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田 蕾
张炜小说的奇幻叙事
◆ 田 蕾
“杰出的作品里没有常人,全是异人。”
——张炜《并非魔幻》①
张炜小说的创作,曾被粘贴上人文主义、理想主义、保守主义、寻根文学等诸多理论标签。对于大地、血缘、家族、传统、历史的思索和探究,也获得了当代文坛高度认可。在肯定张炜小说风格多样性和内涵丰富性的同时,他的创作也被高置于反思现代性,逃离现实生活,质疑现代文明的神坛之上。
当代文学具有强大的黏附现实的创作惯性。无论是命运的起伏跌宕,还是情感的丰盈贫瘠,对现实的零距离摹写,让每部作品都弥漫着过于浓郁的现实气息。有鉴于此,张炜在《与神性接通》中提出,文学作家“有时候需要退远,让视距拉长,以便对那种繁琐而具体的现实有一种遥感力。这种遥感力来自心灵深处的感受,是保持强大感觉力的一种方法”②。在创作中保持与现实疏离的“距离”,是现实感极强的张炜的另一种创作姿态。就此,不难洞悉张炜小说的内核:对世事存在的敬畏感、现实与历史交互轮回的神秘性、文学叙事的超验性感受等等。本文拟以奇幻叙事为路径,对张炜创作中的异人异事、灵异自然、鬼魅传奇,现世妖魔等进行多义性地阐释解读。
关于魔幻主义,古巴作家阿莱霍·卡彭铁尔曾在长篇小说《这个世界的王国》的序言中论述道:“神奇乃是现实突变的必然产物(奇迹),是对现实的特殊表现,是对丰富的现实进行非凡的,别具匠心地揭示,是对现实状态和规模的夸大。”张炜小说中不乏对异人奇事、精灵神怪、历史传说、民间传奇、现世妖魔等的灵异、鬼魅、离奇、怪诞的书写描绘。但这并不意味着张炜接受魔幻主义的标签,他认为“理解一部作品,就要理解文化,这是一个前提”③。在登州海角出生的张炜,自幼接受放浪、胡言乱语、虚无缥缈、亦真亦幻的齐文化的浸润,故而在创作中形成了鬼魅轻灵、如魔似幻的奇幻叙事风格。
张炜小说中的奇幻叙事,首先体现于选材上的“异人异事”。张炜小说中的“异”,“可以让我们理解人与生活的复杂性,打破我们思维的刻板与概念化”④。从《九月寓言》中瓜干烧胃、野地狂奔、暴打老婆,隐藏着无数异人怪癖的鲅小村;到《丑行与浪漫》中散发着诱人香气的大写家刘蜜蜡的传奇经历;再到《刺猬歌》中人畜通婚的霍家庄和刺猬精灵的金蓑衣;直至《你在高原》中,拐子四哥、老憨等人的流浪,橡树路“王子”恺林、庄周的出走,嫪们儿、毛玉的蛊毒驱鬼……正如张炜所言,“杰出的作品确实是‘非异人不写’——它总是写出了‘常人’之‘异’和‘异人’之‘常’”⑤。张炜笔下的奇人异事,源于他的真实记忆,而非虚构。例如:《九月寓言》中金友的乳头,突然飞射出一股白色的乳汁,溅了三兰子一脸⑥。现实中的金友,就生活于海边的“西岚子”村里,有时就故意将乳汁准确地射到某人脸上⑦。《九月寓言》中不堪病魔折磨的龙眼妈,喝乐果药水自杀,不但未死,还治好了宿疾。红小兵认为杀虫药乐果说不定是一种灵丹妙药⑧。这个悖于常理的情节,也被张炜证实确有其事。“还有一个女人,因为生肝病,被折磨得不想活了,就喝了乐果。为了加剧它的毒性,还掺了火柴头……她醒过来不仅没有死,还一天天好起来……”⑨这类奇人异事,在小说中信手拈来,比比皆是。在“异”与“常”的交错叙述中,张炜揭示了人类的认知能力在广袤的现实下的局限性。
其次,奇幻叙事还善于书写灵异自然。张炜笔下的灵异自然,是对生命复杂性的认知,也是对自然的尊重与信服。《我的田园》中的彩色大鸟,在外祖父最后一次出行前,不停地跳、叫、拼命地扑打翅膀,呐喊着暗喻外祖父死亡的箴言;《忆阿雅》中机灵透顶,忠心为主的野物们,有着超凡的本领,噙来金粒,搬来粮食布匹,护佑主家辈辈平安;《九月寓言》中龙眼妈在街上偶遇出来吸烟火气的“老转”,与他商量儿女婚事……少年时期成长于林场的经历,让张炜与动植物和各种生灵结成一种异常亲密的关系。加之林场经常发生狐仙黄鼬上身,树精显灵这类灵异事件,进而促使张炜形成“万物皆灵”的朴素世界观。对超自然现象的思索与体认是张炜小说创作的重要资源,也为人类与客观世界和谐相处提供了参考。
再次,奇幻叙事尤为关注鬼魅神话。“鬼魅,无形者,不罄于前,故易之也。”(《韩非子·外储说左上》)鬼魅在张炜笔下主要指涉为遗落于典籍正史之外的“野史神话”。如《我的田园》中罗玲对“筋经门”的叙述:筋经门是道家的秘传功法,门人武功超绝,擅于治疗疑难杂症,最为神异的是个个都能冶炼秘丹;《鹿眼》中外祖母讲述雨神儿子鲛儿的故事:他被旱魃掳走,白衣白马的雨神四处奔走,所到之处大水洪荒;《刺猬歌》中财主霍公睡尽野物,最后因鱼精托梦,驾船入海寻仙;《海客谈瀛洲》中方士徐福为了拯救儒生,巧舌如簧地骗取秦始皇三千童男童女,东渡日本并建立王朝……鬼魅神话为张炜小说的情节设置提供了奇俏感,为阅读注入了新鲜趣味。最为关键的是,张炜用重写神话传说的方式,探究、收集、记录、修补官方权力话语下被遮蔽的、遗落的、删除的民间“野史”,不仅还原了真实的民间,还为进入真正的历史提供了有效途径。
