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酒馆

2016-07-27 13:07马鹏程
鸭绿江 2016年7期
关键词:小鬼子毛子肥肠

马鹏程

北大荒酒馆位于小镇正街,毗邻客运站。店面是红砖房,从前住过下乡知青。白灰墙上刷着的“保疆卫国、人人有责”“为人民服务”等红字标语清晰如故。酒幌也是红色的,抖动如战旗一般。

寒风飘雪使我尽可能地将身躯缩收,跑向客运站。说是客运站,无非是立了块写有“客运站”三个字的牌子,每隔两三个小时才有一趟客车通过。

“哥,你过来,大冷的天,别冻着。”远处传来一位姑娘银铃般的喊声。以为是叫别人,我依旧顾盼。

“哥,叫你呢!这车刚过去不一会儿,两个半点才过来呢!进屋喝碗酒暖和暖和吧!”姑娘依然在喊。我意识到应该是在叫我,因为声音是冲着我的方向来的,而我的身边又没有其他的人。姑娘二十来岁的样子,红色羽绒服,貂绒小帽,细高挑的身材,小帽下是张白皙的瓜子脸,乌黑的两道靓眉下是双会说话的杏眼。

我还在细细打量,她便走到我眼前;“哥,从南方来的吧?俺东北这疙瘩哪都好,就是鬼天气冷死个人。喝不喝酒不打紧,到屋里暖和暖和,车来了,俺叫你。”

我猛然从呆滞中惊醒,不自觉地随她走向老酒馆:“你怎么知道我在等车?”

她说:“因为你是南方人呀!外地来的,又不是谁家亲戚,不等车,大冷的天,谁遭这洋罪?”

“我在等车。你咋说咱不是东北人呢?咱也是东北这疙瘩的,土生土长的东北人。”我故意用东北话搭语。

她笑了:“你是东北哪疙瘩的?”

“我是辽宁的,沈阳城南八十里。”

她又笑了,“哥,你真会泡人,说你不是东北人,自己招了吧!”

这一次我笑了。

老酒馆不大,中间的大火炉格外显眼。燃烧的劈柴棒子噼啪作响。火炕上摆着方方正正的炕桌。酒馆里的温度很高,人很多,几乎没有空位。席间鲜有女人,男人们的外衣挂满了墙。少数老爷们儿只穿着内衣,还有两位大汉光着膀子。

“哥,对不住了,没闲桌了,你就和二爷坐一张桌子吧!二爷,行吗?”姑娘边说边问坐在墙角把边儿的一位老人。

“自己个儿喝酒没劲,有个人陪着正好,还是小红梅知道照顾俺。”老人说着话,脸上绽放笑容。

二爷至少八十岁,身材不高,苍苍白发,脸庞被岁月刻上了一道道深沟,每条沟里仿佛都藏着故事。老人身边立着一条步枪形状的老藤拐,那拐已被磨得铮亮。老人拄拐本属正常,但那支拐看上去要有四五十岁的年纪。细看,一条袖子是空的。

老人见我一直在打量他,笑着说:“小伙子,看够了没有?看够了就陪爷爷喝两碗。”

我连忙点头:“老爷爷高寿?”

二爷伸出双手,左手比划成八,右手比划成五,口中答道:“今年八十五。”

我面露惊诧,心道:“八十五了,还敢喝酒?还是一个人?”我又问:“老爷爷当过兵打过仗吧?”

二爷立时精神陡增:“这个说起来话长,小红梅,把酒给你哥倒上,爷爷今天好好讲讲。”

红梅早把我的外衣挂在了墙上,把旅行包放在了我身前的长凳上,笑道:“哥,你稍等,俺去拿菜谱。”

那边便有汉子说笑:“二爷今儿个又找到听众了,话匣子又该打开了;俺说二爷,您老人家那光荣历史年轻时上边让讲你都不讲,老了老了见谁跟谁叨咕!”又有人说:“当年政府到处寻找战斗英雄寻找老团长,找到二爷眼前了,您老人家都死不认账,快九十岁了,反倒逮谁跟谁白话,您老人家贫不贫呀?”先前的汉子又说:“二爷,该不是瞎编的吧?”

