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光
6月11日深夜,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一处建筑物内,十余位联邦警察端举步枪,成纵队贴墙潜入一家华人超市。穿过漆黑狭窄的走廊,打头阵的警员迅速右转探查室内,第二位警员转向左侧。突然,一位黑衣华人男子从一间屋里跑出。发觉自己被一道手电光束锁定后,该男子停住脚步高举双手,半转身看了一眼不断涌进的联邦警察。不久,四位华人男子对墙跪下,双手放在脑后。
距圣马丁西北三小时车程的佩尔加米诺市(Pergamino),“嘭!”联邦警察朝一家大型华人批发超市的门锁开了一枪。队伍摸黑找到超市仓库,各类商品的盒子像一座座小山,将仓库切割成迷宫。大量商品即将过期。桌上散乱放着十几颗子弹,地上的杂物中有一个标有“9mm手枪”的盒子和一只侧立着的黑皮鞋。
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中部拉蒙法尔孔大街(Ramón Falcón),联邦警察闯入一间小公寓内,来自中国的福清人阿弟在女友家被捕。
……
“龙头”行动中,联邦警察对22处地点进行突击检查,期间冲突不断,有两名警察在交火中受伤。
6月13日星期一,阿根廷国家安全部官员宣布了这场行动的战果:中阿警方联合捣毁了阿根廷最大的华人黑帮组织“貔貅”,逮捕40人,其中包括黑帮首领阿弟。安全部部长帕特里夏·布利里奇称此为“阿根廷历史上最重要的打击犯罪活动”。
然而,肆虐阿根廷近十年的“貔貅帮”只是当地有记录的17个华人黑帮之一。听到“貔貅”、“旺客”、“鑫”、“永辉”、“融江”、“月亮”、“飞龙”等名字,对当地华人而言如闻噩耗,轻则破财免灾,重则全家性命不保。除了这些精于敲诈勒索的华人黑帮,整个南美还有一张更大的国际黑帮巨网。对很多华人而言,阿根廷就像一片法外之地,身处其中任人宰割。
“准备10万美金,不然吃子弹”
今年是李浩在阿根廷的第12个年头,为了避开首都同行的竞争,他选在河港城市罗萨里奥(Rosario)开超市,此地距布宜诺斯艾利斯省(以下简称布省)三小时车程,也是阿根廷球星梅西的故乡。
开超市投资不大,收益稳定,日常店主只要把商品摆上货架、打好价格,无需很多语言交流即可运营,因而这成为华人在阿根廷的主要营生。据不完全统计,阿根廷目前有近15万华人华侨,大部分从事超市、餐饮和进出口行业,其中超市从业者占绝大多数。阿根廷华人超市工会2011年统计,当年全国的华人超市已超过1万家,年销售额达59.8亿美金,约占阿根廷超市业销售总额的37%。
走在阿根廷华人超市聚集地,行人经常发现超市大门或窗户上贴着各类贴纸或被喷上涂鸦,有的写着“佳源”,有的画着月亮的图样。近几年,一种绿色的贴纸颇为流行,上面画着一只灰色貔貅,旁边红色的大字写着中英文的“貔貅PIXIU”。这些贴纸绝不普通,它们是各种华人黑帮的标识,店主交完“保护费”后,黑帮的人会在店门口贴上本帮标记。一方面彰显自己帮派势力范围,一方面警告其他帮派不要抢生意。但这一张贴纸的价格太高,李浩付不起。
2011年夏天的一个晚上,25岁的李浩在店里准备收工。他看了看表,8点45分,一起值班的妻子和自己都还没吃晚饭。
在阿根廷,超市的营业时间一般是上午8点到中午1点,下午5点到晚上9点。与当地超市不同,华人超市星期日和节假日照常营业,这种“勤奋”经常引起当地同行不满。而作为店主,李浩还要负责进货、财务等各类业务,每天工作14到16小时是常有的事。
“铃铃铃!”电话突然响起。
过一会儿,阿根廷店员将电话递给李浩,说是礼品公司的人销售商品。李浩接过电话,对方转用福建普通话接着说礼品的事。李浩拒绝,对方坚持让他记个电话号码。记完后,李浩刚想挂电,对方突然说:
“准备10万美金,不然吃子弹。”
“嘟嘟嘟……”电话挂断。
李浩蒙了。
