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为凤凰 游戏双鸳鸯 细说明代江阴夏元贞妻邹氏墓出土金银首饰

2016-08-04 07:53翁雪花
紫禁城 2016年7期

翁雪花

郁金为凤凰 游戏双鸳鸯 细说明代江阴夏元贞妻邹氏墓出土金银首饰

翁雪花

江阴市博物馆副馆长,副研究馆员,主要研究领域为古代玉器、古代金银器及江阴地方家族史

习礼夏氏为江阴望族,原为河南陈州夏氏,四世祖夏曼随宋室南渡而居江阴习礼(古名七里村,在集镇东南二公里,东清河中贯村境,系北去江阴、张家港、常熟,南往苏州、无锡的水运要道。北宋时因唐氏习礼始居于此得名)。

夏氏家族历代多隐德不仕且勤俭持家,擅内治田园外应门户,因此自宋元以来皆为常之巨族(江阴原隶属常州府)。按《长泾镇志》:「洪武三年,南京构筑皇城,七世夏以愚首建砖窑制砖;成化元年,九世夏希明捐金初浚泾水,并跨河建兴顺桥;弘治四年,十世夏良惠建兴福桥。」由此可知夏家乐善好施、富甲一方,其中十世夏良惠更是称富江南,民间至今还流传着夏良惠「一夜致富」、「划地为银」等传说。夏良惠广置产业,相距各数十里,分别由其四个儿子掌管,其中第三子夏元贞(夏谅)即居香墩,今青阳悟空村。

一九七七年江苏江阴青阳农民平整土地时发现一座古墓葬。出土有一盒墓志铭,由李东阳门人明代著名书法家、文学家邵宝撰志文,志文表明该墓主姓邹,系夏元贞之妻。邹氏墓出土二十余件金银首饰,虽然因发掘较早,没有科学地保留簪戴情况,但这套首饰种类多、样式精美,再现了五百年前江南女性的美丽。

「䯼髻」是女子戴在发髻上的发罩,又有发鼓之称,该名宋代已经出现,也写作「发骨」,一般用金银丝、头发、马尾等编结而成,内外可衬覆帛、纱、布等织物,以适应不同时间、不同场合的打扮。明代女子梳好发髻,只戴䯼髻,不插簪钗也是体面的,可以出门见人。作为已婚女子的正装,有财力的人家会置办金丝或银丝䯼髻。邹氏墓出土的银丝䯼髻,外轮廓形似小尖帽,以直径一毫米的银丝为框,于中部偏下拦腰横隔成上下两部分,上部接近圆锥形,下部外侈像一圈帽檐,通体以零点八毫米的银丝编结网络,有六角形和长方形两种。并在中腰的粗银丝上留有拱形窗眼,背面则留出牛角形窗眼,用以插戴其他可搭配成头面的首饰。

银丝䯼髻

金嵌宝凤凰挑心及局部

「挑心」总是单独的一支,插在整个发髻上最中心、最引人注目的位置,是明代头面的点睛,因此总是制作得玲珑奇巧、夺人眼球。邹氏墓出土的金嵌宝凤凰挑心,凤凰头顶是一个嵌了红宝的花叶式凤冠,凤首用一道道短而细的金丝绕眼作圆周状层层编出,中间烘托着黑溜溜的、用宝石点缀突出的眼睛,凤颈打了个S形的弯,神态活泼生动,透着调皮和娇俏。尖喙微张,仿佛欲鸣叫,又似要低语。凤凰胸腹部锤鍱而成,满布翎毛片的胸脯饱满突出。凤尾则羽扇般展开,绽出十一朵菊花,每朵花心盛着红蓝相间的宝石,张开的一对翅膀上同样装点着红蓝宝石的菊花。若将此簪插于发髻中心,宛若凤凰停落在美人秀发之上,妙不可言。古诗云「凤凰簪落鬓」(语出南朝诗人吴均的《去妾赠前夫》),神鸟加身的绮丽,犹如一团金色中的涅槃,想象便由这支簪而实现。

