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度伤害

2016-08-05 23:53刘亚卡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6年7期
关键词:刘安

杜英优哉游哉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在这个湘北的小县城里,谁也不必总是来去匆匆的。谁都可以和朋友、邻居,或牵着小孩,提着小菜;或嗑着瓜子,走着慢四的节奏。她也享受得起这份闲适。夕阳给天空披上橙黄的晚装,地上的影子被拉得好长好长,显出高贵的模样。

一进家门,她就被菜籽油煎鱼的香气团团围住了。老公小哼着不着边际的花鼓调,在她关门的同时,哼唱得声高了几度。是她的回来为他推波助澜,提起更高的兴致的。可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鱼,是我百吃不厌的美味;花鼓戏,是我一听就腻的腔调。杜英心里捣鼓着。儿子在书房写作业,貌似专心的模样。她满意地看了一眼,折到阳台上把衣服收进来。一件件衣服在她手里服帖地叠卷得有棱有角。阳光斜着身子探进来,乳白色的地板上,跳跃着橙黄的光辉。熟悉的客厅,像披上了一层纱巾,绚丽而神奇起来。柔和的斜阳,小三口之家,温馨而美好。

如果能一夜之间白了头该多好呀,那么时间就能永驻在这一刻!跟所有女人一样,杜英心里的小九九,一发不可收拾地荡漾开来。

十多年前,她是以全县绝对领先的优势,招聘来到这所地处城关的重点中学的。学校领导很看重她的这点优势,九年级两个重点班的语文教学任务,就给了她。后来,她才知道,这是岌岌可危的所谓的重点班。管他呢,初来乍到,不认真工作会站不稳脚跟。那时,上课之余,她不是精心备课,就是和学生谈心。也许应验了那句付出总有回报吧。中考成绩,竟出人意料的好。一年时间,她就获得了领导的认可。那时,只要开会,就会表扬到她。同一年招聘来校的老师,羡慕之后是嫉妒。

她一笑而过,全当没听见。工作例会,与普通老师能有多大的关系呢。人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心早已飞过了二十五里的城乡路途,小心翼翼地走过了三座独木桥,喘着粗气翻完两座山,飞回了原来工作的校园。这里有她最亲爱的人。她用她自己的那轮明月、那缕清风、那声鸟鸣,她的电话、短信,甚至还有她的斜斜的柳条、撑开的小花伞,将二十五里路、三座独木桥、两座山,织成纵横交错的网。她和她的他,在这幸福的网里,像相邻的两棵行道树,微风拂过,叶在云里呢喃,根在土里相触。

总有一些突如其来的事情,刀片一样切入我们的生活。

杜英每天都想见着他。一方面,是因为放学后,校园里的孤独无法忍受。她很久没有这样过。是因为怀孕了吗?是因为朝夕相处的日子变了吗?她不知道。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下子这么软弱。和他难得在一起的夜晚,她都会头抵他的胸部,默默流泪。这样的夜晚,她几乎都会很早地醒来,一直望着斑驳的天花板,想一些事情,想很多很多的事情。

这些年,光顾着自己想离开山那边的学校,好多人都渐渐模糊了。爷爷去世了,父母慢慢老了,姐姐哥哥扎进了自己的三口之家里。只剩下身边这个人,这个人叫刘安,真实的刘安。感觉到的真实,让她一次一次紧紧挨着他。越挨越紧,越让她不踏实。

不踏实的原因是那个打到了娘家的电话。

是你和她商量好在县城的新区买房子,还是她一厢情愿地想在县城新区买房子?是你怂恿她打电话到我娘家,还是她自作主张而为之?杜英问了几次。

刘安每次都不耐烦地将手一挥,说:“你别管!”

杜英想,我倒是不想管,可我能不管吗?