对方语气很平静,好像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李浩知道这不是恶作剧。过去几年,他一直从媒体和自己圈子里听到华人超市被黑帮敲诈的事,还有人被打死。
就在2011年的8月19日,阿根廷西部门多萨市(Mendoza)20余家华人超市收到华人黑帮的恐吓信,要5万美金保护费并发出死亡威胁。11月9日,布省银海市(Mar del Plata),超市主何先生因未交保护费在店里遭枪击,凶手向其胸部颈部连开两枪,又直朝着面部开了一枪,何先生当场死亡。12月18日,布省圣马丁市,华人店主陈先生和当地女店员在仅开张10天的店内被枪杀,一人头部中弹,一人胸部中弹。
吃晚饭时,李浩和妻子盘算着如何应对。10万美金对这个家庭而言是笔“根本不现实的数目”,李浩的超市约200平米,在华人超市里规模偏小,每月能挣1万美金。一般华人超市在200到500平米之间,好的能月入2万美金,状况不好的大概月入5000-8000美金。
嘴里嚼着饭菜,李浩脑子里过着各种对策。第一,不给钱,而且根据以往案例,即使交了会费,每个月还要上交500阿币(约200多人民币)的月费,这是没尽头的;第二,不能让在莆田老家的父母知道。但要不要报警他还拿不定主意。
饭后李浩马上联系了几十个附近的亲戚朋友。当天夜里,他发现与他一同被敲诈的还有其他200多家华人超市,而整个罗萨里奥市总共就300家华人超市。
“貔貅”阿弟
像不少在阿根廷的华人一样,李浩有个大家心知肚明的“秘密”。
2004年,18岁的李浩跟一队福建老乡坐飞机来到玻利维亚。在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首都拉巴斯降落后,李浩现在还记得那种被气压压得头晕的感觉,4000多米的海拔,让他觉得自己“差点挂了”。周围人有的半天躺在地上站不起来。
他们的目的地并不是此地,而是与这个国家北部接壤的阿根廷。
“偷渡的第一天晚上走悬崖,一个福清妹子差点掉下去,幸好有人拉住,不然人就没了。”李浩向本刊回忆道,当时一队人在“人蛇”(负责偷渡业务的人)的带领下走了三天三夜,最终设法进入阿根廷境内,由各自在当地的亲属朋友领走。
据阿根廷移民部门2005年估算,当地来自中国大陆的移民约3.5万人,其中超过三分之一的人没有合法身份。
抵达阿根廷前,李浩还是一位高中生,在家里玩网络游戏《传奇》玩得正开心,对未来还没有明确打算。“我是被父母赶来的。”李浩说,“我们那里的人都是要出国的,待家里没前途,跟废人差不多,被人鄙视。”
刚到阿根廷,李浩给别人打工,积累资本。2007年,他终于和老乡合资开了家小超市,如同其他大部分华人一样,在这片新大陆上奉公守法,耕耘新生活,
初到阿根廷,人生地不熟,很多华人都会加入一些互帮互助的公会组织,万一出事也好有个照应。从2008年开始,李浩发现身边的同乡会、互助会起了变化。随着荷包鼓起来的,还有胃口。一些公会领头人开始用会费报销个人开支,而一开始自愿交的会费也成了半强迫性质。李浩说,如果店主不交会费,会长就找人在该店主附近两条街再开家超市,以竞争逼店主就范。
2002年。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为防止可能出现的暴力情况。联邦警察在一家超市外面站岗。
“以前大家都是纯纯的感情,都是穷鬼没那么多心思,后来有钱了就都坏了。”李浩感叹道。
阿根廷超市圈有个约定俗成的规定,四条街只许开一家店。但据福建省公安厅刑侦总队三支队副支队长林华介绍,“现在四条街就好几家,甚至一条街都有两家,新开的超市跟原来开的超市就产生竞争了,就开始有矛盾了。”2013年,林华参与了中阿合作整治当地华人黑帮的专项工作。
除了亲属和朋友,李浩很少和附近华人店主聚会交流。“大家都是同行,跟仇人似的,同一个地区的店都开得很近,恨不得对方倒闭。”李浩说。现在李浩的店周围5到8条街道已有8家华人超市。“(一家店)能覆盖3条街,就发财了。”