「花钿」戴在䯼髻的下口沿。长条形,有弧度。一种花钿背后有垂直向后的簪脚,另一种无簪脚却在两端系有扎带,用时将带子系在䯼髻两边的簪子上固定。邹氏墓出土的金嵌宝花钿呈弧形环带状。簪首制成菊花、牡丹等九朵花,均嵌红蓝相间随形宝石作花蕊,配以偃仰有致的小金叶,弧形两端呈叶形装饰,扁条形银簪身向后伸出。

金嵌宝花钿

金嵌宝大花顶簪簪首

「顶簪」多有一个长长的杆,由于在顶部,簪杆插入发髻内,隐藏不可见,因此簪杆的形式、内容、材质大多不甚考究,而露出的簪头便显得重要起来。若是单纯的花,便一定是数重花叶层层密密向上,间配蜂蝶,簇拥成一个立体的花台;或又顶端嵌宝,显出别致来。邹氏墓出土的金嵌宝大花顶簪,用材、内容均考究。簪首自下向上由两层错落小花台阶状捧出一朵大大的花来,花蕊由冠状的金托和艳艳的红宝组成,形成色觉上的美感。簪身弧弯,不仅通身金质,且正面錾刻卷草云纹,亭亭玉立,高贵清雅。

「掩鬓」以簪戴于两鬓而得名,是倒插在鬓边用以押发的。造型上多采用桃形、团花形、朵云形,因是成对出现,便如图画般美妙。朵云或团花的轮廓,脱离方或直角的生硬,造型的圆润,将设计好的程式化的场景明快地搭建起来。四时之变化,节气之更迭,既反映现实生活,又营造出一种情绪。邹氏墓出土的一对金天师骑艾虎银脚掩鬓,大小相同,方向相反。骑虎天师披发、跣足、肩披霞帔,一手执锄,一手提花篮,且锄头恰好压在蝎子身上。相较构成主画面的骑虎天师、蝎子、蜈蚣、三脚蟾蜍,作为陪衬的山石、松树、或许还有隐藏在树丛的蛇或其他毒物,将画意衍伸出去,不由令人意欲探个究竟。

金天师骑艾虎银脚掩鬓

宋代开始,每逢五月端午,家家户户都会于屋内挂上张天师驭虎像,用以去疾辟邪。项安世《重午饷菜楚俗也,邓抚幹以诗来谢,次韵答之三首》(其一)「大家朱书亭午时,小家艾人张天师」,刘克庄《乙卯端午十绝》(其七)「门有艾天师」,魏掞之《失调名》描写得很形象:「挂天师,撑着眼,直下觑。骑个生狞大艾虎。闲神浪鬼,辟惵他方远方。」宋代的风俗延续到明代,端午时节江南等地流行「驱五毒」、「插健人」的风俗。据《四时幽赏录》,普通人家的女子以艾为小虎,或剪彩为小虎,贴以艾叶,争相戴之。富贵人家的女子则会有应景时与服装配套使用的簪。明《天水冰山录》中有「金厢天师骑艾虎首饰」的名目,邹氏墓出土金天师骑艾虎银脚掩鬓当属同类。

