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传(一)

2016-08-02 23:01邢小利
美文 2016年11期
关键词:陈忠实

邢小利

一 西蒋村,出生地与家世

1942年8月3日,陈忠实出生于灞河南岸、白鹿原北坡下的西蒋村。这一天是农历的6月22日,在五行中属火。陈忠实后来说,他的生命中缺水,不知与这个火命有无关系。他母亲说,陈忠实落地的时辰是三伏天的午时。落地后不过半个时辰全身就起了痱子,从头顶到每一根脚趾头,都覆盖着一层密密麻麻的热痱子。只有两片嘴唇例外,但却爆起苞谷粒大的燎泡。整整一个夏天里,他身上的热痱子一茬儿尚未完全干壳,新的一茬儿又迫不及待地冒了出来,褪掉了的干皮每天都可以撕下小半碗。陈忠实2006年9月23日在其写就的散文《回家折枣》中说,曾有一个乡村“半迷儿”的卦人给他算过命,说他是“木”命,而他自小受喜欢栽树的父亲的影响,也喜欢栽树,也许就是应了“木”命之说。这一年的属相是马。

西蒋村如今隶属陕西省西安市灞桥区席王街道办(原属毛西公社、毛西乡、霸陵乡),是一个很小的村子。村以蒋名,却没有一个蒋姓。除了几户郑姓的村民,西蒋村村民大都姓陈。西蒋村、东蒋村和位于白鹿原半坡上的史家坡这三个自然村,相距很近,同办一所初级小学。据1989年版作为内部资料印行的《陕西省西安市灞桥区地名志》介绍,咸宁、长安两县续志载,东西蒋村原来是一个村,1936年,蒋村分为东西二村。居东者名东蒋村,居西者名西蒋村。西蒋村,位于灞河南岸,白鹿原北坡下,58户,263人,耕地403亩。

据陈忠实的哥哥陈忠德介绍,陈姓祖先应该是在清朝嘉庆年间或嘉庆前从别处迁移而来。何处迁来,难以查考。陈忠德回忆说,当年西蒋村的东边和西边各有两个小庙,“文革”中“破四旧”时被拆毁,庙里供奉的佛像也未能幸免。拆庙毁佛时他当时在现场看热闹,看到一尊泥胎佛像身子中间是一根木棍,木棍外边绑着稻草,稻草上面再糊泥,这样泥塑的佛像结实。他说他记得很清楚,棍子上还绑着一本老皇历,他当时把那本老皇历还拿回家了,翻看时记得其中有一页上画有红色标记,他认为那个红色标记应该就是建庙的吉日。可惜这本皇历后来不知去向。他还记得,佛像胸前有护心镜,护心镜是一个嘉庆元宝。由此判断,村中建庙之年当为嘉庆年间。村子建庙,应该是村子初成规模之时。据祖传的说法,西蒋村陈氏家族的祖先迁移到这个村子后,曾给后代起名字排辈分,一共起了十个字,现在这十个字已经用完。陈忠德说他们现在只能记得后六个字的辈分,依次是国、嘉、步、广、忠、永。“永”字辈的都是新中国成立后出生的。十个名字就是十辈,一辈的岁数差距大致按二十年算,十辈人也就是二百年的样子。算起来,从清朝嘉庆年间至今,也就是二百年多一点,时间大致能对上。因此推断,陈氏家族居于此地或者说西蒋村的历史大致也就是二百多年。

关于蒋村村名的来历,我曾请教陈忠实和蒋村的一些老人,他们都说,这个村子目前还没有见到有关文字记载的历史,可能村子里曾经住过蒋姓人家,后来举族迁走了,村名却留了下来。我曾和陈忠德探讨过这个问题。我说,东晋十六国和南北朝时期,是中国历史上又一次大分裂时期。这一时期,北方以匈奴、羯、鲜卑、氐、羌为主的少数民族与当时内地汉族杂居、融合,关中被少数民族政权轮番占领。后秦,是羌族政权,以汉长安城为都城,国号大秦。羌族是个古老民族,地处陕西西部及以西地区,到西晋时,经过二三百年的生息繁衍,羌民族人口剧增,与关中西部的氐人连成一片,布满长安周围。当时人言,“关中之民,半为氐羌”。进入十六国时期,关中羌人数量持续增加。后秦建立后,羌人显官豪族集中长安,关中羌人数量达到数十万。在匈奴、羯、鲜卑、氐、羌等“五胡”大举入占中原包括关中的时候,中原包括关中的汉人则大举南迁,很多人逃往江东即今江南一带。那时迁入关中的匈奴、鲜卑、羌、氐、羯等少数民族居于汉人逃离者的村子,被称为“戎村”或“羌村”。入居关中人口最多的一族是羌族,占当时关中总人口的三分之一,羌村数目最多,成了各少数民族村庄名称的代称。而当时没有南迁的汉族人仍居于原地,则被称为“留村”或“留堡”。由于历史的演化,比如汉族人政权的建立和汉族人势力的强大,历史上的“羌村”地名也发生了演变,总体表现为去少数民族化倾向,“羌”字这个具有鲜明少数民族特征的字被另外一些同音字取代。就像陕南的“宁羌”县后来改为“宁强”县一样,关中地区许多古羌族或氐族曾聚居过的村庄,地名也发生了演化,由“羌”字变而为“强”“姜”“江”等谐音字。比如我老家所在的村子,今名东江坡,现属长安区杜曲街道办,这是一个古老村庄,大约形成于东晋时期,原名“羌堡”,后来演变为“姜堡”,马长寿先生在《碑铭所见前秦至隋关中部族》中说,西晋十六国时期关中羌堡后来多写为姜堡。宋人张礼在《游城南记》中记有“越姜堡过兴教寺”。由“姜堡”再谐音演变为“江坡”,与古名已经相差万里。清嘉庆《咸宁县志》中已把江坡分记为东江坡和西江坡二村,沿用至今。这样的村名演变例子很多。再如长安区王莽街道办的“江村”的“江”即“羌”。如此看来,蒋村的“蒋”,也有可能是“羌”音演变而来。如果是“羌”音演变而来,蒋村的历史就长了。当然,这里只是聊备一说。

