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九勇 江荣海
〔摘要〕 托克维尔不同于传统自由主义的利益取向,而另辟蹊径从人的德性与灵魂的伟大,而非物质好处,来考察民主的利弊、自由的意义及民主社会的前途。德性伟大是托克维尔政治思想的最高价值追求,而精神平庸则是其社会关切中最终极的敌人。民主是天意,其意义在于推动人性价值的普及,而其危害则在消灭人性高尚、导致精神平庸。自由在其根本意义上是德性高尚本身,在衍生意义上又是一切伟大德性的基础。自由与德性的建立依赖政治参与和宗教信仰。其中政治参与主要体现为地方自治、公民结社、革命、战争及“帝国主义”事业。对于民主,托克维尔给出了自己和上帝两种对立的视角,前者关注伟大,后者追求公平,面对民主的前景后者乐观,而前者则从德性高低的角度表示深深的忧虑。
〔关键词〕 民主,平庸,自由,德性伟大,政治参与
〔中图分类号〕D08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4175(2016)04-0062-07
托克维尔是一种怎样的自由主义,对此学界长期聚讼纷纭。① 但无论如何,托克维尔相对于传统自由主义独具特色,这点不容置疑。其思想的独特性在于,以德性与精神的伟大为中心观念和终极追求,而考察民主对于人格提升的得失利弊,评定自由对于精神伟大的真正意义,从而重新奠定了政治自由制度的价值基础,并论证了复兴宗教在民主社会中的必要。
一、两种不同的心理结构:民主与自由
托克维尔的著作中虽然处处都在谈民主,却始终没有给出一个明确而统一的定义,正如Lamberti所说,托克维尔比任何人都更好地表明了民主这一古老词汇的意义在他眼前的变迁,因为美国民主是现代民主大大不同于古代民主的第一个样品,所以我们不能苛求托克维尔像现代学者一样对民主给出一个精确的定义。〔1 〕231即便如此,我们仍可发现托克维尔对民主的众多用法围绕着两个原则性的定义:(1)民主是一种以人民的统治为特征的政治制度;(2)在更普遍的意义上,民主是一种以趋向于平等为特征的社会状态。〔1 〕15托克维尔的民主不仅是以普选代议制为标志的民主政治,也是指与贵族制社会相对的、无阶级无社会差别的、一切拉平的民主社会。
而作为民主概念之核心的平等除了上述身份、政治、法律和机会的平等外,其最重要的内涵则在于它是一种特定的心理结构:一种平等精神,或者说是一种人们热爱平等、尽力追求平等的激情压倒了其他价值追求而成为最基本、最强烈的激情。在这一心理结构支配之下,民主社会的人们认为个人不应因财产、职业、阶级的差异而在人的尊严和价值上存在高低之分,因此Lamberti将这种平等称作“尊敬的平等”(equalityofrespect)。〔1 〕43这种平等主义的激情往往会突破法律、职业等范围而渗透到社会文化和人的精神的各个角落,使整个社会呈现出一种“拉平”的倾向,赋予整个社会一种特定的心理结构,从而给民主社会带来多方面复杂的影响。
托克维尔常常称许自由,但其著作中自由的含义甚至比民主还要复杂。托克维尔很少讨论自然权利、自然状态、社会契约等自由主义的经典问题。传统的自由主义以保护自然权利为出发点而建构社会和政治制度,但托克维尔认为“这种自由主义将自由视为脱离于在个人生活选择上的道德或政治性统制,这一反道德性和非政治性观点的问题是,大多数人在其影响下将不会选择能展示其人性尊严的、或表现其免疫于物质主义的生活方式。他们将选择舒适和安全,却不会选择伟大的激情。” 〔2 〕1托克维尔正是要解决自由主义所忽视的这一问题,因此他以公民的道德德性深化了自由的含义。一方面,托克维尔完全接受传统自由主义对诸种自由权利的肯定,另一方面,他又将自由等同德性伟大、灵魂卓越等一体作为人之根本属性的表征。在最根本的意义上,自由等同于人的个性价值与尊严,等同于德性的高尚与伟大。而自由权利与自由制度不过是这一根本意义的衍生与外化。