最后,奇幻叙事着力展现描绘现世妖魔。现世在张炜的视野中是“空前的危机”,在全球化商品化的当今时代,物质利益已经成为最普遍的追求目标,人类的精神空间已被物欲挤压得所剩无几。一方面,是沉沦物欲之中乐不思蜀,另一方面,是道德缺失下的迷惘痛苦。《橡树路》中象征着金钱权力巅峰的橡树路,是汇聚鬼魂妖魔的奇异之地。霸占着城堡的古怪巨人,生吃五毒,欲望超人,戏女娈童,吃人成瘾;“白条”老宅妖魔盘踞,深夜游魂淫笑,调戏纵欲;嫪们儿贴符治鬼,召集魔鬼开会却被鬼魂脱得一丝不挂;整条橡树路鬼影重重,私通、斗殴、捉对、厮杀,腥风血雨。《刺猬歌》中巨大的工业烟囱,被命名为“紫烟大垒”,“像悬崖,像老天爷的地窖,像被关公爷的大刀砍了一宿的怪物头颅,龇牙咧嘴,吓死活人”⑩。《无边的游荡》中,粟米岛上的吃人女妖龟娟龟身人形,吸引商客一掷千金;大鸟会中代代与老山王人鸟苦恋不舍;少女荷荷救助千年龟精,要被收作二房。张炜重拾民间传奇与神话意象,将妖魔、神怪、精灵、仙子,置于现世叙写之中,以陌生化的写作技法,将强烈的社会现实性与奇幻诡秘的想象幻觉糅合为一体,用玄幻吊诡的妖魔世界对照映衬现实世界中的卑劣残酷。
张炜小说中的奇幻叙事有别于传统写实主义的创作手法,没有事无巨细地陈列生活细节;没有典型环境典型人物的塑造;更没有对宏大的政治历史叙事的寻根问底,取而代之的是以神话传说、民间故事、古歌传诵等怪诞性、奇幻性、原始性的民间叙事方式铺展现实。奇幻意象的运用,接通了“神性”,使张炜不仅获得了创造的张力、人性的奥秘、诗境的通透、心灵的真实,并为他找到了质疑对抗喧闹浊流的路径。
写作的价值在张炜眼中是追求人的尊严和思想;推崇、强调个体的力量;珍视非功利的热情。虽然文学是以物质为坐标,局限于现实的参照,但它同时具有反观、思索、探照,人类生存怪诞与虚无的无限的虚拟可能性。张炜的奇幻叙事以神话的原始思维、民间传说的超验意象、历史传奇的集体无意识、现实的变异怪诞,多样态地延展了虚拟的可能性,也使张炜小说创作呈现出光影斑驳的美学风格。
1. 小说叙事的轻盈灵动
是的,就是从那个夜晚开始,她进入了奇妙的游荡。午夜星空明亮,没有月亮也没有云彩。严寒没有使她畏缩,反而令她大口地吸气。从门口到街西碾盘那么短短的一段路上,她竟觉得病全好了。万籁俱静,清风拂面。干草叶在光秃秃的街面上滑动。一个大刺猬急走来,她用脚一碰,它就球了。一切烦恼都忘记了。走到碾盘跟前,一只花猫从石砣上弹起来。
——《九月寓言》
首先,从心理进程上看,张炜只用了一个寓意无穷的词——“奇妙”,就将主人公肥,病中的恼怒、少女的忧愁、游荡中感受到 “活着”的愉悦,微妙又淋漓尽致地凸现出来。其次,张炜以夜晚、星空、清风、干草叶这些真实轻灵的意象,承载肥内心深厚的愁思和哀怨,将实际感受中沉重无法消解的烦恼化为轻盈的、飘荡的、静谧的、朦胧的愁绪,仿若被夜风轻轻地一吹就能烟消云散。最后,张炜巧妙地以“滑动”、“弹起来”描述了沉重大地上轻巧地飘动和一跃而起的灵动姿态,形成了厚重和轻灵的鲜明对比,以沉甸甸的泥土象征肥难以挣脱的宿定命运,以猫儿和枯叶的灵动暗喻肥旺盛的生命力和灵魂中对自由的渴望。
张炜的奇幻叙事消解了当代文学极强的现实贴附性,以怪诞吊诡的形式折射展示出现实空间中被遮蔽的诸多可能性,并从脸谱化、典型化的塑造样式与厚重绵密的还原写实中破镜而出,找回了当代文学缺失已久的轻盈灵韵。
2. 小说意象的诗意浪漫
3. 小说内容的怪诞反讽
[本文系华中科技大学自主创新项目“张炜小说创作论”阶段性成果之一]
注释:
①张炜:《并非魔幻》,《疏离的神情》,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168页。
②张炜:《与神性接通》,《疏离的神情》,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35页。
③张炜:《痴迷者的空间》,《书城》2009年第7期。
④张炜:《并非魔幻》,《疏离的神情》,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168页。
⑤张炜:《并非魔幻》,《疏离的神情》,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168页。
⑥张炜:《九月寓言》,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137页。
⑦张炜:《并非魔幻》,《疏离的神情》,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166页。
⑧张炜:《九月寓言》,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101页。
⑨张炜:《并非魔幻》,《疏离的神情》,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167页。
⑩张炜:《刺猬歌》,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183页。
华中科技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