刘安和电话里的那个女人关系已经到什么程度了?这疑问压在她的心头,像一只越长越粗壮的虫子,时不时地抬起头来。杜英心里有很多话,很想和他说个痛痛快快。可头一句不知该从哪里说起。依着女人的本能,她只能由这只虫子在心里抬起又趴下。当它趴下的时候,杜英和别的女人没什么区别,一样笑一样皱眉一样聊天;当它抬起头的时候,杜英就变得与平时不一样,她无声地转动一双眼,似看非看地,可眼前的人、物,还有声音,都进不去她的眼里心里,她的心不知飞去了哪里。

杜英受不了这些。有几次,她捂着肚子,她习惯性地捂着肚子,下了车,过了桥,爬过山,来到昔日的安乐窝,坐下还不到下晚自习的时间,她又想要离开。从教学楼三楼下到一楼,在那扇孩子们也可以轻而易举翻越过的校门口,她望望天空,山里的天黑黢黢的。这个时候,她能到哪里去,只有待在这小屋里才觉得心安。

心里结满蜘蛛丝的日子,杜英不知是怎么过来的。刘安不是叫她别管吗,那好吧,就先搁下吧。不是她有多么能放得下,只是因为太忙。一个萝卜一个坑,单位并没有因为杜英孩子小,就减轻她的课程负担。九年级两个班的语文,一百三四十个学生,她这才感受到,自己所谓的教学优势,现在俨然是不折不扣的劣势。白天,她像陀螺一样,在学校从未停歇。傍晚,从那个广阔的育人园地回家,还有一个儿子,眼巴巴等着抱、等着哄。夜深了,她揉捏几下酸胀的胳膊,就瘫倒在床了。没有时间梳理乱麻,日子也许还好过些。

有那么一段时间,刘安去外地学习。杜英记得那天早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柔柔地照进来,粉色墙壁上映照出被拉长的影子,舞动在灿烂的金黄中,情境很是曼妙。刘安整理好自己准备出门时,杜英就端坐在他身后的床边,只有不到两尺的距离,这应该算不上是距离。如果是,那也是近在咫尺呀。可是他俩却像同一平面的两条平行线,即使延伸得再远,也只是把彼此站成两个世界,找不到相交的原点。也许是眼不见为净吧,杜英世界里的阴雨蒙蒙已然消散,天空是纯净的蔚蓝,空气里是沁人心脾的桂花香。

刘安去的外地是究竟哪里,杜英没有问,地点有那么重要吗?

如果不是打扫卫生时,在电脑桌放键盘的屉子最里面,看到那一瓶包装精美的复方精油——七彩云南花语留芳眼部祛皱精油,杜英几乎都享受起这肥硕的秋天来了。杜英看着这瓶精油,她闻着清新的花香,一遍又一遍看着美容功效:增强弹性平抚纹理,舒缓眼部疲劳,回复柔嫩、紧致。杜英恍惚觉得自己真正需要这样的眼部护理了。只是,这一瓶精油在杜英看来不是雪中送炭,而是雪上加霜。她听别人说过强水(也就是浓硫酸)可以毁容。杜英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女人面目全非的狰狞,但只停留了几秒,很快就被自己卸载了。

雪下大了。杜英洗完澡,才接到一个电话。她认识那个叫红的女人。红是低她一届的学妹。记忆中的学妹,是个眼睛睁不开的女孩。那眯缝的眼,像包团子似的,搓揉好的米浆上捏一下,安上了一粒小豆豉。

为什么答应去见她呢?是因为她哭了,还是听出她喝醉了?沿路的风雪,杜英把帽子戴上,大衣紧裹住,还是不行,很快,脸和身子都冻僵了。杜英以为自己是带着疑问来见她的。等到了茶楼,桌子上啤酒罐、烟蒂,一片狼藉;椅子上打扮得花枝乱颤的红,杜英知道自己盯她的眼神里,一定满是仇恨和不屑。

杜英素面朝天,茶楼里幽暗的灯光遮盖了她的苍白。红哭了、笑了、涕泗横流地哀求杜英放手。轮不上杜英说几句话,红也许只是希望有一个听众而已。末了,杜英拿出一直躺在肩包里的日记本。这是杜英为儿子写的成长日记,平常很累、心被掏空的时候,她拿出来翻一翻,吞噬她身心的疲劳和空洞,就像海潮一样慢慢退却。现在,她摆在红面前,想请红看一看她的儿子是怎样一天天地长大,此时此刻,她只想表达自己是一个母亲!