金嵌宝蝶赶花顶银脚簪及局部

金嵌宝螳螂捕蝉顶银脚簪

金花头银脚簪

明代女性讲究满头珠钗,不露头发为上,作为整个头面的点缀,蝶赶花、蜂赶花以及草虫簪,便成为华美富贵中的另一种风情。这一类簪呈现出的是一种活生生的美,取自大自然,藏在记忆里。邹氏墓出土的金嵌宝蝶赶花顶银脚簪,蝶花相映成趣,花叶错落有致,金身蝶掩于花叶间,乍看浑然一体,却因镶嵌宝石颜色不同,金色蝶须的颤动不止,显出牡丹之雍容华贵,衬出蝴蝶的纤巧灵动。发簪的美,不光在于其制作精致,更在于它所强调的动感。所谓「翠钗金作股,钗上蝶双舞」,「金镶蝴蝶闹纷纭」,大致类此。轻巧玲珑的蝴蝶牡丹斜斜地插在两鬓,将会是何等温婉柔情。邹氏墓出土的另一对金螳螂捕蝉顶银脚簪,螳螂的翅膀极度地张开,三角形的头顶在灵活的脖颈上,将可怜的蝉夹在那对长满锯齿的前足之中。此簪结合昆虫的形体特征,用写实手法表现螳螂的矫健、蝉置于其下的无奈。作为明代常见的草虫形象,螳螂和蝉在服装上也频频出现。蝉因其高洁品性历来为人们所称道,而螳螂作为捕食害虫、对农业有益的益虫也被人们喜爱。明人笔记《碎金·虫豸篇》(国立北平故宫博物院文献馆影印,一九三五年五月出版,页四十)中,就将人列为裸虫之长,螳螂列为虫豸之首。上海朱守诚夫妇墓中出有成对鎏金螳螂银簪(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上海宝山明朱守诚夫妇合葬墓》,《文物》一九九二年五期,图二十六),苏州五岭山出有金蝉伏玉叶簪(南京博物院、江苏省文物管理委员会、江苏省博物馆、南京市文物保管委员会《江苏省十年来考古工作中的重要发现》,《考古》一九六〇年七期,图版二:四),体现的是螳螂或蝉的单体形象。邹氏墓出金嵌宝螳螂捕蝉顶银脚簪,却将两物置于一体,采撷了自然界生物链中的一环,情趣盎然。

金满池娇后分心

金啄针

「分心」是明代头面中的另一个点睛之物,有前分心和后分心之分。因为落在䯼髻的下部,便有了更多空间发挥,展现出玲珑精巧的效果。邹氏墓出土金满池娇后分心系用整块金片锤压而成,隐起图案,立体感极强,莲蓬饱满突出于中心,两边鸳鸯对立相向,突起略低于莲蓬,再有侧向莲花更低于鸳鸯,整个画面极富层次感,花叶边缘均为短阴线,密而有序;花瓣及鸳鸯翅羽上錾长阴线,且随形忽长忽短;鸳鸯在处理上也是手法多变,脸部组丝工艺,用短平行线表现丝毛之参差;胸腹部鳞状,用点錾排成弧形组成,显示绒羽之柔密;翅部鳞状,采用弧形錾,无细纹,突出翅膀之丰满。并在花草上点戳疏朗的梅花点。多种錾刻技法的运用,使各部位凹凸分明,层次清楚,疏密有间。满池娇是一种宫廷服装图案的名称,描绘的是池塘中的花鸟景色。花一般是荷花,鸟一般是鸳鸯,都是池中之物,所以叫「满池娇」。临镜,鬓鬟之间,放入一抹娇柔和旖旎。

明代女子簪戴中还有起固定作用的金花簪和金花啄针。邹氏墓出土三对花头各异的金花头银脚簪,簪头呈伞状,錾成牡丹、莲蓬等不同花形,花瓣仰合起伏、多姿多态,银质圆杆。三个纯金质的小啄针,圆锥形。簪头亦各异,分别呈葵花头、单瓣覆莲头、复瓣覆莲头。

金嵌宝蝶赶花耳环

除了簪戴在头上的发饰,耳垂、皓腕、领口都是不容忽视的妆点。邹氏墓出土的金嵌宝蝶赶花耳环一对,钩状金丝弯脚下接「蝶赶花」坠饰。最上端为小蝴蝶,金托周围以薄金片打制成蝴蝶翅膀,金托内镶嵌蓝宝石为蝴蝶身体;蝴蝶下接两朵花,花心各嵌方形红宝石一颗,且用金片随宝石形状围成浅框,金托外以薄金片打制成花瓣形状。两花背面锤鍱处方胜形纹饰;金龙首联珠纹手镯一对,阔鼻深目,细部錾刻龙鳞;金银锭形搭扣一副套结子母结构,柄部制成银锭形,母扣扣圈作圆形,内套圆形子扣。共有四个钉线孔眼,造型简单又不失精巧。

