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陆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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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欲出虎口也难矣。

逃亡之路险象丛生，前有周郎早伏重兵拦截，后有吴侯二度遣使良将追击何以脱身？刘备等一时走投无路。吴侯怒起全抛兄妹亲情，即掣自佩之剑“必欲”“取吾妹并刘备头来”。凶险若此，危急若此，正当惊慌之际，所好还有军师第三条锦囊妙计，刘备依计而“哭”，最后化险为夷，依然有赖夫人之助：

玄德看了，急来车前泣告孙夫人曰：“备有心腹之言，至此尽当实诉。”夫人曰：“丈夫有何言语，实对我说。”玄德曰：“昔日吴侯与周瑜同谋，将夫人招嫁刘备，实非为夫人计，乃欲幽困刘备而夺荆州耳。夺了荆州，必将杀备。是以夫人为香饵而钓备也。备不惧万死而来，盖知夫人有男子之胸襟，必能怜备。昨闻吴侯将欲加害，故托荆州有难，以图归计。幸得夫人不弃，同至于此。今吴侯又令人在后追赶，周瑜又使人于前截住，非夫人莫解此祸。如夫人不允，备请死于车前，以报夫人之德。”夫人怒曰：“吾兄既不以我为亲骨肉，我有何面目重相见乎？今日之危，我当自解。”

刘备依计智脱虎口，逃亡之时大难临头惊险一路，命悬一路，至此唯有据实情“泣告”夫人，苦求郡主解祸以图归计。好个刘郎也，深知一己之情已泊在这个女人的心里了，好个皇叔也，深知一己之命也维系在这个女人的拯救之中了。于是，以智相激，以情相激，以理相激，直至以死相激，语不撼人死不休啊！心有，计也有；爱有，恨也有；胆有，识也有；火有，冰也有……不由得女人不动心，亲情不在，知己在；故土不在，爱心在；武事不在，严毅刚正在；主威不在，为妇之气节在……不由得女人不鼎力相助！

男人哭，女人不哭。男人哭，在所爱者面前示弱，实为脱险之计，可谓阳刚之美的柔软绽放；女人不哭，在所爱者面前逞强，实因为兄不仁，先以亲妹为香饵招嫁他人，继以心狠追杀不认亲骨肉，重情重义一胞妹，“有何面目重相见乎”！更何况丈夫一哭一求一以“死”相逼，不由得“怒”从心起急中生智，临危不惧，指挥若定，急令“丈夫先行”，自与子龙断后，勇对数路追兵又“吆”又“喝”又“责”又“骂”，痛快淋漓，声威逼人，直骂得来将“诺诺连身而退”，直骂得周瑜狗血喷头，直骂得追兵不敢违拗放出大路，呆呆地看着郡主率领一行人马迤逶远去矣。

周瑜岂肯善罢甘休，接二连三增派快马快船水陆并进日以追击，甚而心急如焚亲领惯战水军势如飞马疾如流星眼看就要赶上了。孰料诸葛算定多时，早有调度并亲自前来接应：忽而乘船沿江而行，忽而弃船上岸而走，直弄得周郎疲于奔命，怒火中烧，气急败坏之时不意又遇关云长等诸将两路伏兵应势杀出……可惜周瑜猝不及防，只得“纵马逃命”，于是“吴兵大败”。痛哉周郎也，当其仓皇上船败退时，忽听岸上齐声大叫曰：

“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可怜见周郎受辱，英雄气短，“大叫一声，金疮迸裂，倒于船上。众将急救，却早不省人事。”一出美人计弄巧反成拙，从此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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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叔入吴结亲第三“哭”，“哭”动了夫人心，有赖郡主骂退了周郎伏军吴侯追兵，幸而有惊无险喜抱美人归矣。若从艺术表现的美学视角观罗氏小说笔法，巧思妙构和审美趣味当有三端发人寻思和寻味：

其一，诸葛借“哭”用计，皆为应对之策，真假相契，有板有眼，古今让其独步。“眼”在女人心上，“板”在行事之间：险象伏时，红巾翠袖可搵英雄泪；波澜起处，拍岸涛声也可潜气内转。忽而紧锣密鼓悬念迭起，忽而柔弦缓曲别饶真意。二者环环相扣丝丝合榫，张弛相间顺乎实事，真假交集时出真情，笔致便现摇曳而虚灵。