伟大是托克维尔政治思想的最高价值追求。其一切论述褒贬都围绕这一终极关怀而展开。这种伟大是灵魂的骄傲和德性的伟大,乃至不朽,是人性尊严的树立。人类的伟大正是基于普通个体的重要性,无论多么卑微,每个个体都拥有可以令他骄傲,并能使之不朽的灵魂。托克维尔将贵族社会与民主社会进行比较,认为后者更能生成伟大的德性,这种德性体现为贵族社会的品格就包括:“弘扬精神和蔑视世俗利益,执着的信念和可敬的忠诚,优雅的习惯和彬彬有礼的风度,艺术和理论科学的教养,对诗、美和荣誉的热爱,以及从事具有持久价值的伟大事业的能力”。 〔3 〕884换句话说,“虽然没有精确界定,但托克维尔实际上是将以下诸种品质的综合来描述伟大或人性的卓越:判断清明、直面真理、无党无私、品格正直、对人类特性的理解、精神的提升、灵魂的宽广、政治的激情与勇气,及对以政治事务为首的重大之事负起责任来的意志和能力。只有具备这些综合的道德素质,人类才有资格管理自我、统治他人,才能免于心智的无序,独立于世界的偶然无常。” 〔2 〕113
J.C.Lamberti认为托克维尔的自由概念由三部分构成,一是日耳曼的自由观,认为独立性高于其他任何善,自由不是为了某种善或道德而是只以其自身为目的,其意义在于彰显人的自身价值和骄傲;二是古代人的自由观,认为自由不仅是权利,更是义务,公民的一切都归结于城邦,自由就是对城邦政治的参与,而没有任何所谓的个人自由,因此这种自由只是公民义务的别称;三是基督教的自由观,认为所有人都有平等的道德责任,因而每个人都有义务承认他人应享有平等的权利。上述三个要素混合起来就是托克维尔的自由。 〔1 〕58因此,在自由的具体含义中,托克维尔并不同意自由意味着一个不受他人和政府干涉的私人领域或消极的自然权利,而是强调与政治参与和公共事务相关的责任、义务以及道德。
二、德性视角下民主的危险:人性的平庸化
托克维尔的中心关切是人的德性伟大,这也是其评判民主短长的标尺。由此,民主在托克维尔眼中存在两面,既有积极意义,又有巨大危险,或者缺陷。其积极意义正在于民主对人的德性提升所带来的帮助;而其巨大缺陷也同样在于其对伟大德性造成的反效果,即导致灵魂的堕落与精神的平庸。精神平庸是德性伟大的反面,因此,平庸是托克维尔政治思想中最终极的敌人。
托克维尔承认民主的意义在于:人性价值得到普及。通过贵族社会与民主社会的比较,托克维尔认为,虽然贵族社会常常培育出伟大的人性,但却局限于少数人,社会的大多数往往没有对伟大德性的追求和条件,但民主社会打破等级藩篱,使所有人都产生向上的愿望,从而为全体人的德性提升创造了条件。平等的精神或激情使得民主制下的个体不会像在贵族制中一样因社会或经济地位低下而自甘卑贱,丧失人性的追求,而是能够树立对自我的信心,振奋追求德行的精神,不断进取以求完善自我,从而在全体人的层面上高扬了人性的价值和尊严。
比如民主时代“读书人的范围将不断扩大,最后扩及全体公民。” 〔4 〕558“民主制度……会使研究科学的人大量增加。” 〔4 〕564“在民主时代,艺术制品越来越多。” 〔4 〕573再比如民主制使每个个体之间趋向于平等和相似,所以能够促进家庭中自然的温情和所有社会成员之间真正的同情,相对于等级森严的贵族制社会关系,能在更大的范围内彰显人性。《论美国的民主》下卷第三部分第一、二、五、八等各章都详细分析了民主在美国对民情及家庭关系所产生的积极影响。“民主进程正是因其揭示了所有人都可分享某种伟大才可称为人类的进步与正义。” 〔2 〕128
