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莉
2012年深秋,我参加一个教育访问团,到日本的中学参观、交流。一进京都的立命馆中学,就看到门厅墙上、拾级而上的楼梯两壁、教室回廊上,错落有致地张贴着或卷轴裱起或宣纸素面的书法作品。其中一间教室里,靠近天花板的墙壁上端,围绕教室左、后、右三面墙,方方正正一式大小、整整齐齐一律笔直,贴满了四字一张宣纸的大楷书法作品,日本汉字让我们中国人读来没有什么障碍:“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访问团里同行的一位理科老师赞叹:“这么多成语啊!日本学生字写得真好!”
一旁的日本翻译说:“这是我们日本学生写的《千字文》。每个学生写四个字,还没有写完。”
羞煞!这是我们中国古典文学的《千字文》,同行者竟然不识。寒窗十几载的岁月中,我们遗漏了多少古典瑰宝?抑或是我们在学习古典文学时,马虎草率或鲁莽抗拒,入得宝山却不识宝藏呢?
约一千五六百年以前,梁武帝命人从王羲之书法作品中拓出了一千个不重复的汉字,每个字一张纸,给诸王子临摹书法。零散的字难以修炼,于是梁武帝命散骑侍郎佐撰国史周兴嗣编纂千字韵文。周兴嗣编纂的《千字文》勾勒出了完整的中国文化史轮廓,从宇宙诞生、开天辟地讲到天文地理、气象物候、人文社会,是袖珍的百科知识全书;而且音韵和谐,读来朗朗上口。
清人褚人获称赞《千字文》“局于有限之文字而能条理贯穿毫无舛错,如舞霓裳于寸木,抽长绪于乱丝。”《千字文》既是国学的经典启蒙教材,又是书法经典作品,怀素、欧阳询、赵孟頫等都有留传至今的帖本。
日本的中小学教育里,日本政府列出了大约2136个日本汉字。小学生在六年级毕业时需要学会1006个日本汉字,初中生需要学会用这1006个字造句,并能够读懂另外1130个字。立命馆中学把《千字文》作为校本课程列入了学生的学习活动中。在大阪、东京等地参观时,我们发现其他中学也都是把临摹碑帖的书法作品张贴在教学楼里。有一所中学里学生临摹了《兰亭集序》,照例是每个学生写一两句,分而练之,作品张贴之。这倒是既让学生不对古典长文望而生畏,又鼓励学生练习与表现的好方法。
千字文:“天地玄黄。”《易经·坤》:“玄黄者,天地之杂也。天玄而地黄。”我们的天不就是玄色么,深青而近于黑的颜色,宇航员到太空中看的话就是黑漆漆一片呢,除了恒星散发出微光。我们的天空不就是玄妙的么,深不可测,广袤无垠,玄之又玄。我们的地是黄土地,黄土地上有母亲河黄河,黄河灌溉出金黄的黍粒。“天玄而地黄”,多么亲切、温暖而又古老、博大的文字奥秘。我们怎么能不认识它呢?
周兴嗣为了押韵,将“天玄而地黄”改成了“天地玄黄”,与“宇宙洪荒”对称。《淮南子》:“四方上下谓之宇,往古来今谓之宙。”宇宙一词,涵盖了空间和时间。“洪”是汤汤大水,上古时候发洪水,那是草木蛮荒时期,直到四千年前大禹治水,定九州,人们生活才脱离洪荒,渐渐安宁。
小小方块字,蕴含天下事。“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个汉字表达出丰富的自然知识、历史文化。一千个字组合起来的韵文,字字用典,句句引经,层层推进,朗朗上口,读来该长多少见识。更何况,《千字文》留传下来的多有名家墨宝的帖本,那些如同飞翔在纸上、血液里的黑白翩跹。
当然,就如周汝昌先生在《千秋一寸心·新版序言》中所写:“好诗也不一定入目便‘令人喝彩、叫绝,而需要讲解。”否则,我们有可能不但不解其妙,还会误读、谬读。周汝昌一生研究红学,又工诗词擅书法。《千秋一寸心》正是周先生讲解好诗词的好书。杜甫说:“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周先生以自己之心寻求古人之心,精心体会与阐发古诗词,通过讲解古诗的笔致、音韵、情思,让读者领略诗性诗心。
好文章也需要讲解,如果没有讲解,没有一定的文史功底,《千字文》很可能读不下来,并使人因难而退。有没有哪位语文教师花一个学期时间,循序渐进,给学生讲解《千字文》,让学生临摹欧阳询或者赵孟頫的《千字文》帖呢?如果我们不但认识了一千个汉字,还习得了妙文,领略了书法,该是多好的美事呀。
汉字,是无尽藏的宝库。入得宝库,则会有苏东坡所云“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之感,清风明月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汉字是人类文化的无尽藏,“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这“无尽藏”存放在我们的文学里,也存放在我们的生活中,例如,在我们的名字里。
台湾作家张晓风在《念你们的名字》中写道:“我爱你们的名字,名字是天下父母满怀热望的刻痕,在万千中国文字中,他们所找到的是一两个最美丽、最淳厚的字眼——世间每一个名字都是一篇简短质朴的祈祷!”
是的,“唐高骏”“陈震寰”的名字里饱含父母对孩子出类拔萃的期望。“黄仁辉”“高泽仁”是儒家文化在生活里的浸润。“邵国宁”“王为邦”是父母要把孩子培养为栋梁。“每一个名字,无论雅俗,都自有它的哲学和爱心。如果我们能用细腻的领悟力去叫别人的名字,我们便能学会更多的互敬互爱,这世界也可以因此而更美好。”
台湾学者张大春研究字源字义,出了本书,书名很谦虚——《认得几个字》。其实此书又有学问又好玩儿,将汉字文字学通过父亲与自家小儿小女对话、教育的方式写来,有丰富知识,有童言童语,读来忍俊不禁又长见识。原来,“政至察则众乖”里的“乖”,与我们白话里说的“乖”,意思是相反的。“我”“乖不乖”呢?原来,“幸福”二字连用,大概是宋代以后的事情,连用起来的意思里“幸”还是动词,“幸福”是祈盼有福。这么说来,我们始终在“幸福”中——追求幸福的过程中——踏实充实。
所以,吕叔湘先生在《语言的演变》中写道:“短短的一段古代的文字,大多数的字都是现在还用的,可是仔细一分析,跟现代汉语的差别就有这么大。”
识字读文很有意思吧,读着品着,“一俯一仰一阵笑,一江明月一江秋”,时间慢慢流淌。
清代李伯元《南亭笔记》记载,清初,尚可喜为清王朝的建立和巩固立了汗马功劳,被封为平南王。尚可喜封王之后宴请诸名士。席间让大家以自己的名字对对子。诸文士沉吟未就。一童子突然说道:“可对汉之‘直不疑。”直不疑是汉文帝时的郎官,平定了汉初七国之乱,被封为塞侯。以汉代侯爷名字对清代王爷名字,以“尚可喜”对“直不疑”,对得工巧贴切。
“尚可喜,直不疑”,如果我们在“咬文嚼字”的过程中识得一点文字的奥秘,品出一点雕龙的文心,是该“尚可喜”。朱光潜先生在《咬文嚼字》中说,“文学是艰苦的事,只有刻苦自勉,推陈出新,时时求思想感情和语言的精炼与吻合,你才会逐渐达到艺术的完美”。既然有“美的历程”可以追寻探求,我们何不“直不疑”,一直在文字文学的宝库里探求研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