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记不得,我是何年何月去看你的。
我去看你那年,你九百岁。
你九百岁的青春,征服了我。我像喝醉了酒一样自说自话,写下了这些文字。
二
周庄,九百岁了。
水韵悠悠的周庄,就是如此这般的让人惊诧,九百年的滚滚风尘,竟然丝毫没有蚀白她的双鬓。她还是那么青春摇曳,那么清纯可爱。或许,因为周庄天然是水里生,水里长,时时刻刻在水里洗濯,在水中梳妆,世间风尘才上不得身吧?
鸟瞰周庄,她真个是天外飘来的一片叶子,是那种江南早春湖水里滋润出的娇嫩的莲叶,她飘然出露在澄湖、白蚬湖、淀山湖和南湖的怀里,水网、河汊,是绿叶疏疏密密的脉络。那么人呢,船呢,也许就是点水蜻蜓和穿花蝴蝶了。
这里,那著名的诗句,“小荷才露尖尖角”油然注上心头。周庄,正是亭亭玉立的小荷,还在蕴着花苞呢。
水润的周庄,水做的周庄,永远的青春周庄!
或许我们还可以向周庄太师淀中出土的文物叩问:那良渚文化的遗存几许?这儿,春秋时期不叫周庄,叫作“摇城”。吴王少子摇曾分封于此。如此说来,最早飘去的炊烟,至少有两千五百年了。
周庄水镇的得名,是公元1086年,北宋元祐元年。史书上说,官至迪功郎的周善人为天灾粮荒所动,一心为百姓祈福,舍了宅院,建成全福寺,并将200亩庄田赠给了寺庙,周迪功郎的善举,随着全福寺缭绕的香火和风调雨顺、安居乐业的祈祷弥漫,百姓们就索性把从前的“贞丰里”改叫了“周庄”。屈指算下来,周庄可不是九百岁了嘛。九百年了,世人忘不了周迪功郎的功德,留恋和向往从善之地周庄。于是庙堂的钟声越传越远,周庄的镇廓越来越宽,水乡人家越来越密。其间,随宋高宗南渡的二十相公迁居于斯,明代江南传奇富豪沈万三在此发迹,还有,行吟诗人,潇洒名士,清代的辫子,民国的解放脚,都曾匆忙而又蹒跚地从这里走过……碧水抱着周庄,尽管一如既往地平和,泰然,不动声色,心里都藏着数不清的岁月悲欢呢。
北宋画家张择端,可惜无缘透过历史的烟云,领略周庄市镇的繁富和风情,否则,真说不定能再画出一幅惊世长卷。
周庄,长得看不见画轴的《清明上河图》,从历史深处摇来的水镇!
三
水乡周庄的先民聪慧得要命。他们绝顶聪明地找到了奇妙的针线,织连起了水上的人间天堂。线,是纵横交错的河溪,宛若天然丝素,春天漾着绿漪,秋天抖着金箔,阳光轻吻,变幻五色,把倒映着的水乡居民弄得迷迷离离,恍恍惚惚,多了几分朦胧美。针,就是腾越在流水之上的石桥了。周庄是有宋以来的石桥博物馆,有桥十四座。漫游周庄,左手一桥,右手一桥,桥来桥去,桥送桥迎,上上下下,起起伏伏,无限情趣。古往今来吟唱江南的诗句,最精到的或许只有两句,一是“杏花,春雨,江南”,一是“小桥,流水,人家”。头一句是鸟瞰,是长镜头,六个字概括时空,取之千里江南湿漉漉的早春之美。第二句则是意笔中的细节,虽是白描,却令人感到无尽的柔情宁馨,道出了江南生活的要件。而这第一要件便是“小桥”。有了一座又一座小桥,便有了河,有了溪,有了水巷,有了人家,有了生气,有了江南独特的生活。
周庄的小桥有元代的,明代的,还有清代的,犹如一行行优美隽永的诗句,耐人寻味。在古镇东北方向的两水交汇处,有一横一竖两桥联袂。桥洞一个是方的,一个是圆的,一个高些,一个矮些,犹如一双恋人手儿牵着手儿那样,不弃不离,相依相伴。两桥之下双水浅斟低唱,汩汩相融,似两心相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说不尽的密语,诉不完的柔情。这双桥是周庄独特的名片,许多国际友人千里寻踪,不睹芳容不快。因为双桥的形状颇似古人用的钥匙,乡人又称其为“钥匙桥”。其实,联袂石桥,确实是解读周庄水韵的钥匙,不见双桥,哪儿得见周庄的风韵?