除此之外,托克维尔也像一般民主理论一样,提到了民主在物质层面的好处。比如民主制度能够为多数人谋福利,因为政治权力和立法来自公民之中的多数,所以“民主的法制一般趋向于照顾大多数人的利益”,“一般可以认为民主立法的目的比贵族立法的目的更有利于人类。” 〔4 〕264不过这类观点多集中在《论美国的民主》上卷,这反映了托克维尔在民主问题上从《论美国的民主》第一卷到第二卷的思想发展。②
与上卷不同,《论美国的民主》下卷通篇主题是讨论民主社会中令托克维尔不快的种种后果。简言之就是相对于贵族社会德性的高尚程度,民主社会“最大的病症是民风的逐渐软弱,精神的堕落,趣味的庸俗化,未来最大的危险就在于此。” 〔5 〕106托克维尔通过贵族社会与民主社会的频繁比较,③ 剖析了民主社会中人德性堕落精神平庸的种种表现和原因。兹略举数例:
科学:民主时代的科学观念将趋向堕落为实用主义。贵族时代的学术研究是为了追求真理,纯粹而高尚。“在贵族时代,人们要求于科学的,主要是精神上的享受;而在民主制度下,则主要是肉体上的享受。” 〔4 〕563
艺术:民主社会的艺术注意优美与悦目,看重外表,专注描绘形象;而贵族社会的艺术追求伟大、重视实质、重视刻画灵魂。“在民主时代,艺术制品越来越多,但也越来越不伟大。” 〔4 〕573建筑、文学、戏剧的精神境况也与之类似。
历史学:民主时代的历史著作追求超越个人意志的历史规律和一般理论。而“贵族时代的历史学家,通常都把一切史实同某些个人的独特意志和性格联系起来。”贵族时代历史学家的著作教导人们自主、成为命运的主人,而民主时代的历史著作崇尚整体贬低个体,崇尚规律贬低意志,因而教导人们服从,使个体无论对人对己都软弱无力。并且作者总使自己显得伟大,而把人类视为草芥。所以民主时代的历史学将对人性构成危害。〔4 〕607-613
学界公认托克维尔论证了民主有导致专制的危险,但托克维尔所忧之专制的原因不仅在多数暴政,更在民主人的精神平庸;其危险不在利益分配不公,而在消灭人性高尚、加深德行堕落。这种平庸堕落可概括为以下诸端:
第一,物质主义或享乐主义。民主条件下,身份、地位等束缚被完全打破,人们不再以此区分高低,那么平等主义所激起的提高自己的愿望便会自然导向人性中最显见最易支配人心的一种欲望,即对物质福利的追求,这时财富就成为显示个人价值的主要手段。因此爱好享受、热衷商业、期望发财致富就成为民主社会中一种普遍的激情。“这种感情……如果不加以阻止,它很快便会使整个民族萎靡堕落”。〔6 〕35欲望永无止境,暂时的满足之后会产生对更大幸福的希望和对现状的不满,甚至怨恨。这种平等所释放的欲望和不能满足的怨恨交织形成了焦虑,成为民主人的灵魂痼疾。
同时,物质主义和享乐主义使人民的注意力集中于商业和发财之上,而无暇关心政治公共事务并视其为负担,只要公权力不干涉自己追求财富,人们就倾向于任凭公权力如何行使,于是公民间的联系纽带断裂,个人陷入孤立状态,而这正为专制者所乐见。统治者创造条件方便被统治者追逐物质享受,并使之沉溺其中,从而弱化和消灭其公共精神和参政意识,最终形成政治专制。专制又反过来进一步钳制民主人发扬伟大高贵的德性。
第二,个人主义和利己主义。托克维尔继承了自由主义的一般原则,反对社会主义、集体主义对个人的埋没,认为个人是目的,但他更关注的是个人主义给道德人格带来的危害。“利己主义是对自己的一种偏激的和过分的爱,它使人们只关心自己和爱自己甚于一切”。“个人主义是一种只顾自己而又心安理得的情感,它使每个公民同其同胞大众隔离,同亲属和朋友疏远。”“利己主义可使一切美德的幼芽枯死,而个人主义首先会使公德的源泉干涸。但是,久而久之,个人主义也会打击和破坏其他一切美德,最后沦为利己主义。” 〔4 〕625