据现在可考的历史看,蒋村的陈家是一个世代农耕之家。除了“耕”之外,陈家还重视另外一个“家之脉”,这就是“读”,“耕读传家”,这是中国人也是乡村文化最基本的价值信念。

陈忠实的曾祖父陈嘉谟,曾是私塾先生。其人个子很高,腰杆儿总是挺得又端又直。他从村子里走过去,那些在街巷里在门楼下袒胸露怀给孩子喂奶的女人,全都吓得跑回自家,或就近躲进村人的院门里头去了。

陈忠实的祖父陈步盈,也做过私塾先生。陈步盈这一辈有兄弟三人,分属两支,是堂兄弟。陈步盈为一支,单传;到陈忠实的父亲陈广禄,仍是一个,单传。另一支两个“步”字辈的是亲兄弟,他们是陈忠实的祖父辈。其中老大去世早,陈忠实没有见过面,老大有两个儿子,“广”字辈,是陈忠实的叔父。老二在分家时住于陈家祖屋的上房和门房之间的西边的厦屋,陈忠实这一茬孙子称其为厦屋爷。厦屋爷有两个儿子,据说都属于不安分守己种庄稼过日子的人,跟着一个外来人走了,后来一前一后各回来过一次又走了,此后再无消息,于是就把老大的小儿子过继给了厦屋爷。这个小儿子是个孝子,他把厦屋爷从厦屋搬到了上房的西屋。陈忠实稍长,有了一些辨识能力的时候,他看到的厦屋爷已经出进于上房的西屋了。陈忠实对爷爷辈的人唯一见过面还有印象的,就是这个厦屋爷。但是这个厦屋爷也在陈忠实八九岁时就去世了。这个厦屋爷与孙子辈关系不太亲密,陈忠实对他的印象模糊而陌生,后来留下来的唯一的印象,是他手里总捏着一根超长的旱烟杆儿,抽烟时需要伸直一只胳膊,才能把燃烧的火纸够到装满烟末子的旱烟锅上。直到快四十年后,陈忠实在创作《白鹿原》的时候,他要写差不多就是祖父那一辈人物的性格和命运的时候,鬼使神差似的,他恍惚中忽然听到了厦屋爷在夜深时的呻吟声,那一声重一声轻的沉沉的呻吟声,在刹那间忽然唤醒了他沉眠已久的某些记忆。这当然是后话。

陈忠实祖居的老屋坐落在白鹿原北麓,坐南朝北,面向灞河和骊山南麓。据陈忠实回忆,本门族的一位爷爷给他说,他们这个门族的最早一位祖先,是一个很能干的人。这位祖先在村子里先盖起了陈姓聚居的第一个四合院,尔后积累了数年,又紧贴着这个四合院在西边建起了第二个四合院。他的两个儿子各据一个,后来就成为东门和西门。陈忠实是东门的子孙。陈忠实懂事起,就记得东门里居住着他的父亲和两位叔父。西门人丁更为兴旺,那个四合院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八家院。东门和西门后来再未出现过太会经营治家的人,后人都聚居在这两个四合院里,没有再添一间新房,也就无人迁出老宅,直到 1949 年解放。

陈氏家族应该在陈忠实曾祖父陈嘉谟那一代就确定了分家的格局,陈忠实的祖父陈步盈和父亲陈广禄在同辈兄弟中居长,东为上,陈广禄便继承着上房东屋和中院东边的厦屋。在上房的东屋和西屋之间是一间明室,作为两家共有的通道,而东屋和西屋是窗户对着窗户门对着门,其间的距离不过三大步四小步。陈忠实家的两间厦屋用土坯隔开,南边的做厨房,北边的养牛做牛圈。陈忠实一家人住在上房东屋。这是陈忠实出生后至成年相当长一段时期内的家庭院落格局。

陈忠实出生的时候,他的祖父陈步盈已经过世。在《家之脉》中,陈忠实回忆过他祖父留下的遗物,那是一堆当过先生的爷爷用毛笔抄写的书,行话叫“抄本”。祖父的遗物实际上也是一份遗产,遗产中最为珍贵的,应该是它包含着一些中国人根深蒂固的文化信念,这也就是他父亲所说的,“当先生先得写好字,字是人的门脸”;也包含了一些源远流长的文化信息,这需要陈忠实在后来的日子里长久地去体悟。

