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传庆
章钰寓津心曲发微
◆ 杨传庆
辛亥鼎革后,天津成为清廷遗老的寓居之地,在侨津的众多名流之中,章钰是颇有影响的一位。章钰(1865—1937),江苏长洲(今苏州)人。字式之,别署坚孟、茗理、蛰存、长孺、愻闇、负翁、曙戒学人、晦翁、老式、北池逸老、霜根老人等,室名有崇礼堂、茗理簃、不斗斋、算鹤量鲸室、四当斋等。著有《四当斋集》、《胡刻通鉴正文校字记》等。章钰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进士,宣统元年(1909年)随端方入京任职,曾供职于吏部、外务部,充一等秘书、庶务司帮主稿,又兼京师图书馆编修。辛亥革命后,退寓天津,隐于城市,以校书、教书为业,作为主力参与了郭则沄主持的须社唱酬。今人多关注章钰的雠勘与藏书之学,于其作为遗民之心灵则少有论及,故本文试于章氏寓津之心曲略作发微。
壬子(1912年)春,章钰作《高阳台》(风雨妒春,为花写怨,壬子春作)一词云:
独自芬芳,无多颜色,恹恹自恋春华。忘却孤根,频年漂泊天涯。韶光九十曾余几,尚更番、作践横加。黯无言、末劫难逃,薄命休嗟。 此生已分泥途尽,枉百年作计,泫露烘霞。放眼平林,伤心都溷尘沙。飞香欲诉瑶阊上,奈天公、醉眼麻茶。愿从今、生不逢春,刬净萌芽。①
词中遭受摧残的春花无疑就是章钰之自比,国变后漂泊天涯,遭逢劫难,此生已无生机可言,而国势动荡,纷乱不休,国家前途亦晦昧难料。欲诉无门,煎熬难耐,甚有弃生之念。不过章钰最终并未选择放弃生命,痛定思痛之后,他把自己的人生事业放在了校勘图书上,其作《寿内》诗云:
吾生元宰已无望,晚入长安作漫郎。
割肉拟为臣朔遗,一年又半忽沧桑。
从此黔娄乞食难,北中兵祸几腾翻。
穷鱼惊鸟真滋味,十五年来数不完。
甘从乱世作闲人,杀字雠书老此身。
故国灭亡,人生无望,又遭兵祸腾翻,乱世之下,章钰决定成为“闲人”,逃隐于世,“杀字雠书老此身”。
章钰侨寄津门,初居天津南市广益大街南头路西,后移居河北宇纬路宇泰里,以校理古书为日课。他将书斋命名为“四当斋”,其意兼取宋尤袤、明胡元瑞之说,章氏好友夏孙桐《瑞鹤仙·题章式之四当斋勘书图》小序云:“饥读之以当肉,寒读之以当裘,孤寂读之以当友朋,幽忧读之以当金石琴瑟,宋尤袤之语也。饥以当食,渴以当饮,诵之可以当韶濩,览之可以当夷施,明胡元瑞语也。皆藏书家故实,式之取以名斋。”②“四当”之名表明章钰屏绝尘世,终日与书为伴之心念。然而,人可为“闲人”,心却不能为“闲心”,夏敬观词中言章钰勘书有句云“几寒虫声咽,舂锄心苦”,“任虞渊残景,津桥余恨,尽入零缣剩蠹”。“虞渊”传说中乃日沉之渊,此指清廷之灭亡。章钰如同待鱼之“舂锄”,身虽在江湖,而其心充满苦恨,只能以勘书来托寄哀情,故章氏致好友缪荃孙札中云:“忍泪看天,借书遣日。”③
章钰对辛亥鼎革之后,图书文物之烬毁尤为痛心。其致缪荃孙札中云:
前闻龙潭别馆及浙中文澜之藏均付劫灰,为之罢饭。近知传说之过,始觉释然。向者极恶旧本出洋之举,以近来情状论之,则知衮衮群流无此福命,食文明之徐泽。而冥冥之中,先圣诸贤亦欲去此故都,择地而蹈,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承示南中近状,斯文扫地,劫运使然,幸烬馀为同好所搜罗,或亦有物以阴相之耶?忠敏被戕以后,迄无归元消息。京寓无恙,收藏谅无散失。
辛亥之后,国家动荡纷乱,文物典籍陷入浩劫,章钰甚至改变了对中国图书出洋的态度,由憎恶转为支持,其对“衮衮群流”毁坏斯文充满悲愤。所以他将黍离之悲化为收藏著述的动力,分外关心劫乱之中文物图籍之命运。章钰有题书画诗词颇多,词中如《金缕曲》(题皋兰吴柳堂侍御罔极编册)小序云此册“于宣统辛亥兵变失之,今归浙人姚某”,词下片云:“修罗劫到俄亡失。料已归、秦坑楚焰,不堪寻觅。家国伤心无限事,谁补庚申日历。喜还入、云东秘笈。”《莺啼序》题宋王晋卿山水轴一词云:“叹一纸、人间流转,历尽罡风”,“沉沉家国多少恨,画中人、知亦华胥醒”。诸词将自己的家国之恨与书画之流离颠沛绾合,其于窘困之际勘书著述,珍弁旧籍,自是摆脱忧愁之举,亦有存续国之斯文的苦心。