离开的时候,杜英眼里的仇恨,像飘落在茶楼窗台外的雪花,悄悄地融化了,只剩一点施舍的可怜。她在心里一遍遍问自己:是可怜红多些,还是可怜自己更多?回答她的,只有脚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咯吱声。夜阑,雪厚,风烈。她站在风雪中,仰望天空。大雪一朵朵落进她的心里。天空越下越近,爱情越来越远。肩包里还有一件物品是杜英出门时特意带上的——一方手帕。这是刘安送给她唯一的礼物。她拿出来,摊开,铺好。手帕四周的灰白色,很快消融在积雪堆里。那上面的两只鸳鸯,原本活灵活现的,大雪如千万支箭一样射在手帕上,很快就模糊了那两个鲜亮的生灵。

一段日子,一段感情,万箭穿过,剩下的心像被遗弃了的马蜂窝一样。

六一儿童节的下午,杜英参加完儿子学校的活动回来。一路上,宾馆鳞次栉比,这也是这个县城的特色。好像整个县的人都“晕家”。宾馆是宅得多的地方,必不可少;家里的房子,只需稍作停留,功能退化成真正的宾馆,可有可无。

众星宾馆,是路边再普通不过的一家宾馆了。此刻,它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大概是举行什么优惠活动吧。这些商家真会见缝插针,连六一儿童节也不放过。杜英走近了,才看到人山人海的场面。从人群里挤出来的几位医生,两个担架,分别安放着一个年轻女人和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女人的白色担架瞬间被染成一片血红。小女孩苹果般的脸,正一点点变作灰白。接着,警车呼啸而来。戴着白手套的警察,在母女躺过的地方,撒了一圈阴森森的石灰。杜英下意识地攥紧了儿子的手,肉嘟嘟的,嫩乎乎的,她的心才瓷实些,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

事故结论很快就出来:年轻女人毒死宝贝女儿后,割腕自杀。

是怎样的绝望与无助,让女人痛下决心,不,痛下杀心?是怎样的勇敢与无畏,让女人选择在六一儿童节,这个孩子的节日,竟毒死女儿,结束自己花儿般盛放的生命?

好长一段时间,众星宾馆的母女之死,都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关乎事件的信息纷至沓来。据说,出事当天中午,女人的丈夫带着另外的女人在众星宾馆开过房;女人太傻,可惜了那个小女孩……

你会选择走这样的路吗?杜英在心里问自己。每每看到儿子,他手捧玩具的痴迷,游戏时的疯狂,闹起来时的不依不饶。她闪电般的删除那个问题,因为她升腾起罪恶感。

那些血腥,很快被洒水车喷出清洁的消毒水、汽车欢快的鸣笛、尾气无拘无束地排泄冲淡。“众星”和其他宾馆一样,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照样开门大吉。

不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杜英知道,而是发生了一些事情,一些深刻的事情。

总有一些突如其来的事情,刀片一样切入我们的生活。

接到县教育局纪律监察室打来的电话,要她去一趟,接受组织的调查。

“你跟这四个学生是亲戚吗?”

“不是。”

“是否有家长给了你什么好处?”

“没有。”

“是学校某位领导暗示要你发答案吧?别怕,说出来,组织会保护你的。”

“真没有。”

“是工作不顺心,缺少单位关爱,你借机报复吗?”

“不是。”

“是家务事多,工作压力大,导致你精神有点恍惚了吗?”

“还好,我还能承受得住。”

随着提问的增多,杜英明白了,领导不但没有做大做强事件的想法,反而还想适当缩小问题。她没有感激地望过去,只用余光就足以感觉,调查组的领导满脸的诧异。怎么能作为中考监考老师,用手机,竟然就是自己一直使用的号码,给学生发考试答案呢?怎么好像找不出任何动机与目的呢?怎么给她几级台阶她还不下来呢?怎么能这样淡定呢?

知了在树梢尽情歌唱,暑气一浪高过一浪。

这个本该清闲的,全身心带儿子的宝贵的暑假!

有时,她安静地在家看书,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地被传唤去。有时,和儿子捉迷藏,她真的被调查所迫“隐身”了。杜英不知道被局领导和校领导传唤过多少次,电话调查多少次。不论是严肃的质问,还是同情的询问,她知道自己只能面对,必须面对。她只渴望能尽快下达处分决定,好像她处心积虑想要得到的,就只是一个处分决定。因为她,影响了学校一年不能评优,张大大咬牙切齿地说会请求局里记她的大过,降两级工资,调出城关。调查组的领导说,通报全县,记大过,永不评优。究竟会是怎样,杜英并不关心。这处分的轻与重只是一件小事情,一件像早餐的稀饭里,糖放得少了一丁点,就端上桌那么小的事情。处分快点下来吧,越快越好!