陈忠实的父亲陈广禄生于1906年,是一个地道的农民。但他会打算盘,也能提起毛笔写字,还能读小说、剧本乃至《明史》这样的书,这在当时的农村,算是有些文化的人。陈忠实记述说:“父亲是一位地道的农民,比村子里的农民多了会写字会打算盘的本事,在下雨天不能下地劳作的空闲里,躺在祖屋的炕上读古典小说和秦腔戏本。他注重孩子念书学文化,他卖粮卖树卖柴,供给我和哥哥读中学,至今依然在家乡传为佳话。”(陈忠实:《家之脉(代序)》,《家之脉》,广州出版社,2000年版,第3页)陈忠实从对父亲的评价说到了家族之脉。他说,从做私塾先生的祖父到他的孙儿这五代人中,他的父亲是最艰难的。他父亲既没有了祖父那样的做私塾先生的地位和经济,作为一个新中国的农民,土地和牲畜交公,也无法从中获取可能有的劳动创造,可以说一无所有,但还是心强气盛,拼死也要供着两个儿子读书。父亲陈广禄的耐劳、勤俭以及性格的耿直,这些同左邻右舍的村人并无多大差别,但是父亲坚信不疑地文化意识却是陈家最可称道的东西。陈家虽然说不上是书香门第,但对文化的敬重,对子女教育的重视,耕而且读,这才是陈家几代人传承不断的脉。

陈忠实的母亲贺小霞,生于1915年8月20日,是白鹿原上的狄寨镇伍坊村人。

陈忠实上有一姐陈希文,一哥陈忠德,下有一妹陈新芳,他排行为三。陈忠德高中只上了一年,就在“大跃进”的第一年即1958年被招工到青海参加工作,“大跃进”失败后,青海兴建的厂矿和学校纷纷下马关门,陈忠德别无选择,只好和当时的许多陕西青年一样,回到老家,当了人民公社的社员。陈忠实对我讲过他家里的一些情况,他说,在他之后,他的母亲还生了六七个弟妹,但都夭亡了。其中多亡于当地乡村所言的“四六风”,即出生后第四天生病抽风,第六天夭亡。今天看这个病,其实就是破伤风,因为那时农村接生,是用没有消过毒的剪刀剪断脐带,如果剪刀上带有破伤风菌,就会感染破伤风,第四天发病,第六天死亡。有一弟是五六岁时夭亡的,应该是亡于肝炎,他说他记得很清楚,弟弟那时浑身发黄,甚至黄到透明的程度。还有一个妹妹也是五六岁时因病死的。陈忠实说他母亲说他“克性”大,一连“克”死了五六个弟妹。

陈忠实后来在他的散文中几次提到神汉给他们家看风水禳灾的事,可以看出陈家当年的一些家庭境况。《火晶柿子》中说,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他读小学时,由于家里几年来灾祸连连,一个小妹夭折,一个小弟长到四五岁也夭折,又死了一头牛,父亲陈广禄就请了一位神汉到家里检查风水,神汉从前院审视到后院,让把后屋和厦房过道间的一棵火晶柿子树砍掉。他父亲读过古代演义类小说,不用神汉解释,便悟出其中玄机,“柿”谐音“事”,就去砍掉了柿树。在散文《父亲的树》中,陈忠实讲述了同前述内容基本一样的“我们家诸事不顺”之后,说父亲惶恐中请来了一位阴阳先生,阴阳先生说他家祖坟所在的那块地西北角太空了,空了聚不住“气”,邪气就乘虚而入,父亲听了阴阳先生的禳解之法,在那里栽种了一棵皂荚树。

父亲陈广禄是地道的农民,他当年对陈忠实的要求很实际。“要我念点书,识得字儿,算得数儿,不叫人哄了就行了,他劝我做个农民,回乡务庄稼,他觉得由我来继续以农为本的家业是最合适的。开始我听信父亲的话,后来就觉得可笑了,让我挖一辈子土粪而只求一碗饱饭,我的一生的年华就算虚度了。”(陈忠实:《忠诚的朋友》,《生命之雨》,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410页)

陈忠实不愿意过那种“只求温饱而无理想追求的猪一样的生活”,不愿意虚度年华做一个碌碌无为的人,但他的一生应该如何度过,西蒋村还不能告诉他。他不愿意按照父亲的意愿和规划来安排自己的人生。这个木命而缺水的孩子,有着自己朦胧的人生理想。站在白鹿原顶,可以南望秦岭,北眺骊山,向西看,是繁华的都市——西安,向东,则可以走出潼关,走向山南海北。但是,人生之路应该怎么走,到底能走多远,年少的陈忠实显然还不知晓。

二 不要耽搁了自己的行程

1949年5月20日,中国人民解放军解放了西安。

1950年春天,陈忠实八岁,开始在本村即西蒋村上小学。西蒋村小学当时是一个四年制的初级小学,春季入学。

许多年后,陈忠实还清楚地记得,1950年春节过后的一天晚上,在他家那盏祖传的清油灯下,他父亲把一支毛笔和一沓黄色仿纸交到他的手里,说:“你明日早起去上学。”他拔掉竹筒笔帽儿,里边是一撮黑里透黄的动物毛做成的笔头。父亲又说:“你跟你哥伙用一只砚台。”