这边二爷气得胡子翘起老高,怒道:“二狗子三柱子,二爷说的是真是假回家问你奶奶问你姥姥去。”

“狗子叔柱子哥,别故意气二爷了。惹急了老爷爷打你们,看你们光着膀子往哪跑?”红梅走了过来。

我随口点到:“来盘排骨炖酸菜吧!加一些血肠、白肉。”我下意识地看看对面的二爷,接着说:“一盘溜肥肠,你家的肥肠是不是自己家洗的?”

她笑着点点头:“猪是自家杀的,肥肠是自己家洗的,血肠是自己家灌的,保准新鲜、干净,吃着放心。来几两酒?”

“这菜我还没点完呢!再给我来一份野鸡炖榛子蘑,一份土豆压野兔肉,再来点……”

红梅却说:“看来你没在俺家吃过饭,这一盘你都吃不了,点两个菜就不少了,多了不是浪费吗?”

嘿!这开饭店的还怕客人多点菜,我还是头一次听说。是我太年轻了见识短?我胡思乱想,满脸的不理解。

二爷看出来了:“小伙子,你是没在俺这疙瘩吃过饭。你看那菜码,不说全国第一大也差不多少,年轻轻的,别摆什么谱,一个菜就够了。”

我偷偷看看四周,每张桌上放的都是大碗大盘小瓷盆,喝酒的家伙都是用青瓷小碗。那光膀子的两位汉子,面前只有一只大方盘,盘中盛着手撕狍子肉。那碗也是大号蓝边碗。眼前的二爷,面前是少半个小瓷盆的清蒸五花肉,一只盛着蒜泥酱油的青瓷碗,一小块热水烫过的豆腐,多半碗温过的烧酒。我想,肥肠二爷是吃得动的,他那五花肉剩得也不是很多了,于是对红梅说:“那就要两个菜吧!肥肠一定要烂烀。对了,这肥肠是用盘子装的?”

红梅说:“你以为会用盆呀?不会因为你长得有眉有眼的就照顾你。”

嘿!她倒调戏起我来啦!我心中暗想,同时问道:“是十四元一盘?”

“对呀!”她盯着我答。

“那排骨炖酸菜十六?”

“对!”

“那是一茶盘吗?”

“你吃不了,要不你点一个菜算了!”

我惊诧地盯着她看,如此廉价,她能挣到钱吗?

她仿佛读懂了我的心事,道:“哥,你别笑话,俺东北人实在,不图挣大钱,多少挣点儿,给大家谋个方便。俺这酒就一样,正宗纯粮八五三北大荒,六十度大老散,看样子有个小半碗就够你喝了,俺这一碗两块钱,看你大老远儿来的,酒钱就不要了。”

我说:“那咋行!俗话说住店给店钱,喝酒给酒钱,你这小店本来利润就不高,还那么辛苦,哪能让你抹呢!这么做买卖,不怕赔吗?”endprint

她笑道:“店主是俺爹,他上灶,俺妈帮厨,俺妹打杂,这里俺说了算。这几桌客人顶属二爷上了年纪了不能喝,对付个斤八的也没事儿,你恐怕连二爷也喝不过,北大荒人喝酒全国有名,你知道不?”

“二爷,您现在还能喝一斤酒?”

二爷笑道:“不行了,不行了,老喽!年轻时候能喝两三斤酒,现在只能看二狗子三柱子他们这帮兔崽子喝了。不过遇着个投缘对意的,喝个斤八的也没事儿。小伙子,来一斤没问题吧?”

