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晕

刘江

晨岚站在大楼前抬头望去的时候，发现天空竟然在飘着雪。其实说是雪并不确切，它不是片状的雪花，也不是球状的雪粒，而是一种玻璃丝一样的冰晶，非常稀疏，如果不是抬头仰望是根本发现不了的。但是因了天空的清澈和阳光的照射，那纤细而又稀疏的冰晶在曼舞着飘落时竟然折射出了七色的光彩，这景象使晨岚像一个天真的少女一般，微闭了眼睛，伸出舌尖去接。她没有感受到想象中的凉意，却似乎听到了一种近似风铃一般的音响，等她睁开眼睛再向上望去的时候，却有一个更大的发现，太阳不仅被一个巨大的彩色光环包围，而且在它的上下左右对称点各有一个彩色的光点，天空一下子好像有了五颗太阳。

像是受了她的影响，街头行人纷纷驻足仰望，有人在喊，太阳！天上有五颗太阳！许是不愿与那些好事者为伍，许是不愿让人看出她刚才的失态，晨岚急急走进了校门。

晨岚迈步经过传达室时值班习惯性地站起了身，她礼貌地点了一下头，心中的一丝不快早已无影无踪。此时在她心中荡漾的是仰望日晕的激动，是妈妈当年给她讲解日晕时的情景。

这次研讨会晨岚完全是可以不去的，但她一听说是有关语文教学的研讨会就心动了，她刚刚带队参加完中央电视台举办的汉字听写大赛，虽然她带领的孩子们没能进入决赛，但孩子们由此表现出来的潜质和对汉语言文字的浓厚兴趣深深打动了她，虽然只有三年的时间了，可她相信三年时间可以成就许多事情，尤其在中学教育阶段，对一个孩子来说良好习惯的形成说不定是可以受益终生的。尤其让她动心的是那个叫可心的农村女孩，能凭着自己的现场理解和发挥将一个完全生疏的古汉语词蒙出来是非常了不得的，虽然其中不乏运气的成分，如果那不是一个形声词她就不会那么幸运了，可对一个初中生来说没有扎实的语文功底是万万做不到的。那一刻晨岚的眼睛湿润了，她想到了自己学生时期深夜清灯下的苦读。

研讨会昨天下午结束，她的返程票是来时就订好的，按照惯例昨天下午办公室是会有一个电话打过来，询问日程有无变动，再次确定落地时刻，以便接机。但是一直到睡觉那个电话都没有打过来，她是带着一丝不快入睡的。直到经过安检她都下定决心，自己决不会主动打电话回去的，毕竟今非昔比，变化是在想象之中的。但是飞机滑入跑道后足足等了一个小时还不能起飞，说是空中拥堵，支线只能给主航线让路，估计还要等待半个小时，乘客一片哗然，她便不由得拨通了办公室的电话，告知航班延误的消息，以免接机的车子久等。接电话的是孙辛，回说知道了。可当她走出机场时却没有看到学校的车子，毕竟当过近十年校长，虽然是副职但凭着她在教育界的影响还是有一定知名度的，有同机的相识礼貌邀请方便的话一同乘车，她都一一婉言谢绝。她甚至固执地想，等不上就再打电话，我看你会势利到什么地步！可是坚持了没有十分钟她就退缩了，嘴角上甚至露出了一丝窃笑，她笑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矫情和虚伪，这不是自找不痛快吗？于是急忙向出租挥起了手。

晨岚走进大楼的那一瞬瞥见了孙辛，正在楼梯口对两名勤杂工发火，她说不清此刻为什么那样怕和孙辛照面，竟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一样急忙躲进了上行的电梯。匆匆走到办公室门口掏出钥匙，她才发现又错了，这回她真像做错了事的小女孩一样羞红了脸，一摸额头竟是一层细汗，幸亏无人瞥见，她急忙轻步踅入旁边的步行楼梯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自从308室不属于她以后，晨岚不止一次犯过这样的错误，但以往只是走出电梯最大走到半道就醒悟了，从没像今天一样触到南墙才回头。她在心里骂自己，老家伙，看你还逞什么能。