毛笔,仿纸,砚台,这是传统的书写用具。应该还有一个墨锭的。今人已经很少有人用墨锭了,都是买瓶装的墨来用,所以也不一定用砚台。陈忠实当年上学,所用的还是传统的笔、墨、纸、砚。当然,家里境况贫寒,纸不是正经的宣纸,只能是仿纸。所谓仿纸,就是儿童练习写毛笔字用的纸,有的上面印有格子,也叫仿格或仿格纸。砚也只能与兄长合伙着用一个。一个读书人一定要写得一手好字,而且是毛笔字。陈忠实后来回忆说,他记得他们家木楼上有一只破旧的大木箱,里面乱扔着一堆书。他看着那些发黄的纸和一行行栗子大的字问父亲:“是你读过的书吗?”父亲说是他读过的。随后又加重语气解释说:“那是你爷爷用毛笔抄写的。”这使幼小的陈忠实大为惊讶,他原以为这些书和字是石印的,想不到竟是爷爷用毛笔亲手写的,而且,这个毛笔字居然会写得和他课本上的字一样规矩。看着他一脸的惊异,父亲教导他说:“你爷爷是先生,当先生先得写好字,字是人的门脸。”陈忠实出生之前,他爷爷已经谢世,但会写一手好字的爷爷和爷爷写得一手好字,却让他由心底产生了崇拜。他父亲的毛笔字写得虽然比不上爷爷,但他父亲会写字。每到大年三十的后晌,村人三三两两夹着一卷红纸走进院来,求父亲给他们写春联。父亲磨墨、裁纸,为乡亲写好一幅一幅新春对联,然后摊在明厅里的地上晾干。在一旁瞅着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村人兴致勃勃地围观父亲在那里挥舞笔墨,陈忠实隐隐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自豪。

人生忧患识字始。人生起步写字始。陈忠实后来的一生,都与写字分不开,他和写字结下了不解之缘。

1952年,陈忠实10岁。春季和夏季,他在改迁到东蒋村的初级小学读三年级。这一年,学校由春季入学改为秋季入学,学校规定,学习好的学生进入下一年级,差的留一级。陈忠实在班上是学习好的学生,到了秋季,就直接进了四年级。

1953年夏季,他在东蒋村的四年制初级小学毕业。本来应该到离自己村子最近的东李村上五至六年制的高级小学,但那一年东李村小学不招高年级考生,他只好与三个同学一起到灞河对岸的蓝田县华胥镇油坊街报考那里的高级小学。结果,他们三个人中连他在内考上了两人。

从灞河南岸的家里走到北岸的油坊街小学,大约有二三里路。路不算远,但要过一条灞河。由于灞河一年三季经常涨水,往来不便,他在学校搭灶住宿,晚上睡在木楼的教室里。夜里尿憋,要下了木楼梯,到流经教室房檐下的小水渠撒尿,早上又到这个小水渠里洗脸。大伙儿在这个小水渠又是撒尿又是撩水洗脸,不以为怪,只顾嘻嘻哈哈着。这条水渠是从学校的后围墙下引进来的,曲折流过半边校园,然后从学校大门底下石砌的暗道流到街道里去了。小学所在的这条街叫油坊街,也叫油坊镇,后来称作华胥镇。这是一条繁华的街道,时常有集市。陈忠实上学以前,曾随父亲来这里逛集。名为油坊街,想是曾经有过榨油作坊,如今已经看不见榨油作坊的遗迹了。短短一条街道,有杂货铺、文具店、铁匠铺、理发店等,多是两三个人的规模。逢到集日,川原岭坡的乡民挑着或推着粮食、木柴和时令水果,牵着或赶着牛羊猪鸡来交易,市声嗡响,生动而热闹。他父亲陈广禄经常来赶集。陈广禄在河川的几块水地渠沿上种植杨树,靠卖树供养两个儿子上学。陈广禄卖树,先把杨树齐根斫下来,当椽子卖。一根大约能卖七八毛钱,再把树根刨出来,剁成小块,晒干,用两只大老笼装了,挑过灞河,到油坊镇来卖,一百斤可卖一块到一块二毛钱。

考上这所高级小学,陈忠实除了认真刻苦学习功课,也好奇爱玩。他第一次摸了篮球,打了篮球。油坊街距华胥塚遗址所在地孟家崖村不过一华里,班上有孟家崖村的同学,但那个时候,陈忠实没有听人说过华胥氏的传说,而听过不远处的小小的娲氏庄,就是女娲“抟土造人”的地方。“抟土造人”的神话令陈忠实好奇。有一天,他和同学就在晚饭后跑到娲氏庄,寻找女娲抟泥和炼石的遗痕,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现。陈忠实有时也耍小性子,有位算术老师平时非常喜欢他,可他却因耍小性子伤了这位老师的心,令他非常懊悔。