激烈的竞争中,为了铲除对手,一些店主暗地里和公会勾结,以非法手段解决问题,久而久之,一些公会演变成了黑帮。“我成立个会,你加入我,我来保护你,但是要交会费,每月还交会员费。”林华如是介绍。不加入公会,店主会受到多家敲诈;加入公会,就受这一家敲诈。
“貔貅”就是一家这样的组织。它能够见光的身份是“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华人工商企业商会”。
中国传统文化里,貔貅是一种辟邪的神兽,有招财之意。但在阿根廷,华人店主们却对这头神兽避之唯恐不及。
据阿根廷警方记录,目前已有17起华人超市主因不向“貔貅”付钱而被枪击膝盖或脚部的案件,为撇开帮派成员的犯罪事实,“貔貅”经常以3千到1万比索(约1千多到4千人民币)雇用巴拉圭、秘鲁等南美人行凶。此外,仍在调查的130起敲诈恐吓案里,至少有40起是“貔貅”所为。
35岁的阿弟是“貔貅”的老大,也是赌场的常客。和其他几位顶着光头或板寸,要么嘴角下咧,要么用鼻孔看人的“貔貅”高层相比,阿弟看上去少了些凶气,微长的头发,双下巴,就像在街上遇到的众多普通人之一。然而,他却是很多华人店主的恐怖之源。
犯罪对阿弟来说从不陌生,他曾在科尔多瓦省(Cordoba)因抢劫及伤人罪被捕。而据警方调查,阿弟的父亲也是“貔貅”的主要成员,不过其父早前在中国已经被捕归案。
警方也收“保护费”
在和亲友商量之后,李浩决定报警。
第二天一早,罗萨里奥市的警局电话差点被打爆。店主们都抢着报警,生怕自己迟了。有时候在阿根廷报晚了,就没警察了。
阿根廷全国一直存在警力不足的问题。以重镇首都为例,布省司法和安全局局长吉列尔莫·蒙特内格罗曾对媒体表示,布宜诺斯艾利斯能调动的警力只有5000人,巡逻范围无法覆盖首都所有区域。而据统计2013年北京市的在编民警就有51000余人。
2011年9月22日,首都南部布兰卡港25家华人超市也遭遇类似的敲诈恐吓。这个拥有30万人口的小镇,一共就30家华人超市。到威胁的当天,一位店主找到律师胡安·比塔里尼(Juan Vitalini),希望他代理此案。
这是比塔里尼第一次遇到华人黑帮类案件,考虑到自身安全,他特地向黑帮案多发地银海市的同事咨询,律师是否会受到黑帮报复。
“我那位同行跟我说这些暴徒只对‘同胞行凶,不会找阿根廷当地人或律师的麻烦。” 比塔里尼对本刊说。收到威胁后第二天,店主们还集体在市政府门口游行,请求警方在店门前加强巡逻,但由于警力有限,警方提出的折中办法是“收费站岗”。尽管比塔里尼向当地两名市议员举报,认为警方收费这种不寻常的做法应引起当地政府的关注,但这几乎是阿根廷警方能为华人店主提供的全部帮助。
“警方,政客和很多当地市民都觉得这个问题应在中国人间自己解决,政府内部人员在这案子里也少有合作,我只能尽力呼吁警方提供保护,最后也有不少店主选择付费请警察站岗,有点像警察加班那种性质。” 比塔里尼说。
警方还是通过调查锁定了家在首都的嫌疑人,布省警察接到信息突袭嫌疑人住所后发现了大量恐吓信的复印件等证据,但嫌疑人已经不见踪影。好在,店主游行之后,布兰卡港当地就没有黑帮再大规模出现,至少在这起案件中,没有人受害。
李浩经历的那次敲诈,也没有抓到嫌疑人。他和其他店主报案之后,警方想出的对策是在一家超市设埋伏,诱捕黑帮分子。但一一询问,所有店主拒绝在自家店铺设局,考虑到万一黑帮事后报复,李浩也一口回绝。无奈之下,当地生意最好的一家超市店主只好配合警方,他家是第一家收到黑帮敲诈的店铺。
几天后,这位店主筹备了真真假假的10万美金,三位便衣警察埋伏在店里,准备在黑帮取钱时一网打尽。店主紧张地拿起电话,拨通之前记下的号码。电话已经装上了窃听器。
一阵漫长的通讯声音后,对方电话并没有人接通。李浩等人也不清楚原因为何,这起大型华人黑帮敲诈案不了了之。
“华人黑帮案件调查复杂,几乎从未成功破案。”2011年,阿根廷媒体Clarin在相关报道中指出,语言不通是其中一个原因。