忐忑中走上五楼，打开属于自己的544室，没有以往的窗明几净，没有那杯温馨的热咖啡，晨岚重重地跌坐在沙发上。凭直觉感到孙辛刚才一定发现她回来了，她想，说不定孙辛马上就会敲响她的房门，对没有接机做出一个委婉的道歉，那么她也一定会以自己惯有的姿态减轻他的内疚。在下意识的等待中晨岚一一归置着旅途用品，当目光触到文件柜里那个“组织奖”的奖杯时，她的思绪又回到了那一场场气氛激烈的比赛之中，虽然只是一个“组织奖”，但她已经很知足了，毕竟只是一个偏远地区的县属中学，与发达地区名牌大专院校的附属中学相比，无论生源质量还是师资力量都是无法相提并论的。但晨岚从孩子们的目光中深深感到他们强烈的求知欲望再一次被点燃，孩子们切实感到了自己的差距和不足，这就是学习的动力。这次研讨会透露出一个信息，从明年开始将对高考中的英语和语文分数比例将做适当调整，这对从事了几十年语文教学的晨岚来说无疑是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这微调的空间就是她的用武之地，从退居二线到正式退休还有整整三年时间，她相信有这三年时间足够她再干一番事业，为自己的职业生涯完成一个漂亮的谢幕。

擦着窗台上的灰尘，晨岚向外一瞥就看见了操场旁边的那排银杏，此刻那里已经变成了一条金光大道，储满了阳光的树叶似乎不忍把这美景独享，哗哗拍着小手把客人邀请。双手推开窗户，晨岚才发现自己在哼着《让我们荡起双桨》。

门，敲响了，进来的果然是孙辛。他一脸亲切的微笑，说晨老师路上累了吧，早上校长的办公室水管漏水了，也没顾上给您收拾办公室，小张接机没误事吧？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时间观念差。您回来得正好，明天是重阳节，校办公室组织老同志去登山，他们都说您往年工作忙没时间，今年一定要与民同乐。

晨岚觉着自己真是张口结舌，她的反应怎么也跟不上孙辛的问题，先是一声久违的老师叫得她心里暖烘烘的，她不仅是孙辛和肖颖的老师，而且是他们的班主任老师，他们当年高考时听从了她的建议报考了师大，而且毕业后也履行了当初的诺言依然返回母校站上了三尺讲台，这让晨岚打心里高看他们一眼，甚至心存感激。后来晨岚提拔为主管教学的副校长，肖颖当上了语文组的组长，孙辛当上了校办主任，孙辛为自己的岗位变动还专门征求过她的意见，说丢掉专业有些不忍。晨岚记得自己当时的回答是学校无小事，只要有责任心哪里都是用武之地。她也说不清这两个孩子从什么时候不叫她老师改口称她校长了，她为此专门说过，你们怎么也这么生分。他们却说都叫出口了，还能再改回去吗，再说别人都称您校长我们叫您老师不是给人口舌吗？看来今天误事的并不是孙辛，也更不是什么势利不势利，而是自己太敏感，想得太多了，此刻晨岚的心里除了内疚和自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憋了个大红脸，末了只赶上回答最后的那句问话：老同志，登山，我，我就不去了吧。明年，明年我一定去。研讨会的事我还要给学校汇报呢。

送走孙辛，晨岚还深陷在自责中不能自拔，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自问：老了？我老了吗？我才不愿和那些老人一起活动呢，有机会我倒想和年轻人比试比试。

晨岚离职的时候，就谁接替她的职务，校方征求过她的意见，当时的候选人有两个，一个是孙辛，一个是肖颖，她几乎是毫不迟疑地回答：当然是肖颖了。理由很简单，学校需要的是分管教学的副校长，又不是分管行政事务的副校长。可是后来晨岚总觉得孙辛对她更客气了，客气得有点生分，让人本能地感到他的心离她远了。为此她曾试图解释，可每次不等她言明就被孙辛挡回去了。他说，您什么都不用说，您永远是我的老师。想到这里，晨岚不由得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你们这些孩子啊！仿佛她的学生此刻还站在面前。