1955年,陈忠实13岁,他在油坊街的高级小学毕业了。6月份,他到灞桥的西安市第14初中(今西安市第34中学)考区参加升初中的考试。到了1993年,也是在6月,距这次考试时隔38年之后,陈忠实51岁,他回想起了这一次考试路上的情景,显然是感慨万端,写了一篇相当精彩也相当动人的散文《汽笛·布鞋·红腰带》(关于《汽笛·布鞋·红腰带》中系红腰带的时间:原文写的是“系上红腰带之后半年”。系红腰带应该是他整12岁时,这次考试时他已经13岁了。应该是,在他系上头一条红腰带过后半年。经求证陈忠实,陈认为自己记忆有误),回顾并且反思了这一次可以称得上是刻骨铭心的生命历程。

陈忠实在系上头一条红腰带过后半年,他在高级小学毕业了。40多岁的班主任杜老师带领着他和20多个同学,徒步到距家三十余里的历史名镇灞桥投考中学。他是这批同学中年龄最小、个头最矮的一个。这是他第一次出门远行。他穿的是平常穿的旧布鞋,三十里的砂石路把鞋底磨烂磨透了,脚后跟磨出红色的肉丝,淌着血,血浆渗湿了鞋底和鞋帮。他渐渐地落在了队伍的后面。大家倒退回来,鼓励他跟上队伍,然而他们的关爱和激励并不能减轻他脚底的痛楚,他不愿讲明鞋底磨烂的事,怕穿胶鞋的同学嘲笑自己的穷酸。他不愿在任何人面前哭穷。他又落在了队伍的后面。光脚磨在砂石路上,疼痛难忍,他先后用树叶、布巾和课本来塞鞋底,都无济于事。他几乎完全绝望了,脚跟的疼痛逐渐加剧,以至每一抬足都会心惊肉跳,走进考场的最后一丝勇气终于断灭了。就在他灰心转念的时候,他听到了一声火车汽笛的嘶鸣,接着看到了一列呼啸奔驰过来的火车。打算停下来的脚步与飞驰的火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天哪!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坐着火车跑哩,而根本不用双腿走路!一时间,一股神力突然而起,他愤怒了,心中只有一个信念:人不能永远穿着没后底的破布鞋走路!于是,他拔腿而起,在离学校还有一二里的地方,终于追赶上了老师和同学。

汽笛、布鞋、红腰带在这里都有极强的文化象征和生命内涵。汽笛是他生命中第一次听到的声音,在这里代表的是远方的召唤。汽笛、火车都是他前所未闻、前所未见的生活经验之外的东西,是文明,是新世界。汽笛的鸣叫似乎也在启迪着一个乡村少年,文明和新世界就在前方,召唤他勇敢地前行。布鞋代表的是他当时的身份与境遇。红腰带显示的是生命的年轮,代表来自母亲给他的生命祈福和传统社会给人的精神启示。

这次赶考的经历,给了他深刻的生命启示。此后,每当他遇到人生重大挫折时候,在他意念惶惑的时候,甚至在他企图放弃生命的时候,那一声汽笛的鸣叫就会从他生命深处响起,他知道,那是远方的召唤。于是就咬着牙挺了过去。他明白并坚信一个道理,这就是:无论“生命历程中遇到怎样的挫折怎样的委屈怎样的龌龊,不要动摇也不必辩解,走你认定了的路吧!”“任何动摇包括辩解,都会耗费心力耗费时间耗费生命,不要耽搁了自己的行程”。(陈忠实:《汽笛·布鞋·红腰带》,《告别白鸽》,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17、18页)

当年上油坊街高级小学,他和同村的同学是三个考上两个;这一次升初中,两人中只有他一人考上。学校是西安市第36中,位于韩森寨。由于36中的初中当时还在修建之中,他初一第一学期是在大东门外鸡市拐索罗巷的一个教堂上的课。这里距家路途遥远,约五十多华里,他只好在学校寄宿。每到星期天的下午,他背上母亲给他准备的一个星期的干馍,多是粗粮馍,从蒋村走到鸡市拐索罗巷。上一个星期的课,到了星期六的下午,他又走回家去。他在学校每天的伙食,基本上是开水泡干馍。家中境况好的时候,父亲会一个礼拜给他两毛钱,让他买点咸菜或者辣子酱。星期天回家,吃上母亲擀的面,就是最好的伙食了。

1955年的西安大东门外,特别是鸡市拐索罗巷一带,还是一片荒凉,晚上经常有狼出没。到了冬天,天寒地冻,他仍然要在家与学校之间徒步往返。一个礼拜五的晚上,一场大雪骤然而至,足足下了一尺多厚。第二天上课,他心里一直发慌,这样的天气,怎么回家去背馍呢?熬煎到最后一节课上完,他走出教室,猛然看见父亲披一头一身的雪,迎着他走了过来,肩头扛着一口袋馍馍,笑吟吟地对他说:“我给你把干粮送来了,这个星期你不要回家了,你走不动,雪太厚了……”