其二：谈到“哭”，罗氏状之颇具辩证意味。刘备入吴招亲“三哭”，悉皆诸葛锦囊“三计”。计者，诈也；哭者，假也。然哭到动心时，哭到伤心处，假哭却可泪褪谋略之色而渐化为真心实意。

于是，去假存真陡生感化的力量。临危在国太面前泣告“请诛”；为脱逃在夫人面前垂泪请“别”；逃亡路上临险又在夫人车前泣告“请死”。首以“得命”；再以“得心”；三以“得归”，岂不全在哭出真情的感化力量？岂不全在诸葛用计的自然生成？岂不全在真与假的渐变之间？

在笔法上有一个对比：周瑜用计皆见明文揭示；诸葛之计则藏于锦囊，并无明处昭示，却一一皆在应接对手的即时践行，每每迫使东吴方由主动出击转为被动应付，由优势力量化为劣势招架，如此这般落了个“赔了夫人又折兵”，颇有逆袭取胜的轻喜剧意味。

其三，罗氏于此状写人物，并不直写其形貌神情，而以客观形势映衬人物情态和心理变化，或以人物的言行举止和情感态度相与衬托和比照，进而凸显其处境遭际和性格特征。刘备逃亡路上每每遇险，时而“惊慌”，时而“忧疑”，甚至哀叹：“死无地矣！”凡此种种即以人物情态映衬形势险恶；而夫人面对来势汹汹的追兵和阻军痛骂怒喝，致使“面面相觑”“诺诺连声而退”，是则反衬人物的智勇胆识和豪迈气度。

巾帼不让须眉，咄咄逼人而不失女子柔情者，孙尚香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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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甘露寺招亲，心里还是放不下那个绝代女子。

孙尚香者，可人儿一个。刘备喜欢有加，愚也喜欢莫名，只想多看她一眼，欣赏欣赏她的美，她的内心，以及她与刘备异乎常人的伉俪华章。

然而，就在这一痛骂周郎喝退追兵的人生节点之外，分明还有或激越或旖旎的人生波纹在我眼前晃动，分明还有叫人放不下的曲折命运在我心中微微战栗。不是牵挂，也是悬念；不是迷恋，也是期待。我一时也弄不明白，何以会产生这样的阅读心理和情感牵绊？何以会念念于这位侠骨义胆的奇女子生命的归宿又魂归何处？

孙尚香，孙权的亲妹妹啊，无端被亲哥哥拿来作争城夺地的诱饵，逃亡途中又险些儿被亲哥哥绝情杀害，其命运可悲也欤！孰料悲剧命运中依然闪出一抹喜剧色彩，成就了一段英雄美人的传奇姻缘，又孰料命运弄人，活生生被卷进乱世历史的漩涡里，未能与夫君善始善终白头偕老，屈指可数的怡乐日子从此灰飞烟灭无觅处……

所好愚还有想象，还有激情，思绪因此不会枯竭，不会荒芜，也不会迷失在没有阳光的黑暗里。在阅读和沉思之间，凝眸窗外夜色，朦朦胧胧里犹觉一种幽秘的气氛，好像有个美人正款款走来。黑暗遮掩了她的花容月貌，想象却还原了她的英姿飒爽。这是一个多情女子啊，情感栖息在一棵耸入云天的大树上，无声的心性能结出圆满的果实吗？命运维系在一艘漂泊不定的船上，果能静泊在清平的港湾吗？

风不平，树不静，夜色重重一点都不寂寞。

幸亏愚还能想象，还能触景生情。要不定会责备罗氏笔墨吝啬，何以留下这一大片空白？在这空白中，又能释放出怎样的审美信息来呢？

你说怪否？“三国”中的女性形象，多有美若天仙者，罗氏对其外貌姿态之美，都有或详或略或直接或间接的具象描写，甚至有时对有些绝色女子多有绘声绘色的铺叙和渲染。孙尚香于粉黛佳丽中也为出类拔萃者，要不家有美娇娘的周瑜怎会因之玩起“美人计”来呢？然罗氏就其美貌何以竟不着一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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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拿貂蝉来做一个对比吧，从中或可一探罗氏用笔的幽微和用意。