秋日的校园好似一幅油画，走在银杏树下的晨岚一身轻松像是年轻了许多。这所中学的前身是一所边区小学，规模不大，但知名度很高，从这所学校走出去的有航天事业的栋梁之才、有国家的领导人，甚至有人做过一个统计说，本地区县处级以上的干部中有一半都是从这个学校走出去的，从一定程度上讲完全可以说这所学校学生的志向和心气影响着当地社会经济发展的走向。所以，晨岚常以能在这里执教而感到自豪和光荣，闲暇时也每每因桃李遍地而陶醉。说实话，教师是一个容易心神疲惫的职业，但一年有两个假期的休养生息，晨岚常笑说有这两个假期完全可以返老还童。这期间她拖着行李箱四处行走，她不在乎名山大川，也不在意有无知心旅伴，有时往往是一个人信马由缰式地行走。正是随意行走中那些不曾料想的美丽让她心荡神摇，让她的心重新变得蓬蓬勃勃。一个静谧的山村，一位慈祥的大妈会让她产生老家一样的感觉，她会毫不见外地挽起袖子和老人一起洗锅做饭，会打开自己的行李箱和孩子们一起分享从超市带来的甜点。她认为自己有两大笔财富，一是她积攒了三十年的教案，一是她的旅途笔记。彻底退休后，她计划做两件事，一是回访一遍过去访问过的人家，一是将行走笔记整理出来印一本书，字号大一些，待老得走不动的时候在阳台上放一把摇椅，负暄翻书忆旧事该是一种非常好的享受。

栽种这些银杏树时她还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女、一名高三的学生，树苗是南方一个结对子的友好学校赠送的，那时候栽下这树时心里庄重得就像这树就是自己人生的见证和承诺。一晃过去了四十年，当年的小树苗在追逐时光中已伸到了三楼的窗台，播撒着生命蓬勃的清香。有时候晨岚觉着自己就是一棵银杏树，感知生命，收储阳光，透明自己，启迪别人。晨岚爱在这银杏树下散步，希望在这银杏树下收获幸福的人不知走过了多少，有的已经永远站在了人生的对面，慈祥地把这里的风景打量，这中间就有自己的母亲;有的已经走得很远了，这银杏大道成了他们身后的风景。晨岚喜欢在这银杏大道上循环往复，她不愿意这美景只是和她擦肩而过。走在这银杏大道上，她的心中有一种薪火相传的感觉。

对面走来肖颖，晨岚主动迎了上去。这次研讨会本该肖颖参加，肖颖说几十年了，您对教学付出的心血全校有目共睹，您的观点和思路一定比我成熟，影响力也一定比我大。但无论怎么说晨岚都有一种越俎代庖的感觉，见了肖颖就急急想把这次研讨会上一些最前沿的东西先告诉她。肖颖望着晨岚远远就问老师您怎么回来也不休息两天就来上班了？我们家星儿的学校刚刚来电话，说他上体育把脚扭了，我先去处理一下，回头再来找您。老师我真羡慕您，终于自由了，再也不用操那些闲心了。说着，和她拉了一下手，便匆匆擦肩而过。

晨岚的目光随着肖颖转了一个身，在心里也奇怪自己为什么下了飞机不回家却直奔学校来了。懵懂间迎面走来老校长也是自己的老师，银发飘飘，一身宽松的太极服，背后斜挎着一把宝剑，手里提着一个购物袋，像是晨练完又逛了一圈菜市场。她依然是那样的热心热脸，老远就喊，岚子，最近上哪儿去了，有日子没见了！听了晨岚的回答就拍着她的肩膀，说你还年轻，是得找点事儿干，人不能闲着，闲着身体就容易出问题。

一阵风来，银杏树又拍着哗哗的小手，晨岚抬头仰望着那一树的金黄，又想起了方才的日晕天象，妈妈的声音重新在她耳边响起：“深秋的天空中会有一些水蒸气，由于温度较低，这些水蒸气会形成卷层云。卷层云中的水蒸气遇冷凝固，它就形成了六菱形的小冰晶。这些小冰晶就像无数面小镜子，纷纷反射着阳光：赤、橙、黄、绿、青、蓝、紫，在太阳公公周围形成一个五彩缤纷的大光圈……”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