章钰在津门的雠书著述,深得名流敬重,严修有《赋呈章式之先生》二诗云:
荆棘铜驼枉涕零,文章作手等晨星。
谁知莽莽京尘里,犹有遗山野史亭。
避世无妨隐城市,雠书曾不废辞章。
前明遗逸清文苑,三百年间两顾黄亭林、梨洲、涧薲、荛圃。④
在严修看来,章钰不徒作荆棘铜驼之悲,而是将一腔热血付诸图籍,传续旧典,其行可比易代之际的元好问、顾炎武、黄宗羲,而其成就则当顾千里与黄丕烈。严修之论高度评定了章钰之品节与著述。
章钰“流寓津门,坐待槁饿”⑥,尽管得友人傅增湘、吴昌绶等接济,尚须得一谋生之法。严修久慕章钰学问,故倩其担任存社主课人。存社由林墨青创立,得严修捐资赞助,采用征文的方式,鼓励诗文创作以兴起国学。诗文课题在林墨青主办《广智星期报》上披露。起先每月征文两次,后因经费不足改为每季征文一次。征文名列前茅者,可获得奖金。章钰还将评选的优秀文章编为《存社征文选》刊行。章钰主持存社,传播国学,得到严修的深深钦赏。其《章式之六十寿诗》有云:
求之时贤中,舍君更有谁。
但以吾邑论,风气待转移。
篑斋越缦后,岁久无师资。
喜君旅兹土,经师兼人师。
自君主存社,析疑兼赏奇。
膏馥得沾溉,始识文在兹。
…………
津门在张佩纶、李慈铭之后久无师长,章钰主持存社,将其学泽沾溉津人,传承斯文,转移风气,其功甚大,故严修倡立崇化学会时,坚请章钰为主讲。
1927年,严修得华世奎、赵元礼襄助,正式筹办动议已久的崇化学会。经华世奎等多次努力,章钰始允为学会主讲。华世奎《乙卯三月重游泮水感赋十首》(之十)一诗述及了崇化学会的立与废,其诗注云:
丁卯之秋,范孙与余约同乡耆立崇化学会,召集学生讲经课史。先假严氏蟫香馆设讲席,聘长洲章式之主讲。范孙故后,辗转迁徙,至乙亥秋始将指定之府庙东偏明伦堂前后一段地基房舍收回,迁入作为会址。先后十年,颇有成就。丁丑三月,式之逝世,夏间兵事起矣。⑦
崇化学会先后十年,章钰作为主讲全程参与,直至逝世。不难看出,崇化学会是吻合其心志的一份事业。崇化学会的宗旨是:延国学之坠绪,衍固有之文化;讲求国学,补学校之不及。分“义理”、“考据”、“词章”三科,以程朱理学、古文经学、桐城派古文为学习对象。章钰之所以对崇化学会如此投入,原因就在于学会之旨与其夙志,特别是辛亥后传统文教丧失密切相关。
章钰是主张存古之人,光绪时期,黄彭年任江苏布政使,在吴中建“学古堂”,他曾与胡玉缙一同担任学古堂长。辛亥国变之后,章钰致缪荃孙札云:“一姓兴废,本天道之适然。独恨立国五千年,凡夫制度,文为声名,文物所以殊异。夫遐裔而自别于禽兽者,无不颠倒摧毁,随之而尽。瞻仰吴天,穷于呵壁。”⑧他深感辛亥以来的道德失序,悲愤于名教纲常被摧毁。他认为清朝之亡,其因为“要君者无上,非圣者无法,非孝者无亲”,所以强调从“明人伦”着手挽救纲常⑨。严修《章式之六十寿诗》中云:“君为斯文忧,教我距邪诐。”可见章氏对儒教诗书礼乐之废深忧在心,特别是“五四”之后西学对于中学的“侵蚀”。章钰《寿严范孙侍郎六十》诗中有云:
罡风海外来,物论忽然异。
谓彼博爱方,雅得大同意。
教者猱升木,受者鱼上饵。
旦旦作输攻,阳阳立汉帜。
充其愿所偿,夺席到洙泗。
…………
堂堂严夫子,人师挺幽冀。
夙肩教育任,广大更诚挚。
一言为群宗,一动为群企。
名教赖担当,风会赖鼓吹。
…………
愿如韩昌黎,卫道觉群寐。
愿如刘念台,证人醒众醉。
愿如廉希宪,正学昌北地。
独受孔子戒,以正邪与诐。
