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风
我有一个朋友,是读外文系的,有一次偶然读到鲁迅的旧诗句子,忍不住大叫一声:
“哇!原来他们旧学底子那么好!”
她那口气,好像她上当了,好像什么人诓哄了她,她几乎有几分愤怒。
“怪事?你自己才少见多怪,他们那一代十九世纪出生的文人,你说,哪一个旧学底子不好?”
“鲁迅,他是白话文学大师呀!他写过小说《狂人日记》《阿Q正传》,怎么也会写旧诗呢?”
“他就是会呀!”
“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呢?他们自己读了文言经典,却叫我们只读白话文?害我的文章寡寡淡淡白白,一点意思也没有。”
她的文章写得不好,要不要怪五四诸君倡议白话文我不敢说,但惹她生气的鲁迅句子的确写得不错。其一是: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其二是:
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鲁迅(周树人)和他的弟弟周作人用现代人观点来回顾,都是“绍兴师爷(秘书)”的同乡,一家出两个文豪,真令其他妈妈愧煞。但绍兴的特产是酒和师爷,想来和他们文风炽盛有关,在那种地方,小孩子饱读诗书并不是什么难事,下笔如刀,原就是他们的绝活。
听说从前有些坏军阀,为了收买部属之心,常跟士兵一起吃大锅饭。大锅饭粗粝少油水,长期吃下来,当然令部下感动——不过故事的真相是:那些军阀事先早已饱餐一顿精致的小灶美食了。
胡适等五四诸君子虽不像军阀如此做作装假,但他们“得了(经典方面的)便宜还卖乖”,也不能说对文化没有斫伤。胡适如果能活得像新加坡的李光耀一样长命,他就有机会修正自己的看法,叫大家多看一点老书。至少,至少,让大家的国文程度可以看得懂《西游记》(原版的,不是改写的)。
除了鲁迅,胡适本人也是个模糊的“白话主义倡言人”,他的情诗如下(调寄《生查子》):
也想不相思,可免相思苦。几次细思量,情愿相思苦。
这种小词,如果起胡适于地下,加以拷问,他当然自认是“正宗白话文学”。但如果拿去给当今中学的孩子去公投,我看至少有75%认为是古典文学,20%不表意见,认为是白话的不会超过5%。
胡适之外,陈独秀或钱玄同,那些以“白话先驱”自居的,其行文,如今看来都绝对是文言的。
上述大老多望之似道德君子,另有一位郁达夫,纵酒薄行,让人弄不清他是圣徒还是罪人。他是那个时代的“情色小说达人”,写的当然是大白话,但他的旧诗也十分好,读来令人热耳酸心。像下面的句子,我认为也不输李义山:
生死中年两不堪,生非容易死非甘。
(《病中作》前二句)
不是尊前爱惜身,佯放难免假成真。
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
(《题钓台壁》前四句)
顺便一提,这第二首如果写成条幅,挂在酒家或酒廊壁上倒也警世。……
至于钓台也宜略作解说,指的当然不是“钓鱼台”,而是严子陵钓矶。郁达夫是浙江富阳人,也就是桐庐富春山一带。山水极美,鱼虾极鲜(特别是出产鲥鱼),相传严子陵便是隐居在此。我于1995年曾前去寻访郁氏故居,郁氏死了,郁的原配妻死了,郁的情人也纷纷死了。故居中住的是郁的儿子(唉,原来儿子才是恒久的)和媳妇,当时儿子也死了,年老的媳妇和孙女在春天的庭院中晒棉被。山水依依,草熏风暖,我心里升起一丝丝恨意。
“好家伙,郁达夫,你是在这么美丽的家园中研习那些邃密旧学的人哪,我现在才看清楚你的剑招从哪里来的了。
(选自《送你一个字》,云南人民出版社2011年3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