首都11区一位警察就曾对媒体表示:“我们也会接到类似报案,但华人黑帮留下的恐吓字条或恐吓电话都是中文的,我们看不懂也听不懂,所以很难取证,也无法进行排查。所以这类案件能调查出来的比例不到5%。”
语言之外,华人店主怕遭报复而不敢报案,或者不愿配合警方也是阻碍破案的一个原因。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困难。Clarin的文章里举了一起2004年的旧案,一位华人店主被黑帮绑架铐在一间厕所,警方和一位中国翻译在监听现场情况,寻找施救机会。
突然,中国翻译员扔下监听的耳机,起身要跑。当时警察吓坏了,试图搞清楚发生了什么,说服翻译完成工作。译员说:“我宁愿去坐牢,也不会继续翻译”,因为听到了一个恐怖的名字,“阿华”,这是当时一个华人黑帮的头目。
即便抓到罪犯,大部分情况下还是以保释结束,甚至罪犯再“逃”。2011年4月30日上午,39岁的华人黑帮成员杨斌(音Yang Bin)被捕,被关在罗莎里奥第11分局。结果下午,他却通过窗户逃脱。经调查,杨斌被捕期间未带手铐,五名警官因此被停职。
也是因为警方对华人黑帮威慑力不足,被敲诈逼上绝路的华人开始自卫。2013年底,李浩买了第一把枪。有报道称,2014年9月,布省几家华人超市主还曾组建了一支100人的华人“特警队”。
内斗
2012年2月,阿根廷C5N电视台播出一期华人黑帮专题,这是华人店主首次现身媒体正面指控黑帮罪行。片中39岁的华人超市店主何传明称,“貔貅”成员将自家超市一名股东杀害,原因是他没交“保护费”并将“貔貅”告上法庭。股东被杀后,“貔貅”又逼迫何传明撤诉,并再次要求他在一个月内上交十万美金,否则丧命。
节目中,何传明出具了一份控告“貔貅”的司法文件,并带电视台的人暗访了一位看似熟悉“貔貅”内情的人士。模糊的视频中,一位看不清面孔,被电视台称为“翁雪华”的男子用福建话说:“阿勇(Aye Yong)向胖子开了27枪。叶勇(Ye Yong)花了5万5千美金杀他(指胖子),如果你不付10万美金,并撤回法院的告诉的话,30天之内脑袋搬家。”
报道称,翁雪华为当地另一华人黑帮“融江帮”的重要成员,他向何传明勒索三万美金以解决“貔貅”的威胁,当翁收取提前被警方标下记号的三万美金时,被警方抓捕。而翁雪华提到的阿勇和叶勇就是“貔貅”成员,该台推测,“貔貅”每年在阿根廷收取的保护费可达500万美元。
因敲诈被拘留15天获释后,翁雪华马上通过当地媒体喊冤,称自己和何传明是十几年的朋友,视频中的对话经过大量剪辑,没想自己遭此陷害。翁雪华指何传明才是“融江”的重要成员,担任帮里的会计,此番联系媒体警方自编自导自演设局就是为了清除帮内其他人,自己独吞巨额会费。
“去年何传明和别人(‘貔貅)有恩怨,别人说要打死他,他找到我,要我无论如何也要帮忙调解。”翁雪华说,自己已定好1月4日回国的机票,拒绝了他的要求,但何伟明1月3日晚上又多次来电称自己在赌场输了几千块求救。“见到他以后,他搂住我说兄弟啊感谢你啊,你一定要帮我,一边拿一个包给我,这个包是一个黑色的塑料袋。我也不知道包里是什么。我不要,把包推开,推了好几个来回,最后他把包放在桌子上走开了。这时候周围的便衣就围了上来,原来警察早就等在这里。”
据翁的律师称,“推包”这一情节与警方当晚的行动报告描述一致,律师也怀疑整个节目幕后有人指示。
何传明再次反击,向媒体承认自己确实曾为融江会员,但称“我只是在特殊情况下带领我的家族、朋友的超市求自保加入融江这个组织……但我何传明没有向别人敲诈过一分钱”。何传明说,会费都有账可查,正逐步退给会员。
翁雪华也默认了自己是融江成员的身份。闽清同乡会常务副会长黄进平对媒体说,翁雪华当时带了家族里的几十家超市加入了融江。“我们都是认认真真开店做生意的人,当时翁雪华要加入融江我是反对的,我不希望他搞到这种事情里边去,可是我自己的家族还是入了会,在当时情况下,不入会谁来保护我们呢?”