西学兴起,传统儒教的丧失让章钰颇感忧虑,他把“卫道”的希望寄托在严修这样在教育界有影响力的人物身上,向往名教的恢复。可以说,严修晚年创立的崇化学会,与章钰等于国学之默化倡导不无关联。在挽救名教伦理这一点上,章钰与挚友华世奎志同道合。华世奎诗有云“国纲一坠人心坏,群趋炎热逐羴臊”(《寿高彤皆同年凌雯六十》)。“礼乐诗书久弁髦”(《李君仲平屡有书来属题所藏曾左诸公手札报以三绝句》),“名教纲常委劫尘”(《寿陈筱石夔龙制军七十四首》之四),其于世道凌夷之时痛心纲常沦丧与章钰完全一致,这也是二人作为忠贞的清遗民积极参与崇化学会的重要思想基础。学会的宗旨和教学内容合乎章、华这样的清廷遗民回归传统文教的诉求。
章钰在华世奎七十生日时曾作《天津华壁臣阁丞七十岁赠言》一文,其文中对华世奎的褒美之笔,即可看作章氏的自我坚守之处。章钰在《赠言》中赞美华氏的“平生大节”,说华氏“克承家法,而为有清一代读书人少少留面目”,即华世奎是鼎革之后清遗民的楷模。其因在于华氏“克承家法”,所谓“家法”即指华氏对传统纲常的坚持,章钰说:“钰尝读君所述封光禄公遗训矣,大致斥灭伦荡纪之辈,而归本于纲常名教不能不丽诸人。”章钰深深赞赏华世奎在国变后对名教伦纪的笃守与弘扬,故称其“于物为硕果,于地为砥柱,于天为启明”,“岿然推畿南遗献之宗”⑩。章钰言“一姓之兴废,本天道之适然”。则其作为遗民的忠贞已非仅仅为爱新觉罗一姓,而是在斯文扫地之时对传统文教的固守。
章钰早岁在苏州即与名流陈如升、张尚龢、夏孙桐、吴昌绶等以词唱酬,不过其作词巅峰无疑是居津期间。披览章钰寓津所作,故国之悲、时局之忧与乡关之思是其词情的核心情感。章钰感慨国变,追念故国的词作颇多,今以《百字令》(柳墅感旧)为例:
柳墅为乾隆皇帝在津行宫,章钰与词友追寻旧迹,感发为词。当年辉煌盛迹已成一片荒芜,繁华已去,思及国家灭亡与今日坏劫,不能不下泪痛悼。特别是军阀孙殿英盗掘清东陵,对章钰这样的遗民来说,不啻晴天霹雳。“那觅新亭”,可见深知恢复无望;“权呼汐社”,则表明面对如此江山,惟有效仿汐社先贤,如谢翱、林景熙、方凤等忠于故国的节烈之行。表达这类忠于故国情感之词以《金缕曲》(寒鸦)和《满江红》(咏忠樟)最为典型,《金缕曲》(寒鸦》云:
何处昭阳殿。叹年年、为天磨折,霜鋋风箭。也识玉颜人已去,尚自故林凄恋。曾不见、闹春莺燕。替诉同群栖托苦,只哑哑、心事教谁辨。恶声报,听人便。 九霄鸾鹤翱翔惯。到而今、一般潦倒,伤心劫换。怪煞儿童涂抹易,狼藉墨痕成片。剩终古、垂杨相伴。到处雪装银世界,爱羽毛、守黑知难变。凤随我,亦非愿。
章钰在这首词中把自己比作“寒鸦”,“故林凄恋”见其眷恋旧朝之心;“闹春莺燕”指国变后为名利改换门庭者,对这些人词人不屑为伍;“恶声报”见其不惮世俗毁恶;“九霄鸾鹤”指当年飞黄腾达者,如今也成“潦倒”之人,只是他们任人涂抹,声名狼藉。“雪装银世界”指世道已变,自己与之已格格不入,但是仍然爱惜自己的“羽毛”,守住本色,忠贞之志永不变异。《满江红》(咏忠樟)一词是须社第四十九集之社作,小序云:“杭州南高峰法相寺前古樟。纯庙南巡,累经题赏,辛亥逊位诏下,忽一夕而枯。士夫以忠樟谥之。”这次社集的目的就是讴歌樟树之“忠贞节烈”,章钰在词中说:“旧巢埽,真香灭。人谁顾,僧能说。尚空山搘拄,托鹃啼血。只愿心灰炎井火,定嫌干挂秦时月。”再次剖白心迹,自己要像忠樟一样忠正节烈。
章钰忠于故国,但对于溥仪与日人相谋赴东北成立伪满洲国却充满愁虑,其《天津张园海棠和胡愔仲同年》一诗云:
东风消息问天涯,一朵红云艳莫加。
安稳仍栖同命鸟,高华自压隔枝花。
忍言冰雪前番劫,信是神仙到处家。
照海倚云知有待,漫愁国色溷尘沙。
胡愔仲,即胡嗣瑗,坚定的复辟者。1917年参与张勋复辟,出任内阁左臣,1922年溥仪赏其“紫禁城内骑马”,1925年溥仪命其为天津“行在办事处”顾问兼摄总务,支持溥仪与日人图谋合作,后任满洲国执政府秘书处长。章钰这首诗作于溥仪在津居住过的张园,时溥仪已赴东北,成立伪满洲国。诗中尽是悲观之语,“东风消息”句指溥仪至东北一事,“高华”一句暗示溥仪所立伪满洲国自然会被日本人左右,成为傀儡政权;“漫愁国色溷尘沙”一句表达了对国家未来可能走向混乱的深深不安。