双桥之下,船儿咿咿呀呀,双桥左右,粉墙黛瓦在绿荫里藏藏露露,横看是一番佳境,竖看又是一种风情。于是,周庄的桥,又成了开启艺术家心灵之门的钥匙。摄影家在这儿叹服光的奇妙变换,桥上桥下,影视摄制组来来往往,拍摄影视作品近五十部。画家写生行到此处,就再也挪不动脚步了,画家们惊喜于水镇桥上桥下的独特构图,著名画家陈逸飞较早地慧眼识珠,1984年“抢滩”双桥,以双桥的写生油画倾诉身在异国的怀乡情结。后来,双桥这幅油画上了世界联合国协会的首日封,成了中国第一水乡的标志性风景。
上桥,下桥,桥上的周庄,让人心潮起伏不能自已。
四
把船儿摇进水乡人家的厅堂,是乐事,奇事,也是一种独特的享受。周庄数百民居保持着明清建筑风貌,黛瓦、粉墙、蠡窗、飞檐,砖雕门楼,古风古韵,藏着许许多多迷人的故事。这生长名士的地方,谁知道哪扇花窗里曾经飞出诗人刘禹锡、陆龟蒙、叶楚伧和柳亚子的吟唱?周庄民居中的沈厅和张厅最有名,千万不可擦肩而过。沈厅是富豪沈万三的后人为了守住家业在清乾隆七年(1742年)造的。百多间房屋前厅后堂的精致建筑格局,层层叠叠的砖雕,展示着能工巧匠的灵慧。砖雕的人物、鸟兽、亭台楼阁和《西厢记》、《状元骑白马》的戏文,已经让人流连忘返了,古色古香的沈厅摆开富豪家宴和水乡佳肴,更让人欲罢不能。那远近闻名的万三蹄、韭菜白蚬、水晶虾、三味园和莼丝鲈脍带着鲜香,上了桌,入了口,饱了眼福,又饱口福,真恍若神仙过的日子,俨然是一个江南水乡人了。还有张厅,不能不去。张厅是明代中山王徐达的亲属所建,后为清初张姓拥有,名为玉燕堂,俗称张厅,为明代民居难得的宏大典藏。散步张厅的曲廊花径、景随步移,倚在称作“美人靠”的木栏边,浮想万千,很有意思。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可以撑上一叶小船,一直摇进张家厅堂。世界上水城水乡数不胜数,能够一篙撑进百姓家的,唯有周庄这一奇境,只此一处能有天下无二的享受。
朦胧水乡之中,最具朦胧美的居民,应该是迷楼。迷楼是贞丰桥边的一座酒楼,传说店主小女阿金独占江南水乡风韵,堪称水镇第一美人。遥想当年阿金时而当垆卖酒,时而躲入闺房,闹得四方文人雅士颠三倒四,不睹芳容死不休。据说诗人柳亚子及南社陈去病、沈君崇等名士四聚迷楼。觥筹交错之间,阿金翩然而来,浅笑劝酒,弄得儒雅风流的诗人们诗兴勃发,迭吟递唱新词一百四十余首。柳亚子归后意犹未尽,又吟诵了七十八句,并集诗人们的迷楼之迷醉之作,编为《迷楼集》,由上海中华书局刻印。诗中“楼不迷人人自迷”、“一角迷楼夜未央”的句子不胫而走。诗人们虽为美酒和美人所动,却又将革命气节和愤世嫉俗的情感潜藏诗中,读罢让人感到楼也迷离,人也迷离,诗也迷离。柳亚子一行能在迷楼见得阿金,实在幸运。也有人三番五次来到酒楼,却根本见不到阿金倩影的,只好怅然醉归,让迷楼更加增添了谜一样的魅力。
而今,阿金已去,迷楼依然,诗韵犹香。凭楼拍栏遥想当初,真有些欲说已忘言的迷离之叹。
哦,迷楼,周庄;周庄,迷楼。迷死人的民居,茶坊,酒楼,迷死人不偿命的周庄!