栀子花,白得像天上的云朵。在一片茂盛的绿叶丛中,嫩白的花瓣上,几颗晶莹的露珠,像天然点缀的玉珠。杜英和一群同事像壁虎一样,争先恐后爬过竹篱笆。这朵闻一闻,芬芳扑鼻;那朵摸一摸,纵向丝滑。“张大大来了!”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同事毫不费劲地攀上篱笆,瞬间无影无踪。不到两米高的篱笆,杜英使出吃奶的力气,就是爬不上去。小院里,攀爬与采摘过后的狼藉,她两手满满的栀子花。人赃俱获,杜英被带到了校长办公室。张大大铁青着脸,上楼时皮鞋“噌噌”作响,沉重的震动撞击着她的心脏。

杜英惊醒了,一身冷汗淋漓。这样的梦境,隔三岔五地萦绕在梦里,阴魂不散。那些日子,杜英总在焦灼不安的情绪里等待每一个夜晚的到来和离去。

随着调查的深入,杜英才知道,很多事情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

中考成绩终于在很多人的期盼中张榜公布了。那些期盼里,有单纯得好奇、想弄清事实真相的人,有急于想看热闹的人,也有一小部分是眼红她以前得先进的人。

连闺蜜也琢磨不透杜英了。闺蜜的脸色比杜英的脸色还难看一百倍,脸像有一团堆得很厚实的云,压得低低的,仿佛一抬头就能撞到,一伸手就会拧出一把水来。后来,云破了一个小口子,流出来的却不是雨,而是一声叹息。老妈不知从哪里知道了这件不光彩的事,本能地想保护她要奔四了的孩子,可没有路径。那几天,老妈的哭声像一根尖头的钢杵,钻过天花板,一路钻到天上。总之,她的确做了一件让亲者痛的事,至于“仇者”在哪里,“仇者”是否快,她不得而知。

大街上,车水马龙,喇叭声声响起。树梢纹丝不动。知了,在震耳欲聋的鸣笛后,依然放声歌唱,安然无恙。

那四个“考试作弊”学生的语文成绩,实在是令人大跌眼镜。最高分30,其中作文分是25,剩下的5分,用作弊来换得,未免太不可思议吧。善于归纳总结的教师精英,惊讶地发现,这四个学生,语文少得近乎可怜的总分,主要来源于作文,好像与传递了答案的动作挂不上钩。同行与其中的精英,像是一群无比高尚又身份显赫的贵族,万般惊讶地打量着杜英这个很乡下、很卑微的另类。

刘安静坐在书桌前,睁大眼睛,默默地注视着杜英。杜英读得懂他心中的疑惑:这个一心想过好柴米油盐日子的女人,怎么会监守自盗,给自己的事业生命抹上永恒的污点呢?杜英知道,有种女人生下来就像是原始人崇拜的图腾,专门用来承受苦难的。可她不是。她天生纤细,在漫长生物进化史上,她这样的生命,非常容易成为幻灭和消失的偶然。可是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女人,女人家!女人家呀!!

杜英并不把眼睛迎上去,她学会了用余光和他交流。她已经不习惯刘安这么近距离地问询。她不知道刚才下意识的眼神一躲闪,他注意到没有。躺在床上,她睁大眼睛,望着墙上一团虚虚的光彩,显出斑驳的层次,凉冰冰的。树枝和夜风,看似一动不动,却又像在轻轻晃动。她想起好多年前,他俩喜欢吵嘴,为了睡凉席还是睡床单都会吵上一架。现在吵架的热情也没有了,都磨平了棱角,像一只碗里温吞的两个汤圆,有汤水隔着,却软软地依偎在一起。好久没有这感觉了。

作者简介:刘亚卡,女,教师,湖南华容人。其散文、小说作品散见《语文报》、《作文》、《岳阳日报》等报刊,多次辅导学生作文获县市级奖。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知 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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