貂蝉，原只是司徒王允家的一名歌伎，“年方二八，色伎俱佳，允以亲女待之。”叙述虽简，然罗氏通过侧面描述，极尽其美艳撩人的形貌媚态。王允用美人巧设“连环计”，先以貂蝉色诱吕布：当女“艳妆而出”时，布即为美色所“惊”，既而“两下眉来眼去”“吕布目不转睛地看”“频以目视貂蝉”“貂蝉亦以秋波送情”。女之“送情”是假，布之惊艳是真。此用反衬笔法，于真假之间，巧藉眼神既状貂蝉之美，又状吕布之色。一个是假意如同真做，一个是真醉色心怦然骚动，两厢对照有趣极了。

当王允又以貂蝉色诱董卓时，审其老奸巨猾，且具狼子野心，先于觥筹把盏间以虚言笼络其心，再在画烛恍惚笙簧缭绕中令貂蝉曼舞于帘外，并以一词赞曰：

原是昭阳宫里人，惊鸿宛转掌中身，只疑飞过洞庭春。按彻梁州莲步稳，好花风袅一枝新，画堂香暖不胜春。

又诗曰：

红牙摧拍燕飞忙，一片行云到画堂。眉黛促成游子恨，脸容初断故人肠。榆钱不买千金笑，柳带何须百宝妆。舞罢隔帘偷目送，不知谁是楚襄王。

罗氏于兹藉诗词状貂蝉之美和撩人舞姿，烛光摇曳于栊外，美人起舞于阑珊，隔帘偷目，秋波频送。用笔绘声绘影惟妙惟肖。姿色妩媚太明了，是炫美趋俗的刻意逗引；神情荡漾太暗了，是零叶翻红的无端轻漫。明里有点暗，暗里浮点明，明明暗暗刚刚好。即使是无色心但有血性的男子，身处此情此景，眼见斯人斯舞，也难免心旌摇荡甚至把持不住，更何况是董卓这个老色鬼！看似平静实已按捺不住，貂蝉舞罢即“命近前”。“转入帘内”，老贼色眼一亮果见“颜色美丽”，顷又听其“执檀板低讴一曲”，这时用诗描绘却转入俗套：“一点樱桃启绛唇，两行碎玉喷《阳春》”。以雅写俗，俗里有些儿雅；以俗写雅，雅里有些儿俗，雅雅俗俗也刚刚好。果得老贼“称赏不已”，竟不顾身份“擎杯”动问“青春几何？”并一脸邪“笑”而曰：“真神仙中人也！”

呵嗬，但经貂蝉这番声色诱惑，父子就此不由自主色令智昏，销魂于杯盏帐帏之间，加以司徒乘机两头撺掇挑拨离间一煽动，美人周旋玲珑于二者虚情假意投怀送抱一作态，美人计继之离间计，计计“连环”继而又引蛇出洞。可耻那肥胖老儿，色鬼一个，蠢货一个，更是残暴成性野心勃勃僭位者一个，郿坞春梦犹酣，又起“禅位”帝梦，殊不知每每得意却步步中计。恰在出郿坞排驾进京欲登“九五”之尊时，即遭百余武士“持戟挺槊刺之”，伤臂堕车，一时情急惊呼“吾儿奉先何在”之际，瞬即被“吾儿”吕布“一戟直透咽喉”，眼见贼父老命归西也。朝廷上下无不拍手称快，有军士甚至“以火置其脐中为灯，膏流满地。百姓过者，莫不手掷其头，足践其尸”，黄粱一梦从此灰飞烟灭矣。

说到这里，已不难体会罗氏极状貂蝉美色的良苦用心了。愚虽不愿看到最终的血腥场景，但锄奸惩恶毕竟是痛快事，而罗氏笔墨到处，最具艺术表现力的，还是对貂蝉美的诱惑性描绘。当惊心动魄的历史一幕掀过之后，留下的竟是一个美人的绰约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