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语文启蒙到灵魂之旅

2016-08-05 06:31李天斌
湖南教育 2016年20期
关键词:炉火脖子报纸

李天斌

从语文启蒙到灵魂之旅

李天斌

李天斌,有作品刊发于《人民文学(增刊)》《民族文学》《北京文学》等30余家文学期刊,著有散文集《草木黎人》,获贵州省专业文艺奖、贵州省高端文艺平台奖等。

大约八岁时,我便喜欢仰着脖子看贴在墙壁上的报纸。那时候乡村还没有水泥,没有瓷砖,爱干净的父亲总是用报纸来糊墙壁,而且从不颠倒着贴,每一张报纸似乎就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墙壁上,每一行字就像一行行齐整的稻秧端端正正地插在那里。说不清为什么,看到它们,我便会仰起脖子,从标题开始,一行行地看,很多字看不懂,但还是坚持一行行看下去,直到脖子有些酸了,也还在继续坚持着。记得我还在一个名叫“最高指示”的标题下仰着脖子想了许久,我不懂这四个字的意思,再怎样想都不懂,也不敢去问父亲。我仰着脖子读报纸的事情,父亲一直不赞成,他怕我因此扭伤了脖子。找不到人问,我仍然还在努力地想这四个字的意思,始终想不明白时,脑子灌了铅似的,沉重,找不到出口,及至要爆裂的感觉。这便是我人生的第一次阅读,也似乎是灵魂的某种注脚,不经意间便在四个弄不懂的汉字里像一株植物一样种在那里了。

父亲其实很希望我能识字,更希望识字能成为我一生的爱好。一个最明显的例子是,除了不赞成我仰着脖子看墙壁上的报纸外,父亲一直都在为我营造认字的氛围。那时候,父亲虽然是个农民,却每年都要坚持订阅《人民日报》和《光明日报》,每当收到新报纸,父亲就要把我喊到他身边,让我念报纸给他听,借此考考我究竟能认多少字。考试后的结果让父亲惊诧无比,父亲没想到在他还未正式教我认字之前,我就已经认识了很多字,我几乎是把整张报纸上的字一字不错地念出来了。就连我在学校当老师的三叔也为之惊动了(他们并不知道我早已在仰着脖子读报纸时学会了很多字,还因为几个弄不懂意思的汉字而一度沉重无比)。当他们兄弟俩一起再一次用一张报纸检测完我的识字量后,便确信并一同预言,我这一生肯定会与语文这门学科有着不解之缘了。那一年,我已经快小学毕业了;那一天,屋后的七八朵桃花已经染红了枝头。父亲他们满怀喜悦地说出预言后,我也满怀喜悦、蹦蹦跳跳地从那几朵桃花下跑出去找小伙伴们玩耍去了。

父亲有一个朋友,姓潘,我称他为“潘叔”。潘叔写得一手好文章,口才也相当了得。

潘叔经常到我们家来,尤其是冬天爱来。冬天之前,父亲要在山上干农活,没时间陪潘叔。冬天里,所有庄稼都收入仓后,父亲便燃起了地炉火。这时候,屋子外面也落下了点点的雪,这时候,我知道潘叔就要来我们家了。果然,当地炉火的温度把整个房间都烘得热乎乎时,潘叔就披着一身风雪推门进来了。潘叔一边推开门,一边不停地抖掉身上的积雪,一边笑吟吟地喊着父亲的名字。父亲一下子弹簧般地从地炉火边站起来,一边笑吟吟地对潘叔说:“你看,我就知道你快来了,这地炉火都烧热好几天了……”

我也跟着雀跃起来。因为潘叔一来,村里的陶叔,还有村小的几个老师便都要到我们家来,来听潘叔谈论文学。那时候陶叔和村小的几位老师都喜欢文学,潘叔一来,他们就你喊我我喊你地一起来到我们家了。如果用今天的话来说,潘叔一来,在我们家的地炉火旁边便会有一场小型的文学沙龙。姐姐和弟妹们都出去玩了,只有我一个人留在地炉火边,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被围拢在中间的潘叔。父亲嫌我碍事:“小娃娃不要在这里,出去玩耍去……”潘叔却制止了父亲:“别撵他出去,他能坐在这里听,证明已经懂事,并且爱好文字了,这是大好事……”

