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杰
“草铺地”不是说一种动态。这名字与干草和麦秸有关,是“干草铺在地上”缩减以后的叫法,还有一种包含大地的气势。“草铺地”,其实是一种北中原冬天御寒的大草袋子的俗名。
记忆里,流逝掉的那些往年岁月似乎要比现在寒冷(就像一个人记忆里的萝卜总是甜的一样)。一到冬天,北中原冬天的风沿着枯瘦的屋檐一路嚎叫,像越冬的马队走在羊肠小道上。第二天,会看到屋外檐下垂挂着长长的冰凌柱,我们叫琉璃喇叭,摘下吮吃,发出咯嘣咯嘣的声音。
北中原乡村的屋内屋外透心凉,都是冷的,那是一种无处躲藏的通冷。小时候印象最深的是第一次在姥姥家过冬,一条被子上再盖一件蓑衣,上面压两块烧热的土坯。我夜半喊冷,姥爷就在脚头再加一块土坯。
“草铺地”应该这时候出现。它是一个村庄冬天御寒的主要道具。
每年立冬过后,父亲要开始提前“装草铺地”,铺在我床上,让一个冬夜发暖。我们把这种过程叫“装”,父亲做活细致,装得非常均匀。我家的那面是深蓝色的一人高的大袋子,里面主要装麦秸,是当年的新麦秸。父亲说过:旧麦秸不暄,还有一种陈年味。
刚铺上“草铺地”的夜晚,对孩子而言就是个狂欢节,我会在上面跳、叫,热闹大半夜。有时第二天起来,喉咙发干,父亲说是初次睡“草铺地”的缘故。北中原的冬夜,梦正顺着麦秸悄悄蔓延上来,爬进那散发着麦秸气息的暖烘烘的冬夜。
“草铺地”是一个散发暖意的代名词。对于一个贫朴人家来说,那是一个巨大的温暖的符号,它透出来我们这些小人物平常生活里的暖意。有了它,似乎一个漫长的冬夜就安定好过了。心里不冷。
感谢那些温暖的干草和麦秸,一棵棵,呵护着我们一家度过漫长的冬夜。
母亲那时候在一家乡村被服厂当临时工,一天,她回家说:厂里一位女工,要给家里的孩子们缝制一面“草铺地”,为了节省布,就捡拾厂里一块块废弃的纱布,浸泡、搓揉、洗净上面的细沙,后来竟缝制了一面丈二大的“草铺地”。
那得需要多少块小纱布才能缝制那么大一块?
母亲说,大概要捡上几百块。透出羡慕。我惊叹,要是我能拾到这么多,恐怕冬天就已过去了。
母亲就见过那样的一方大“草铺地”,像是一面“家的旗帜”。
我们家的“草铺地”原料用的是北中原土布,海蓝色,是母亲与姥姥在乡下染的蓝棉布,厚实耐用。装上金黄的麦秸,现在想起来,恍如一片蓝海,接受着暮晚最后的夕阳。
到了初春,“草铺地”里的旧麦秸自然是要倒掉的。有一年晾晒那面压扁的“草铺地”时,竟倒出一窝惊慌失措的小老鼠。它们何时进驻,我全然不知。一尾尾粉红颜色,放在太阳下,阳光穿透,骨骼透明。
童年时我爱做那些五颜六色的梦,譬如:种上一种东西,像种萝卜一样,到来年春天,能长出一个一个巨大的“草铺地”,再不用父亲一把一把装制了,直接就可以铺在床上,送给乡下每年冬天来临时为“草铺地”发愁而浸泡纱布的人。
后来到15岁,我才看到杜甫竟也有这种类似的想法,不过他是给天下寒士送房子,比我气派得多,境界高(今天的房地产商绝不敢读杜诗也有其原因)。我可以发誓,有这梦想以前我绝对没有看过杜甫的那首诗。
在乡下,最适合做“草铺地”填充物的计有豆秸、茅茅草、芦苇缨、旧棉絮。经过对比,最好的还是那种当年新下来的干麦秸,不经意间,就能闻到散发的一丝太阳的味道。在这种干净的气息里,闭上眼,这时什么都不会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