章钰杜门雠书,并非忘却尘世,乱离时局时时叩击其心,其致缪荃孙札云:
“四当”二字,系兼取宋尤延之、明胡元瑞遗说。尚恨尤所谓饥当肉,寒当裘,孤寂当友朋,幽忧当金石琴瑟;胡所谓饥当食,渴当饮,诵之当韶濩,览之当夷施之外,乱离不能当桃源耳。
其札中多次言及动乱,如云“时局如此,吾辈草间苟活之计,亦恐靠不住,可胜浩叹”。“时代煞是可怜,颇望实践国利民福之标帜,则虽浮湛井里,与佣保杂作,亦所甘心。长此梦梦,祸未知其终极也。”“惟默揣大局,必有溃决之时,乐土何方,姑以苟安为得计。”其《湘月》(八月十四夕集冰丝厂,依白石体并韵)云:“破碎山河,高寒殿宇,望断澄清信。”《玲珑四犯》(夏夜听雨)云:“是万方、并做愁泪,休信甲兵今洗。”辛亥之后,军阀割据,山河破碎,民不聊生,欣欣向荣遥不可及。其《菩萨蛮》(社集拈坡公岁暮三咏为题)词云:
新年欲守如何守,团栾坐数银壶漏。消息问春风,有谁心事同。 回悲兼往昔,今夕知何夕。第一祝销兵,焚香天未明。
在章钰眼中,今日时局比辛亥之前更加糟糕,所以新年守岁第一心愿即是渴望兵燹结束,国家安宁。这种对时局动荡的忧愁在其《谒天津李文忠公祠堂》中也有清晰呈现:
丞相祠堂倚急湍,风尘凭吊剧悲酸。
世当奇变烦筹笔,天以纯忠定盖棺。
一代遂嗟元老尽,九京应痛替人难。
茫茫大局今何似,多恐云霄未忍看。
李鸿章为官驻津最久,对于挽救清廷衰颓竭尽心力,章钰称李鸿章为“纯忠”,极其钦敬其于国家之功。然而“元老”凋尽,国之危局无人撑持,章氏对李鸿章的缅怀以及对后继无人的悲叹,都表明其于辛亥之后国家危乱的悲忧之心。
[本文系天津市社科规划项目(编号:TJZW12—005)阶段性成果]
注释:
①章钰:《四当斋集》,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三编第十八辑,台湾文海出版社1999年版,第361页。
②夏孙桐:《悔龛词》,朱祖谋辑:《沧海遗音集》,1934年刻本。
③顾廷龙校阅:《艺风堂友朋书札》(下),《中华文史论丛》(增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595页。
④顾廷龙校阅:《艺风堂友朋书札》(下),《中华文史论丛》(增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587~589页。
⑤严修:《严范孙先生古近体诗存稿》,1933年活字排印本。
⑥顾廷龙校阅:《艺风堂友朋书札》(下),《中华文史论丛》(增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589页。
⑦顾廷龙校阅:《艺风堂友朋书札》(下),《中华文史论丛》(增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589页。
⑧顾廷龙校阅:《艺风堂友朋书札》(下),《中华文史论丛》(增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587~588页。
⑨章钰:《四当斋集》,《手写孝经题词》,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三编第十八辑,台湾文海出版社1999年版,第16页。
⑩章钰:《四当斋集》,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三编第十八辑,台湾文海出版社1999年版,第28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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