蒋村地处灞河南岸,土地丰饶,但那个时候,陈忠实的家境却是异常的贫寒。父亲陈广禄是个地地道道农民,种庄稼是一把好手,吃苦耐劳,但是日子过得还是异常紧迫。虽是农民,他的眼光却看得长远,陈忠德和陈忠实两个儿子,他一个不落地供着他们上学。没有别的门路,只有勒紧裤腰带,拼命向土地索取。同时供着两个中学生,办法是两个,一个是卖粮,一个是卖树,那年头粮食太少,因此主要还是卖树。卖粮是尽量让自家少吃,卖树是拼着命向外开掘。陈广禄从青年时代起,就喜欢栽树。他在自家那四五块河滩地头的灌渠沿上,栽着纯一色的小叶杨树。这种树生长快,变钱也就快。陈广禄把有限的土地充分利用,树种得很稠密,不足一步就是一棵。两个儿子上学的费用一分钱也少不得,所以,他卖树,不能等到哪棵树成材了才卖,一切依买家的需要而定,粗树当檩卖,细树做椽卖。当时一根一丈五尺长的椽子能卖一元五角,一丈长的椽子价位在八毛到一块之间。树卖了,陈广禄紧接着还要把树根刨挖出来,指头粗细的毛根也不舍弃,树根劈成小块晒干,然后挑到集上去卖,一百斤劈柴最高能卖一块五毛钱。陈忠实和哥哥陈忠德的课本、作业本、班费、班上大家合购的理发工具费,以及陈忠德的菜票、陈忠实的开水费等等,都得指靠这个卖树的钱。由于没有其他钱的来项,短短三四年时间,滩地上的小叶杨树就被全部砍伐一空,地下的树根也被掏挖干净。

1955年底,农村实行合作化,土地归集体。父亲无地可种树,当然也无树根可刨了。

“钱的来路断咧!树卖完了——”初中一年级只上了一个学期,寒假,大年初一晚上,父亲无奈地对陈忠实这样说,他期望儿子能够理解。“你得休一年学。”父亲对他说这个话,显然思谋已久。“一年。”父亲再次强调,显然说这个话还是感到很艰难。父亲的谋划是,让陈忠德先上完初中,如果能考上个师范学校或技校,学费就会由国家出,压力缓解之后再供陈忠实上学。陈忠实虽然也有委屈,但他理解父亲的难处,便答应了。

春季开学后,陈忠实到学校申请休学一年。班主任在他的休学申请上写了“同意休学一年”的意见,校长写了“同意”二字。他到教务处开休学证书时,一位年轻的女老师对这个好学生因贫穷休学充满了同情,但又很无奈,送他走出校门,眼含热泪嘱他明年一定记着来复学。

休学后,陈忠实在家里看妹妹,经常背着妹妹在村子里闲转。有一天,乡政府的书记在村子兴办农业合作社,他跟着看热闹。书记看到这个抱着孩子的孩子,很以为怪,就问他为什么不上学。他说休学了。问他为什么休学,他不说。书记就问村上的人,村上人说,这娃学得好,但是家里穷,他父亲供不起学,休学了。书记立即发了火:新社会怎能让贫农的孩子失学?书记说,一定得上学。书记后来跟学校联系,要让这个少年复学。学校通知他复学,每个月给他六元钱的助学金。那时对贫苦家庭孩子上学有助学规定,后来陈忠实换了几个学校,到第十八中学和第三十四中学读书,这些学校给他不仅依然有助学金,而且每月还升为八元钱(关于初中助学金数额,陈自己有些文章写为每月八元。2012年5月5日下午,陈忠实就这个问题说,在第36中上初一和初二时是六元,转学到第18中学后,变为每月八元。后来到第34中读高中,每月也有八元助学金。另外,有些文章写,陈忠实当时在第36中复学后,学校还给他免除了一切学杂费,陈忠实说这个没有免除)。陈忠实后来说,“我是依靠着每月八元的助学金在读书,成为我一生铭记国家恩情的事”。(陈忠实:《父亲的树》,《吟诵关中》,重庆出版社,2008年版,第154页)这是后话。

这样,陈忠实实际上只休学了半年,也就是一个学期。到了秋天,他就又到学校上课了。但是因为他初中一年级第二学期的课程没有学,就只能从初中一年级的第一学期从头学起。这样,他虽然耽误了一个学期,实际上还是耽误了整整一年。因了这一年的耽误,他后来的命运也因此而改变了。

三 赵树理:第一个文学引路人

人是具有精神的动物。古今中外,都有一个突出的现象,这就是,生活中有一些人,愈是贫穷,愈是追求精神生活。极度的物质贫困与极度的精神丰富,形成鲜明的反差。

陈忠实复学是从秋天开始的。这个时候,第36中的初中已经建好,他就回到韩森寨读书。依然是背馍上学,但从西蒋村到韩森寨比到索罗巷要近一些。一日三餐,还是开水泡馍,不见油腥儿,最奢侈的是买一点杂拌咸菜。穿衣更是无法讲究,从夏天到冬天,穿的单棉衣裤和鞋袜,都是母亲手工做的;只有冬来防寒的一顶棉布单帽,是现代化纺织机械制品。他在乡村读小学的时候,一来年纪小,二来大家都是乡村学生,对于穿戴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如今到城里读书,整天面对那些穿着艳丽而别致的城市学生,反差太大,他不能视而不见,也无法不自卑。这种由心理自卑引起的心理压抑,比难以下咽的粗粮和薄不御寒的补丁衣服更让敏感的少年陈忠实难以忍受。