我连连摇头摆手道:“不行不行!二爷,你饶了我吧!我半斤就趴下了。”

谁知一言既出,竟引来哄堂大笑。三柱子说:“我说兄弟,怎么着也不能输给老爷子吧?整一斤再说。”

二爷听罢立刻反驳:“还是少喝点好!别像那个兔崽子,喝多了跪地下梆梆磕头,管他媳妇儿叫妈。”

我将菜推到二爷面前:“二爷,咱爷俩边喝边唠,您老给我讲讲革命故事呗!”

二爷忙说:“这话我爱听,井谁挖的,天下谁打的,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好日子是谁给的,咱爷儿们先喝一口,二爷给你好好讲。”说完,拿起碗与我碰了一下,一口便下去小半碗,“我就知道你小子这肥肠是给我要的,你小子心眼挺好使,看我吃肥肉、豆腐就要烂烀的。告诉你,除了榛子松子,核桃不能嗑,其他的都没问题。”

老爷爷说这话明显是在逞能,我不计较,别人却说:“二爷,嚼几粒花生米试试?”又有人说:“不用,啃口猪蹄子就行了。”又是哄堂大笑。

这一笑二爷的脸上便挂不住劲了。他站起身来,吼道:“闭上你们的臭嘴,谁再敢笑我打折你们的狗腿!”边说边抄起藤拐,四周顿时鸦雀无声。

红梅笑盈盈地走了过来,一手拎着汽水,另一只手挪过一只方凳,坐在我和二爷中间:“二爷,别和他们一般见识,我最爱听你讲故事了。讲讲你咋赶跑大鼻子小鼻子的,咋解放全中国的,咋与美国佬血战五天五夜的!”说完,将双手拄在桌上托着腮嘟起嘴,静静地望着二爷。

二爷长叹了口气端坐下来,端起青瓷小碗一饮而尽,开始诉说:

咱是从海城入伍的,和张大帅是同乡。当兵没两年,大帅就让小鬼子给害了。跟着少帅和大鼻子窝窝囊囊地干了一仗,不但没夺回北满铁路,还伤了元气,一赌气当了逃兵跑到密山,讨老婆生了孩子。九一八事变后,跑回老家去接老爹老娘,谁承想,到老家一看,村庄被烧了,庄稼被毁了,房子被推倒了,值钱的东西都被抢跑了……那惨状,跟老电影里演的没啥区别。老爹老娘都叫日本鬼子给害了。最惨的是咱妹子,才十五啊……

二爷老泪纵横。

我呆呆地坐在那里如木雕泥塑一般。红梅的眼里泛着泪花,她把手绢递给二爷,二爷伸出龟皮般的手接过手绢,抹了抹眼泪和鼻涕,眨眨眼睛昂起了胸凝视我。二爷没开口,别的食客也不喧哗。老酒馆里静得出奇。

红梅用明亮的眼睛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酒碗。我明白,同样用眼睛回答红梅,面对敬仰的二爷,面对纯洁美丽的少女,我举起碗一饮而尽。

二爷道:关外是小鬼子的天下了,还挟持溥仪做了傀儡成立了伪满洲国。咱们这疙瘩除了受小鬼子气,还要受老毛子欺辱。这地儿常跑老毛子,这帮兔崽子跟小鬼子一样,啥事都干,就是不干人事。光这老毛子小鬼子的祸害还不够,还到处闹土匪。都一个老祖宗,自己祸害自己,你说可恨不可恨?我当过兵,三邻五村的乡亲们信得过咱,咱也拉了个绺子,一来保护这三邻五村,二来也收拾老毛子和小鬼子。那年挨饿,咱带着弟兄跑到牡丹江抢了老毛子的粮库,谁知没等到家,老毛子就洗劫了咱们几个村子。粮食被抢光了,鸡鸭鹅被抢光了,村里的女人们大部分被老毛子糟蹋后给杀了。方圆二百里,几千口人呀!都死啦!都死啦!都死啦……

二爷掩面而泣。我再也控制不住泪如雨下,其他的食客也都不再喝酒不再吃肉,大多数人同我一样眼含泪水。这一次,年轻的小妹妹没哭,二爷的故事她已听过多次。她依旧递过手绢依旧斟酒依旧托腮凝眸。那一刻,时间静止了。我们仿佛都成了蜡像馆里的蜡像。

不知何时,老爷爷的泪痕已干,他微笑着举杯,脸上的皱纹在动,胡须在抖。我欲提壶倒酒,却被红梅拦阻。她捧着酒壶逐一斟满。我双手捧碗起身对着二爷朗声说道:“二爷,您的子孙记得,您子孙的子孙记得,我们的子子孙孙千秋万代都会牢记!”