“融江”的内斗,不但令内部关系分化,也极大削弱了这个组织的影响力,反而给了“貔貅”继续做大的机会。与此同时,另一股力量开始影响到阿根廷的华人圈,尤其给当地华人黑帮带来巨大压力,不但“融江”终于瓦解,另一些带有黑帮色彩的帮会也宣布解散。
退赃1000万
2011年12月22日,“旺客(清)”在当地知名华人媒体《新阿根廷周刊》刊登解散公告称,本帮派为自助会,目的为自保,现宣布解散,请会员领取退款,并呼吁侨胞“相信国家政府(中国)的坚强力量,会给我们一个安定的创业环境……让法律维护我们的权利”。
据李浩回忆,早期黑帮的保护费大多仅3千阿币(约合1350元人民币),自从这个自称“自助会”的帮派“旺客(清)”出现,张口就要5万美金到10万美金,整体抬高了黑帮要价。
如“旺客(清)”所言,中国政府确实一直做各种努力,维护华人的权利。就在李浩收到敲诈威胁的同时,中国警方也在关注华人在当地屡受黑帮威胁、伤害的问题。2011年11月底,中国公安部工作组首次抵达阿根廷,与当地警方合作,对侵害华人华侨的犯罪活动开展专项调查。
据中国公安部不完全统计,从2009年初至2011年底,阿根廷涉及华人帮派团伙严重侵害华侨华人的案件逾60件,其中致死20多人、致伤40多人。去年年底,阿根廷《国家报》再次刷新数据,称2010年至2015年,华人黑帮造成的谋杀案达40起。
由中国公安部与阿根廷联邦警察共同参与的工作组,联系受害店主,收集证据,梳理犯罪线索,很快锁定了十几名华人嫌犯,对其进行约谈,警告嫌犯停止一切针对华商的犯罪活动,并冻结了部分嫌犯账户,且实施监控。
公安部刑侦局局长刘安成接受央视采访时说,经调查研究,工作组认为在阿根廷犯罪的主要是中国福建籍的犯罪嫌疑人。工作组回国不久,“旺客(清)”的重要成员钟祯良、“融江”的重要成员陈国平被中国福建省公安机关抓获。
2013年2月22日,工作组二度前往阿根廷,在两国警方合作下,破获一批侵害华人超市店主的犯罪案件,并通过国际刑警组织对一些犯罪嫌疑人展开通缉。此次行动后,中方还首次在海外举行退赃仪式,发还给华人超市主被犯罪团伙敲诈的“保护费”赃款人民币1000多万元。
为使维护华人华侨权益的工作常态化,此次公安部决定向中国驻阿根廷使馆派出两位警务联络官。联络官一方面将中阿收集的情报线索互换,倾听华侨华人的声音,搜集他们对社会治安情况的反映;一方面通过大范围走访来追查旧案,一旦证据充分即对其中一些案件启动司法程序。
屠“龙”
原来的竞争对手分崩离析,貔貅却风头更劲,以致终于坐稳了“阿根廷最大华人黑帮”的位子。
2014年8月,布省一华人店主林芝(音Lin Zhi)在马上就要开张的自家超市前,头部中枪当场死亡。此前林芝已向两位华商支付10万比索(约45000元人民币)的敲诈金额,但没想到又出现了第三位敲诈人单荣华(音Shin Ronghua),再次敲诈同样数目。林芝向其坦白已无力支付新的敲诈额,单荣华发出死亡威胁,据警方调查,“貔貅”为执行方。
去年年底,一位华人店主实在不忍“貔貅”的骚扰报警,称被“貔貅”威胁不交钱全家危险。也是这通求救电话激活了阿根廷警方筹备多年的“龙头计划”。在阿根廷,“龙”或“龙头”意指华人黑帮。
在过去五年,联邦警察专管敲诈类案件的小组一直在追踪“貔貅”,并积累了1200张CD的电话监听资料。一名中国特派警员也协助阿方调查,将这些操着浓重福建口音的普通话、客家话资料编译成西班牙语。因为长期驻阿,这名警员还起了一个西班牙语名字:马丁。
2016年,6月11日到12日这个周末,阿根廷联邦警察在首都和整个布省展开了22次搜捕行动,搜索范围包括“貔貅”控制的超市、餐厅和仓库等地。在圣马丁市比林赫斯特(Billinghurst)广场对面的一家华人超市中,警方和黑帮分子发生交火,两位警察受伤,一颗子弹击中了一位警察的头盔。事后,阿根廷总统马克里还亲自去医院看望这位伤员。
此前,警方也突袭过科连特斯大街(Corrientes)上的金龙饭店,该饭店一直由阿弟的姐夫控制,阿弟经常和帮里头目在此吃晚饭。据警方披露,阿弟一直保持高度警觉,在拉蒙法尔孔大街的女友家被捕前的几个月经常更换居所。