痛苦了一阵子,陈忠实终于明白,自己抵御贫寒和自卑的唯一手段,只能是学习。物质上不能与人比,但学习可以走在前头。学习再沉重他不怕,最怕学校组织的集体活动,因为这些活动有不少是需要花钱的,如看电影、看话剧等。他没有钱,衣衫褴褛,特别不愿在公众场合亮相。因此,每当集体活动,特别是要花钱的集体活动,他往往喜欢一个人留在宿舍,留在教室,自己读自己的书,或者到大操场上熬过那些让人心酸的时光。

陈忠实学习刻苦,课外很少有娱乐活动。有一回看了一场不要票的半截戏,结果还受了批评。这是他后来转学到第十八中学的事。第十八中学在纺织城边上,学生宿舍在工人住宅区内。陈忠实自小受父亲影响,喜欢看秦腔。有一天,上完晚自习,他和同学在回宿舍的路上,听到锣鼓梆子响,隐隐还传来男女的对唱,禁不住好奇和诱惑,他们循声找到一个露天剧场。这是西安一家专业剧团在为工人演出,演员中有一位须生名角,名声响亮,在关中地区几乎家喻户晓。这时戏已经演过大半,门卫已经不查票了,陈忠实就和三四个同学走了进去。虽然是半截戏,看得还是很有兴味,直到曲终人散。陈忠实以前看的都是乡村那些农民的草台演出,此晚所看乃专业演出,水平自非业余所可比拟,看后回到宿舍,回味不尽,兴奋不已,好久睡不着觉。第二天早上走进学校大门,教导主任和值勤教师站在当面,把他叫住,指令站在旁边。旁边已经站着两个人,都是昨晚看戏的同伴,陈忠实一看就明白了,有人给学校打小报告了。教导主任以严厉著称,黑煞着脸,声狠气冷地训斥了几个看戏的学生。这是陈忠实学生生活中唯一的一次处罚。

生活艰窘,但少年人的精神是饱满的。在这种处处使人感到困窘的生活里,陈忠实喜欢上了文学。现实是灰色的,有时是令人痛苦的,文学是现实生活的升华,往往是美好的。沉浸于文学的审美之中,有时可以淡化或忘记痛苦。文学作品是基于现实世界但却在现实世界之上建构的一个艺术世界,是一个精神的世界。因此,人生痛苦的生存体验在审美过程中有时也会升华,升华为丰盈的精神财富,从而使人在精神上能够超越无奈的现实。

1957年,陈忠实十五岁。这一年的秋天,他开始读初中二年级第一学期。这一学期开始,中学语文课进行改革,分为文学和汉语两种课程。汉语讲一些干巴巴的语法之类,他很厌烦,文学课本收录了古今中外一些诗、词、散文和小说的名篇,富于形象、情感和美,他最为喜欢,也最喜欢学。陈忠实说,“在文学课本里,那些反映当代农村生活的作品,唤醒了我心中有限的乡村生活的记忆,使我的浅薄的生活经验第一次在铅印的文字里得到验证,使我欣喜,使我惊诧,使我激动不已。是的,第一次在文学作品中验证自己的生活经验,在我无疑具有石破天开豁然开朗的震动和发现。”(陈忠实:《收获与耕耘》,《生命之雨》,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413、414页)

于是,他开始喜欢文学了。

文学课本中有一篇赵树理的短篇小说《田寡妇看瓜》,陈忠实学习之后,先是惊讶:这些农村里日常见惯的人和事,尤其是乡村人的语言,居然还能写进文章,还能进入中学课本?继而想到:这些人和事,这些人说的这些话,我知道的也不少,那么,我也能编这样的故事,能写这种小说。

“我也能写小说”的念头在心里悄悄萌生,却不敢说出口。那时候他很自卑,穿着一身由母亲纺线织布再缝制的对门襟衣衫和大裆裤,处身于城市学生中间,平时就觉得矮人一头。而喜欢文学,在一般同学的眼里,往往被看作是极浪漫之人的极富浪漫色彩之事,怎么可能发生在像他这样的人身上呢?说出去岂不被人笑掉大牙。但是有了目标,心里也就有了主意。他第一次踏进学校图书馆的门,去找那个令他着迷的赵树理。

他借了赵树理的中篇小说单行本《李有才板话》和中篇小说《小二黑结婚》,回来阅读,感觉津津有味,兴趣十足。读到动人之处,他一边会心地笑着,一边把书拿到亮光下边,试图寻找那动人之处究竟是些什么。这是陈忠实有生以来读的第一本和第二本小说。赵树理这个人对陈忠实来说是陌生的,但小说中描写的农民和农村生活对他来说却是非常熟悉的。赵树理笔下那些有趣的乡村人和乡村事,他几乎都能在自己的村子找到对应的人和事。这样,陈忠实在崇拜赵树理的同时,也开始学习或者准确地说开始模仿赵树理。