五
当然,岁月沧桑的剥蚀,周庄也无法遁脱。风雨,战火,兵燹,政治风潮,还有号称“史无前例”的轰轰烈烈的“文革”,来得狠,来得狂。这些灾祸,不让古老的典籍“作古”,不让历史的遗迹遗失,不让宁静泰然的江南水乡不再有宁日,不让不老的周庄水镇迅速地风化苍老誓不罢休。于是,那些年代里,周庄不再是周庄,水乡不再是水乡了。吴中知名的“圣堂”澄虚道院,当了粮库,办过工厂,又开饭馆,香火不再,钟声哑然,道不道了。号称“水中佛国”的全福讲寺,也充作粮囤四十余载。庄严的佛像,寺藏文物,甚至连诵经用的木鱼全都不翼而飞。当初周迪功郎捐赠的寺产了无痕迹,善也不善了。妙美的民居厅堂弄得机声隆隆,遍地油污,还算好的,有的古宅索性被拆毁,重盖了些个红瓦洋楼和千人大礼堂……经过几次三番的政治风云,周庄终于在大病之后醒了,懵懵懂懂地重新睁大了眼睛。周庄要追赶时尚,办旅游了。急于改变面貌的周庄,一时却不知如何打扮自己,胡涂脂粉乱画眉,河上筑了一座水泥平桥还嫌不够,桥上又搭起了铁皮房子。惹得北京来的老爷子、著名画家吴冠中投书《中国旅游报》,疾呼“拔掉眼中钉”。
中国第一水乡在哪里?清纯美丽的周庄在哪里?
周庄,周庄,还会有芳华岁月,还会有青春时日么?
摇城早已沉入太史淀中。能把潋滟水波中的周庄真正摇醒的,只能是魂系水乡的周庄人。周庄的有识之士和斑驳残缺的周庄泪眼相照。他们经过反反复复的历史回眸、现实拷问和对未来的思考,达到了顿悟的境界。佛家说,顿悟还不够,还要渐修。周庄的精英领悟到,摆在面前的是传承和发展两大血肉相连的命题,是时代之大任。他们首先确立了高屋建瓴的文化观念,挑战急功近利的低俗经济动作。尽管形势十分严峻,困难如影随形,他坚韧执着,百折不回,将古镇“整旧如旧”,一心一意唤回周庄遗失了的青春。这既是劳师动众的工程,更是心灵的世纪工程,不仅要拔掉铁皮百货店和水泥横桥这些“眼中钉”,还要让周庄的眸子变得清澈、明亮、水汪汪。周庄终于重新跳脱出水,明艳照人。世人才有了迷楼醉诗、沈厅怀古、张厅划桨、双桥抱月和水乡寻梦的旅程。曾经夷为废墟的全福寺,终于易址重建,“水中佛国”的胜境踏着南湖烟波再度莅临人间。全福晓钟也不再是绝响,5000斤重的巨钟激荡人心,诉说着既是传承也是创造的世纪传奇。澄虚道院澄净了“圣堂”,玉皇阁雄峙古镇,元始天尊、灵宝天尊、道德天尊和旧宫的太阳帝君同祝国泰民安,周庄不仅让人怀古,让人迷情,让人流连于湿漉漉的泽国听船歌,南湖边新辟的星级宾馆、度假村和高尔夫球场另有一番天地,展示着现代风韵。就这样,深爱着周庄的水乡人,为了周庄的青春永驻,不停地做着加法和减法,不停地发掘开拓和保护,最近,为了弘扬古镇历史文化,避免因商家过盛湮没水乡特色,又艰苦卓绝地兴起了一番令人瞩目的“减商运动”……
如此这般,透过周庄湿润的温情,我们看到了不同凡响的顽强和坚韧。她那柔中寓刚的中国性格,高标不俗的知性气质,眺望未来的进取精神,让她真正得到了青春永驻的秘方。
周庄,历久常新的经典水墨画,百谈不厌的叙事与抒情相间的大地诗篇!
责任编辑:子 非
美术绘画:韩静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