黑帮问题困扰南美。图为2009年。一名哥伦比亚黑帮分子。
这场行动最终逮捕40名嫌犯,34人为非法入境的中国移民,其中包括“貔貅”多位高层。缴获了14支手枪、149000比索(约61000元人民币)、3700美元和4辆轿车以及毒品。经对比发现,从受害者处收集来的子弹与在这次行动中没收的枪支弹药型号一致。有证据表明,“貔貅”还强迫要求华商购买大量即将过期的货品。
目前,阿弟在法院等待调查和审判。比塔里尼律师称若仅是敲诈罪,根据阿根廷法律,犯罪嫌疑人将面临五到十年监禁。最近,李浩发现街区附近的几家贴着“貔貅”贴纸的超市已用白纸将图案挡住。
但很快,被捕的40位“貔貅”成员,除9位重犯外,其余31人获得保释。
阴影重现
据警方调查,除敲诈外,“貔貅”和“鑫”等黑帮也涉嫌操纵非法移民,此前也有华人超市主匿名向当地媒体诉苦,称自己经华人黑帮偷渡至阿根廷,以给帮派旗下超市打工的形式偿还偷渡费,但还清后,又沦为黑帮的敲诈对象,一直成为黑帮的“囚徒”。
“(黑帮的)核心还是争夺权力,控制地盘,控制市场。”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国际安全系教授胡安·贝里戈(Juan Belikow)向本刊记者分析说。贝里戈教授也是阿根廷国际关系理事会的顾问,在过去的二十五年里一直研究以南美为核心的国际犯罪议题。
“那些不正当的经济活动需要以不正当的权力制定市场规则,反过来,不正当的权力又需要用不正当的经济来支撑。”贝里戈教授说。华人超市在恶意竞争中借各类自助会铲除对手,久而久之为“貔貅”、“旺客”、“融江”这样的黑帮创造市场。但他们也只是整个南美华人黑帮巨网中的下线。
巴西、巴拉圭、阿根廷三国的交界三角区历来是世界各国黑帮聚集地,据美国国会图书馆2003年发布的《南美三角区(TBA)恐怖分子和犯罪组织调查》显示,从90年代开始,“福清帮”、“大圈帮”、“飞龙”等老牌华人黑帮就盘踞于此,从亚洲进口贸易中抽取利益。此外,该地区至少有两个华人黑帮曾以航运“医疗器材”为名,向在埃及的伊斯兰恐怖组织走私军火。
据贝里戈教授介绍,早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阿根廷公共收入联邦管理局(AFIP)就估算全国假货进口贸易每年的逃税额高达250亿美元。华人黑帮涉嫌经手其中的大量交易。除了各类盗版商品,华人黑帮常年从中国向阿根廷等南美国家进口各类化学药剂,并在当地加工成合成毒品向当地和美国市场销售。卖淫、放高利贷,人口走私等黑帮传统业务也依然存在。
“华人黑帮同样精于从工业垃圾中获利,”贝里戈教授说,“来自美国和欧洲的废弃电脑经过一些港口,最终流向两大目的地,非洲和中国。”他介绍道,华人黑帮经常以付“奴隶”的价格雇人取出芯片,烧毁废旧电脑,并回收有用的金属,再将这些废料加工成新电脑出售。这项国际活动涉及多国犯罪组织参与,华人黑帮是重要一环。
“地区的贫困使政客们对这类灰色市场非常隐忍”,贝里戈教授在解释为何南美地区黑帮的经济犯罪如此猖狂却无人治理时说,“特别是当他们需要这些灰色市场里既得利益者的选票时。”此外,各级官员、警察的贪污腐败也是一大障碍。
所以,这一场“龙头”行动虽然声势浩大,但显然无法根除华商头上盘旋的黑帮阴影。就在“龙头”行动进行时,6月11日晚上9点,四声枪击打破罗莎里奥的宁静,一家华人店主发现超市店门口留下四个子弹痕迹,地上留有一张熟悉的纸条:“朋友你好!你要是不付钱的话,后果肯定很严重。如果不配合,有人就要杀了你和你家人。如果报警的话,那就死得更快。你的选择就是每年付10万比索。”
自从2011年那次集体敲诈,李浩就再没收到过威胁,这次会不会又是一个开始?
“怕有什么用?要来的都会来。”李浩说,“我们都是用青春换钞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