金龙首联珠纹镯

关于这批金银饰的主人邹氏,邵宝为其写的墓志铭是第一手资料,而这个女子在家谱上保留的文字资料也比较多,既有其兄长邹益写的《祭亡妹邹孺人文》,又有晚辈夏从寿撰文的《秋涯公配邹孺人行状》。参考这些文字资料和出土墓志铭,不难勾勒出邹氏大致的生平:一、邹氏生于成化甲辰十二月二十九(一四八四年),卒于正德辛巳三月二十六(一五二一年),享年三十八岁;二、邹氏父亲无锡泰伯邹智卿,「崇诗礼敦孝义」;母亲无锡鹅湖华氏,「俨然大家闺范」(泰伯邹氏、鹅湖华氏皆为无锡望族),兄弟姐妹七人;三、邹氏温柔贤惠,且「庄重自持不妄言笑」,「能妇且功与言」,深得父母兄长喜爱,为其精心择婿(《秋涯公配邹孺人行状》曰「(孺人)日惟婉娈承志,父母之爱钟焉,相与私喜曰「日善事我,必善事人,慎勿嫁」)。其夫为同是望族的江阴习礼夏良惠之子夏元贞(夏谅字元贞,由邑庠生例贡入太学,授福建建宁府瓯宁县主簿致仕)。婚后孝顺公婆,勤俭持家,内敛低调,「不以殷厚自挟」,「以至外人不知其出身富家」。

金银锭形搭扣

明代墓志中有许多关于女性生命历程中女、妻、母各个阶段的记载,无外乎先是「养在深闺待贤婿」,续而「嫁入夫家孝事姑」,最后「勤俭持家相夫君」。无论富有与否,江阴的邹氏也过着那个年代女性所特有的生活。明代苏州诗人吴鼎芳的《唐嘉会妻》,叙述了唐嘉和杨云芳之间凄婉的故事,故事的本身无关爱情,却烙着那个时代的印记。其中的两句「朝日照清池,游戏双鸳鸯」,「头上何所饰,郁金为凤凰」,流露出待嫁小女儿对未来的憧憬。邹氏墓出土的最为精美的两件簪是金嵌宝凤凰挑心和金满池娇后分心,前有凤凰,后有鸳鸯。像是这两句诗的实物写照。比之殉情的杨云芳,邹氏嫁得夏元贞,夫妻恩爱,也算如心如愿。只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像个紧箍咒,成为邹氏的心病。「夏元贞艰于嗣,令人复多为之置妻妾,卒无子,乃谋于元贞,以伯兄元夫之子舆为后」(《秋涯公配邹令人墓志铭》,《习礼夏氏宗谱卷》四十六),「妹之贤之淑宜有子矣,而弗得」(《祭亡妹邹孺人文》,《习礼夏氏宗谱》卷六十),「君弥壮未有嗣,孺人以为忧,数为君置妾,待如同气,有所出则摩煦周至。然皆不育,乃谋于君,请于翁,以伯兄之子舆为后」 。(《秋涯公配邹孺人行状》,《习礼夏氏宗谱》卷五十八)审视邹氏墓出的金银首饰,纹饰中除了凤凰、牡丹这样标志富贵的图案,六件金花头银脚簪和三件金花啄针花心或花瓣上皆有突起,意含多子多福。赵长卿词云:「见浴兰才罢,拂掠新妆,巧梳云髻。初试生衣,恰三裁贴体。艾虎宜男,朱符辟恶,好储祥纳吉。」将艾虎和宜男联系在一起。金张天师艾虎掩鬓除了有辟邪的含意,可还含着祈福祈子的虔诚?而金嵌宝螳螂捕蝉顶银脚簪,构图很容易让人联想起「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成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语出《庄子·山木》,是庄子主张清心寡欲,忍让屈从,顺乎天道自然思想的反映,此意象用于日常簪戴,折射出明代女子精神的寄托—嫁为人妇的邹氏,在一个个晨起梳妆,将渴望淡化作忧郁与惆怅。

首饰是中国女子不可或缺的一种日常物品,但又不仅仅是日常用品。乌发一挽起,各类玲珑簪环绕,耳垂明月当,皓腕约秀镯,连同形体散发出的意蕴,总是令人神往的。注视着这些昔日女性贴身相伴的文物,恍惚看到隔世的繁华与沧桑,以及悲欢离合的故事。(本文图片皆为江阴博物馆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