从这个意义上说,赵树理是陈忠实的第一个文学老师,也是引路人。

这一学期,语文教师也换了,是一位刚从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叫车占鳌,热情高,教学方法新,作文课不是命题作文,而是由学生自己拟题,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这样一来,正合了陈忠实的心意。他激情高涨,挥笔在作文本上写了一个短篇小说《桃园风波》,两千多字。这篇小说是依着村里一个老太太的故事衍化而写,他还学赵树理,给小说中的几个主要人物都起了绰号,所有的人和事全是蒋村发生的真人真事,讲的是农业生产合作社由初级转入高级,把留给农民的最后一块私有田产——果园也归于集体,在归公的过程中,发生的几个冲突事件。陈忠实认为,这是他写作的第一篇小说,已非以往所写的一般作文。顺便说一下,2002年7月31日,西安一批文学友人在给陈忠实举行六十华诞和文学生涯四十五周年庆贺笔会时,推算其文学生涯为四十五周年,依据就是这个写作短篇小说《桃园风波》的时间。这是他迈上文学之路的第一步。

作文本发下来以后,他看到车老师给这篇小说写了近两页的评语,全是好评赞语。这个时候学的是苏联的教育体制,计分为五分制,三分及格,五分满分,车老师不仅给他打了五分,还在“五”字的右上角添了一个加号,表示比满分还多。陈忠实一看喜出望外,欢欣鼓舞,他的同桌则把他的作文本抢过去,看了老师用红笔写的耀眼的评语,然后在同学中一个一个传着看。同学们都对他刮目相看。那一刻,陈忠实在这些城市同学中,忽然间涨起了一种自信,平时的自卑和畏怯也像冰雪见了阳光一样融而解之。

紧接着,陈忠实在作文本上又写下第二篇小说《堤》,写村子刚成立农业社时封沟修水库的事。

一个大雪初霁的早晨,陈忠实和同学正在操场上扫雪,车占鳌老师来到操场,拍着陈忠实的肩膀,叫他到语文教研室去一下。陈忠实有点忐忑不安。此前,还在他写《桃园风波》之先,他的作文写了两首诗,车老师写的评语对他有些误会,他不服,曾和车老师在办公室闹过别扭,现在车老师忽然叫他,他不知底细,心里有些戒备。没有想到,陈忠实刚走出扫雪的人群,车老师就把一只胳膊搭到他的肩膀上,这个超常的亲昵动作,一下子化释了他心中的芥蒂,同时他也有些受宠若惊,不知所措。一进教研室的门,车老师说:“二两壶、钱串子来了。”里面坐着一男一女两位老师,他们看着陈忠实,哈哈笑了。陈忠实不知所以,脸上发烧。“二两壶”和“钱串子”是《堤》中两个人物的绰号。车老师把他领到办公桌前,颇为动情地说,西安市教育系统搞中学生作文比赛,要求每个学校推荐两篇作文,他的《堤》被选中了。车老师很诚恳地说,除了参评,他还要把这篇小说投给《延河》。他告诉陈忠实,如果发表了,还有稿费,他显然知道陈忠实曾因家庭经济困难而休学的事。车老师最后说:“你的字儿不太硬气,学习也忙,稿子就由我来抄写投寄。”

1958年9月,陈忠实转学到第十八中学读初三。这里离家更近了一些,位于西安东郊刚刚兴起的纺织工业基地,通称纺织城。这一年是大跃进之年,学校处于停课或半停课状态,学生被组织起来,一阵儿到东郊原坡上打麻雀,一阵儿端着洗脸盆到灞河的沙子中去淘铁沙,一阵儿又到纺织厂周围小巷子里的马路上和垃圾堆中去捡拾废铁。学校还建有小高炉炼铁,又从生产队借了一块试验田准备放“卫星”。上课时断时续,老师布置学生自己命题写作文。陈忠实偏爱文学,在这种松散的学习状态下,正好可以腾出时间阅读文学作品。大跃进狂热中,也兴起了全民诗歌运动。“诗歌创作形式名目繁多,诗窗、诗棚、诗府、诗亭、诗歌堂、诗碑等等遍地开花,田间路畔、工厂车间、部队岗哨到处布有诗坛。为了调动群众创作热情, 各种各样的赛诗活动在全国各地广泛开展起来。1958 年3月,陕西省西安市灞桥区白庙村首创赛诗会,其经验在其他地区迅速推广后,即成为群众性最广泛和最普遍的诗歌创作活动方式。与赛诗会相似的诗街会、战擂台、联唱会等也应运而生,蜂涌而起,广泛开展活动。”(岳芃:《大跃进诗歌概述》,《唐都学刊》1997年第3期)看着乡村骤然间魔术般变出的满墙气吞山河的诗与画,少年陈忠实的心中也不免涨出亢奋和欢乐的情绪。一次作文课上,老师让大家写诗歌颂大跃进、人民公社、总路线这三面红旗,他一气写下了五首,每首四句。作文本发回来时,老师给他写了整整一页的评语,全是褒奖。他把这五首诗寄到《西安日报》。

几天后,有同学在阅报栏上发现了陈忠实的名字,问他,他很激动,激动到不好意思到阅报栏前去看。后来被两个同学拽着,硬拉到了学校前院的阅报栏。这是1958年11月4日的《西安日报》,上面发表了署名陈忠实的一首诗,题目是《钢·粮颂》:

粮食堆如山,钢铁入云端。

兵强马又壮,收复我台湾。

这是陈忠实见诸铅字的第一篇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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