二爷起身与我同饮,众人也随之同饮。二爷缓缓坐下,继续说:“后来老毛子滚蛋了,小日本还在。咱带着队伍投奔了赵尚志,加入了抗联,咱也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开始打游击,在深山老林里与小鬼子周旋。记不清打死了多少小鬼子多少伪军和汉奸。直打到了八一五光复,才赶跑了小鬼子。内战爆发了,抗联也开始整编。我找到了万毅,进了一纵,追随李天佑将军血战四平、会战辽沈、解放平津,沿平汉线高歌猛进,轻取武汉会战衡宝,杀得白崇禧丢盔弃甲逃之夭夭……”

老爷爷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如说书一样娓娓道来,老酒馆中的食客无不兴高采烈。老酒馆又变得热闹起来。

二爷又说:“国民党八百多万军队,他们有很多美式装备,而我们是小米加步枪,为什么咱们共产党能打败国民党得天下?你们知道不?”

有人反问:“二爷,那是为什么?”

二爷道:“那是咱们共产党得民心,得民心者得天下!”

二爷又说:“小伙子,你能做到吗?”

我说:“我也许能够做到!”

二爷道:“但愿你们这一辈人,你们下一辈子都能做到,不要丢了咱们这一代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天下!”

二爷的兴致依然很高,高兴得连连做出表情像个孩子一样。

他又说:“1950年8月,我们三十八军入朝,我们团对阵号称天下无敌的美帝骑兵第一师的一个团和土耳其旅的一部分。血战七天七夜,终于把敌人打瘫了。我是在死人堆里被发现的,醒来时已在后方的医疗所,右臂没了,一条腿残了。有战友看到我和警卫、参谋被炸飞,于是,我成了阵亡者,在朝鲜还有咱的墓碑。在人们的记忆中,我已经牺牲了。治好了伤我就偷偷回密山,不能再为党和国家做什么贡献了,就到这里隐姓埋名,跟着生产建设兵团一起垦荒。谁知这时间过得也真快啊,一晃就是四十来年。这期间党也派人找过咱,咱不认账他们也没辙。每年清明节咱都去烈士陵园祭拜昔日的战友,也顺便祭拜自己。”

二爷说着,眼泪流了出来。他端起了酒碗,不知是何原因,没喝,又放下了,说:“前两年,战史研究所的同志在地方政府领导的陪同下找到咱,揭了咱的老底,看来,咱这天下第一军的团长还不是说丢就能丢的!”

红梅接道:“政府补发给二爷一大笔钱,二爷都捐给了镇里的学校了。”

我说:“没有千千万万个二爷们的浴血奋战和辛勤汗水,哪有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

二爷听着,慢慢地闭上眼睛,趴在桌上打起了呼噜。此时窗外已是繁星点点。整整一个下午,我喝了将近二斤白酒,这是我一生之中唯一的一次。最后一班车错过了。小镇里没有旅社,好客的主人留我住在了老酒馆里。二爷没回家,我们住在一铺炕上。二爷很早就睡了,我和红梅又谈了许许多多。

次日上午,我恋恋不舍地登上了第一班车。当我回眸的时候,我看到风中伫立着一位独臂老人,还有一位频频挥手的少女。车开了。老人站在原地,少女追逐了几步,晃动她手中的红围巾……

二十几年前的往事,至今回想起来,仍然感叹。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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