个人主义是民主的产物。贵族社会的人处在等级秩序及其特定义务之中,“同胞这个一般观念是不明确的,也没有人想到为全人类的事业去献身。但是为了某些个人而牺牲自己的事情,却是时常有的。”“反之,在民主时代,每个人对全体的义务日益明确,而为某一个人尽忠的事情却比较少见,人与人之间的爱护情谊虽然广泛了,但却稀薄了。” 〔4 〕626这正与科学、文学、艺术从贵族社会到民主社会发生的平面扩大、高度降低的变化类似。
同时,民主社会的个人主义使公民遁入狭小的私人生活圈子,走向孤立主义,脱离公众和公共生活,从而配合或助长了政治专制。而专制也会反过来鼓励个人主义,“用一堵墙把人们禁闭在私人生活中。人们原先就倾向于自顾自,专制制度现在使他们彼此孤立;人们原先就彼此凛若秋霜,专制制度现在将他们冻结成冰。” 〔6 〕34-35并加剧公民公德及一切美德的沦丧。
第三,个体弱小与个性泯灭。贵族社会使个人伟大国家弱小,而民主社会使个人渺小国家强大,使个性屈服于舆论公意,个体埋没于社会整体或历史潮流。“身份越是平等,个人的力量就越要薄弱。” 〔4 〕644同时在各种一般观念的控制下,“人们便习惯于不再重视每个公民而只重视全体人民,忘记了个体而只考虑人类整体。” 〔4 〕548托克维尔念念不忘的人性伟大,其首要规定就是个体独立或保持个人区别于他人和社会的特殊性,而民主社会却要消灭这种人的根本属性,自然为托克维尔所抵触。托克维尔曾从不同的角度涉及了这层意思。这些角度在思维方式上可谓异曲同工。④
历史理论:上文提到的民主时代历史学家的学说,就是强调所谓历史一般规律、世界的整体联系,而否定个体意志、压低个性价值的观念。
一般观念:民主人喜爱普遍性,排斥特殊性,热衷于一般观念,并将其滥用,以求不必操心个别事物,利用一般观念就可以轻易描绘世界的图景,希望不经努力就获得知识,这是思维活动懒惰、喜欢轻易成功和眼前享乐的表现,最终使人的思想能力受到限制停滞不前,只能形成肤浅、不确切的观念,也贬低了特殊性的价值。〔4 〕529-534
泛神论:托克维尔认为民主社会的人倾向于泛神论,“这个哲学体系,虽然它破坏了人的个性,但对生活在民主制度下的人具有神秘的魅力,而这种魅力的产生也许正是由于它破坏了人的个性。”因此,泛神论是个性与个体价值的敌人,“凡是坚信人类真正伟大的人,应当团结起来反对泛神论。” 〔4 〕549
多数专制:民主时代传统权威的失落,使得任何个人的意见都难以被其他只相信自己理性的个体所接受,甚至较为特殊的声音会受到敌视和攻击,人们往往倾向于随波逐流,附和公共舆论,不假怀疑地接受公共舆论提供的理论和信念。这样公共舆论成了社会和政治的真正支配力量,而造就了“多数的专制”。“在民主制度下,谁也对抗不了多数。” 〔4 〕282于是,个性的伟大、个体的尊严便遭到摧残。
专制的危害不在于肉体和物质上的压迫剥削,而在灵魂上的摧残。“它不践踏人们的意志,但它软化、驯服和指挥人的意志。它不强迫人的行动,但经常阻碍人行动;它什么也不破坏,但阻止新生事物;它不行暴政,但限制和压制人,使人精神颓靡、意志消沉和麻木不仁,最后使全体人民变成是一群胆小而会干活的牲畜,而政府则是牧人。” 〔4 〕870在托克维尔看来,这真是一幅令人伤心哀叹的图景。
三、德性视角下民主的拯救:自由与德性伟大
自由既是德性本身,又是一切伟大德性的基础。没有自由就没有人性的伟大。“没有自由的民主社会可能变得富裕、文雅、华丽,甚至辉煌,因其平头百姓举足轻重而显得强大;在那里可以看到私人品德、家庭良父、诚实商人和可尊敬的产业主;甚至还会见到优秀的基督徒……但是我敢说,在此类社会中是绝对见不到伟大的公民,尤其是伟大的人民,而且……心灵与精神的普遍水准便将永远不断地下降。” 〔6 〕36
