根,你不可以打退堂鼓呵!”“长根,大家都说你是护法斗士,我们的维权都指望着你呀!”“长根,你不能因为与尚局长握了手,就把原则也丢了!”刘长根闷着头抽烟,一声不吱,但额头已经冒汗了。一个老司机说话了,“你们不要逼刘乡长了,他不是在考虑吗?”这时,刘长根的脑门已经满头大汗了。他想,公安局给他破案,县委准备给他扶正,这些都是私利。而为司机主持正义,这是社会公德,这两笔账我得算清楚。我不能因为私利,而失了公德!这样我“刘先生”的一世英名,不都毁于一旦?想到这里,刘长根把手里的烟蒂往地上一扔,用脚一踩,说:“这个状我们告到底!”

打这以后,每逢双休日,长根就和几个热心的司机,搬着两张桌子摆在时代广场,旁边竖着一个纸牌子,上面写着:凡是被公安局错罚过款、多罚过款的人在此登记。据说有一天还排过队。

作者简介:周万年,湖北荆州人,《荆州文学》杂志社社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天津文学》、《小说月报》、《长江文艺》等报刊发表小说作品。著有短篇小说集《家宴》、中篇小说集《非常演出》、长篇小说《都市情缘》等。

责任编辑:青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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