潘叔那时在一家报社当记者,也写散文和诗歌,在很多刊物发表过文章。他跟大家说他如何当记者如何写文章,大家总是聚精会神地听,我也聚精会神地听,我们都怕漏掉其中任何一句话。屋子外面的风雪越来越大,远山近水以及村里所有的房屋很快就淹没在风雪之中了,出去玩耍的姐姐和弟妹们也被越来越大的风雪逼回家来。但我们都忽略了这一切,我们都沉浸在潘叔的叙述以及潘叔的文字世界里。一直到多年后,尤其是当潘叔的叙述以及当年的这些人老的老散的散死的死之后,我都还会怀想着这地炉火旁边的场景。那些关于文字的美好细节,都还会让我感到温馨——当然,失落和怅惘亦是有的,那已经走散了的甚至是无迹可觅的人和往事,总让我联想到时间和生命的无常,甚至引起我的挽抚和悲悼。

陶叔是村里唯一发表过文章的,但也仅仅发表过一篇,是短篇小说,小说的标题叫《小药园的主人》,发表在上个世纪80年代的某期《安顺文艺》。

《安顺文艺》是安顺市文联办的一个内刊,影响不大;陶叔的小说写得不是很好,影响也不大。但陶叔发表小说的事情,在村里却引起了轰动。刊物出来那段时间,陶叔每到一处,总要随身携带着。陶叔的意思很明白,就是想让村里人知道他发表小说了。那时候村里人都很敬重有文化的人,特别是能在刊物发表文章的,几乎就是人们心目中的神了。陶叔一直想做这样的神。所以每到一处,陶叔都会把刊物拿出来,拿出来当然也不好意思明说自己在上面发表了文章,但他一拿出来,总会有人抢着要看。那时候村里识字的人都喜欢看点书,而那又是一个书籍严重缺乏的时代,所以陶叔拿出来的刊物自然就成了人们眼中的“香饽饽”,等人们再在上面看到陶叔的名字以及他的文章时,那一份惊喜简直就像一只只蹦跳着的小兽,从每一个人的身体里和口里毫不掩饰地蹦跳出来。那段时间,凡是村里识字的,都读过陶叔发表的小说,识字不识字的,都在谈论着陶叔以及陶叔的小说。这样的场景,颇有点像我多年后在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里读到的所有人都在争着目睹和传播吉普赛人的发明一样,新奇的同时,更见证着内心一份神秘的向往。

我当然也读了这篇小说,而且我敢肯定,在所有争相阅读这篇小说的人中,我是最虔诚的一个。我甚至跟陶叔说,我想把这本刊物借回家反复读。我其实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随便说说的,我以为陶叔是不可能让我拿回家的。因为陶叔实在是太舍不得它了,每一个人在阅读它时,陶叔总要守在身边,等那人一读完立即就收回来。我想,或许连吃饭和睡觉陶叔都要把它带在身边吧!出乎意料的是,陶叔想也没想就答应了我。我一直不知道陶叔这么爽快的理由,只是多年后突然有所觉悟——或许跟潘叔制止父亲撵我出去玩耍一样,早在那地炉火旁边时,陶叔也发现了我对文字的情结,所以他愿意我像一株植物一样在那里生根发芽?愿意把那土壤和水分给我,愿意我在那土壤和水分里开花结果?

遗憾的是,陶叔后来再也没有发表过小说。因为生活所逼,陶叔一次又一次地陷在最现实的物质泥潭里,一次又一次差点被吞没,小说于他也就渐行渐远了。尤其是当经济大潮终于把那些属于文字的年代彻底卷走时,小说也就彻底地离陶叔远去了。奇异的是,我却在汹汹的物质时代以及经济大潮的洪水之中,一直紧握着那一株文学的植物不放手。更奇异的是,陶叔虽彻底被非文学的现实所吞没,却一直在默默地关注着我对文学的坚守。前些年我每一次回村,他都会问及我的创作。每一次我都显得有点激动,总觉得那些暌隔多年的文字场景,在那一声询问里全都浮现出来;而一些逝去的事物,一些内心的留恋与坚持,也总让我想起生命与尘世的某种真相,让我在那里久久驻足,不能释怀。