托克维尔认为,对于民主这种全新的社会,要有一门新的政治科学。其任务就是通过自由对民主进行道德化提升。“在我们这一代,领导社会的人肩负的首要任务是:对民主加以引导,如有可能,重新唤起民主的宗教信仰,洁化民主的风尚。” 〔4 〕8通过自由,使个人成为有公共关怀的公民,激发起公民心灵对德性和伟大激情的追求,这就是托克维尔新政治科学的主题。那么,自由如何建立呢?托克维尔强调了政治参与和宗教信仰的意义。之所以是这二者,盖因其与自由作为伟大德性的内涵关系较密。
(一)政治参与促成人格完善
近代自由主义不讨论何为“好的生活”,但托克维尔极为关心,正像古代政治哲学家一样。也同样与古代哲学家一致,托克维尔认为政治参与是“好的生活”的必要甚至是核心要素,是体现德性伟大的基础。⑤
政治活动可以打破个人主义的孤立藩篱,培养公民的公共德性,摆脱物质主义庸俗琐事的羁绊,激发起追求伟大事业的激情。所谓公共德性,就是爱国精神和每个人为其同胞的福利所表现的热心,及为公共事业做出的真诚牺牲。
政治活动可以打破一般观念的思维统治。“当民主国家的人民在一个特别有危险的问题上盲目地和过分地追求一般观念时,他们可以采用的最好解救办法,就是每天在实践中考察这个问题。这样一来,他们就不得不深入到问题的细节,而问题的细节将会使他们发现理论的缺点所在。”“因此,强迫每一个公民实际参加政府管理工作的民主制度,可以节制人们对于平等所造成的政治方面的一般理论的过分爱好。” 〔4 〕536从而提升公民的知识水平,培养公民对个性、对特殊性的尊重。
第一,地方自治与公民结社。像亚里士多德的伦理思想一样,托克维尔也认为德性需要在日常生活的实践中通过习惯养成。公共生活关系其居民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只有参与其中,个体才能真切认识到公共事务不过是私人事务的自然延伸,公共福利的繁荣实乃个人利益的必要前提,这种认识又会反过来促使公民更加积极地参与公共事业,奉献自己的智慧和力量,从而培养出个体的公共精神与公共德性。总之,地方自治和公民结社作为一种政治安排,在托克维尔看来其真正目的,不是笼统地保护政治自由和公民的基本权利,而是要通过政治的途径,克服与一般自由权利相连的个人主义及冷漠倾向,推动个人走出自我,开阔心灵,提升精神,促使公民献身公共利益,树立公共德性,以为伟大、高尚的人格奠定基础。
第二,革命、战争与帝国主义。托克维尔因此对1848年革命首先是敌视的。但同时,托克维尔对革命又表现出极大的兴奋和激情。这需要回顾他在革命之前即七月王朝时期的感受。托克维尔认为七月王朝最大的特征就是平庸,“在这个如此组成、如此运作的政治世界里,最为缺乏的就是政治生活本身” 〔7 〕49。没有严肃的辩论、除了狂热追求私利,没有任何其他激情,也没有高尚的德性。“最终令我彻底灰心的是我那个时代的议会事务的平庸和单调,以及那些自以为正在从事或正在指挥议会事务的人那卑微的激情和普遍的无德无能” 〔7 〕117。这使得托克维尔无从发挥其个性、品德与智能,无法感受激情追求伟大,因此成为他“那个时代最可怕的回忆” 〔7 〕118。
而当二月革命爆发后,托克维尔突然发现了真正的政治参与的机会,找到了为理想而奋斗的事业。“我因而下定决心奋不顾身地投身政治舞台……捍卫组成社会本身以及我的财富、安宁与人生的种种法律。” 〔7 〕119由此,托克维尔充满激情地展开了短暂的竞选、入阁、参政的生涯。可见,政治对于托克维尔所期望的“好的生活”何等重要。