我不得不承认,正是这样一些细节,一起构成了我的语文启蒙,而我后来的灵魂之旅,也正是从这启蒙开始了一生的行程。

我喜欢上了阅读。除了继续仰着脖子阅读父亲贴在墙壁上的报纸外,我还开始了阅读课外书籍。语文课本上那几篇文章是不够我读的,我一遍又一遍地读,到最后几乎全都背得了。我小时会说梦话,据父亲说,我有时候就在梦里大段大段地背诵语文课文。而父亲显然是为之欣喜的,一方面他看到了我对于学习的入脑入心,另一方面他还有可能看到了由此衍生的、他也喜欢着的文学种子正在我的身上生根、发芽。读完了、背完了课本,我就想办法找课外书来读。但学校没有课外书,父亲也买不起课外书,唯一的办法就是跟着父亲到县城赶集,花几分钱就可以看一天的连环画。多年后父亲都还会提及此事,父亲说一到县城,他就花几分钱让我坐在那些摆满连环画的摊子前,等他去把该卖的和该买的东西全部办好,就来摊子前喊我回家。多年后当我真的走上了文学之路,在全国很多刊物发表文章,父亲说起此事时还会有几分自豪,父亲认定这便是我在文学路上最初迈出的步子。

初中时,我开始编撰武侠小说。我根据从金庸、古龙等作家的武侠小说里读来的故事套路,一页纸一页纸地编,不管对错地编。小说是用钢笔一字一字写在作业本上的,整整写了好几本,只是不敢拿出来。这时候我已初步懂得了对文字的敬畏,我怕自己稚拙的文字让老师和同学笑话。但我编撰的武侠小说还是被同学们发现了,于是几个作业本被同学们争抢着传看,抢得哪本就先看哪本,全然不顾故事顺序的颠倒错乱,总之都看得津津有味。而从同学们的津津有味里,我就忍不住做起了文学梦——这时候,跟仰着脖子和坐在地炉火旁边的那些细节已经不太一样了;这时候,文字在我眼里、心里的影像已经逐渐明晰,对于文字的向往,已经成了我的某种自觉;这时候,从一门名叫“语文”的学科开始,我还清晰地看见了一株名叫“文学”的植物从那块土地上生长了起来,从我的身体和心灵里生长了起来,它是那样耀眼——在我最初所能想起的比喻里,我觉得它就像某团耀眼的光芒,顷刻之间把我从里到外都照亮了……

再后来,文学成了我的灵魂之旅。

我一天天地爱着,一年年地写着。尽管我始终写不出大文章,成不了大作家,但在一天天一年年的重复里,我却分明得到了从身到心的浸润——就像某株植物,得到土壤和雨露的滋润。我始终认为,这样的滋润便是生命的从容,一株植物能从容地生长在大地上,这就已经是至善至美之境了。

生命的悲欢离合经历得多了,生命的喧嚣和安静也经历得多了,唯一不改变的始终是文字在其间的安抚和温暖。这样的体验,相信不仅仅是我一个人所独有。就像恰在我写此文时辞世的杨绛先生,当丈夫和爱女先后去世,当人世的一切都渐渐散去,只剩下她一人时,便只有文字让她在那些散去的人和事里保持安然淡然,正如她在百岁时的感言:“我很清楚我快‘回家’了……我没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过平静的生活。细想至此,我心静如水,我该平和地迎接每一天,过好每一天,准备‘回家’……”每一次阅读杨绛,我都会觉得文字就是生命和尘世绽开出来的一朵从容之花,我相信正是文字慰藉并温暖着她,走过了自己的“生离死别”,以及“孤独”的灵魂之旅。

我相信每一个灵魂都是孤独的。就像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里揭示的那样,从第一个生命被捆绑在树上,到最后一个生命被蚂蚁吞噬,孤独贯穿了从出生到死亡的全过程。但关键是,如何去温暖这“孤独”,如何去分享这“孤独”,让这“孤独”绽开出从容的尘世之花,这便是生命所应该思考的话题,亦是我们活着的意义所在。而文字,我相信当我们把自己的生命安放到文字里,我们一定能把自己从那“孤独”中拯救出来;同时被拯救的,还有那些来自尘世以及心灵的“枷锁”!——只是不知道,我的父亲、潘叔、陶叔他们,是否知道我这株在他们的潜移默化之下生长起来的文学植物,其灵魂的旅程亦是在“孤独”中实现了自我的圆融?如果他们知道了,又会作何想?那会是他们所希望的模样吗?如果真的有机会,我一定要亲口问问他们,听听他们亲口告诉我他们眼里、心里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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