托克维尔曾极力为欧洲的帝国主义和殖民政策辩护和鼓吹。⑥ 但是作为一个捍卫自由平等的自由主义思想家,却无视其他民族的自由遭受践踏,这乍看起来不是自相矛盾吗?其实不然。托克维尔的最高价值是体现出人性之伟大的德性。国家像个人一样,也应该以伟大的事业为奋斗目标。在为民族的光荣而奋斗和献身时,个人的德性和心智也能得到磨砺,个人的伟大才可能实现。比如对战争,托克维尔也没有完全否定,“我不想一般地诽谤战争。战争差不多总能提高一个民族的意志,开阔它的心胸。有的时候,只有战争才能遏止平等自然造成的某些倾向的过分发展,这时我们就必须认为战争是医治民主社会所染的某些痼疾的不可或缺的良药。” 〔4 〕816而通过殖民扩张和战争建立帝国就是法国的伟大事业,也是每一个法国人的自由事业。因此,如果了解了托克维尔对伟大和德性的渴望,就不难理解他一直广受诟病的帝国主义思想,在其理论体系内的融洽一贯了。
(二)宗教信仰支持人格伟大
理解托克维尔核心思想的关键,是理解其对帕斯卡尔的继承。⑦ 托克维尔继承了帕斯卡尔对人类境况的分析,⑧ 并根据自身经验而确认了人类永远是一种无法确定的偶然,灵魂始终是一场不得安宁的混乱。“我极为惊恐而又惊异地看到,我自己竟然是在此处而不是在彼处,因为根本没有任何理由为什么是在此处而不是在彼处,为什么是在此时而不是在彼时。” 〔8 〕101“这里根本就不会有什么真正而牢靠的心满意足,我们全部的欢乐都不过是虚幻,我们的苦难是无穷无尽的,而且最后还有那无时无刻不在威胁着我们的死亡……”“这就是我的情形,它充满了脆弱和不确定。” 〔8 〕91-93这种悲惨又会令人绝望,使人精神萎靡、虚无、平庸、堕落。而这正是托克维尔对民主时代最深的忧虑。
为了摆脱这种悲惨处境,“人对上帝、对自己的灵魂、对造物主和自己同类应负的各种一般义务,都渴望形成一种确定不移的观念,因此如对这些基本问题持有怀疑态度,就将使自己的行动听凭偶然因素的支配,也可以说是任其混乱和无力。” 〔4 〕537所以帕斯卡尔的出路是皈依基督信仰,同样托克维尔也认为对于这一真理,理性无能为力,哲学家也“几乎总是满腹疑团”,而必须依赖宗教。⑨ “宗教的首要目的及其主要好处之一,就是对这些重要问题中的每个问题,能够提供一项清楚的、确切的、人人都可以理解的和永久性的解决方案。” 〔4 〕538即宗教可以帮助人们在民主给人类心灵造成的焦虑不安和不确定中把握思想和行为的限度,在此限度内获得自由。因此只有宗教,只有信仰能提供终极关怀,并在此基础上确立道德准则,树立人性的尊严和伟大。
因此,托克维尔将治疗民主人精神苦难、挽救自由、提升民主人精神力量和人性尊严的希望,寄托在了基督教的复兴之上。
第一,宗教使人的精神超越物质主义和享乐主义。“平等为人心敞开了喜欢物质享受的大门。宗教的最大功用,就是焕发与此相反的秉性。” 〔4 〕539-540它让人不时地从庸碌的世界抽身出来沉思自我,将人的灵魂引导至高于感官领域之上的天国,把人的追求目标置于此世的利益之上和之外,以此来净化人的灵魂。
第二,宗教有利于克服公共舆论对人精神的专制。宗教能够被立法者和民众承认而成为社会的风尚和民情,从而进入并塑造公共舆论,成为人们高尚德性的引导者。因此,托克维尔说:“人要是没有信仰,就必然受人奴役;而要想有自由,就必须信奉宗教。” 〔4 〕539并且,宗教的这种功用,在一个平等的社会比在其他任何社会都明显。
第三,宗教有责任克服民主社会中流行的唯物主义。“唯物主义,在所有的国家,都是人的精神的危险病症。但在民主国家,唯物主义尤为可怕。” 〔4 〕677它作为一种典型的一般观念,会弱化人的意志力量,降低人的精神尊严。而这就需要高扬宗教信仰及其提倡的唯心主义,保卫人类德性的独立自由。
但不同于帕斯卡尔在《思想录》中用大部分篇幅反复申述基督教义和神学,托克维尔虽然同样高标宗教,但几乎没有涉及基督教信仰的具体内容。盖因托克维尔所期望于宗教的并非某些具体教条信仰,而只是作为宗教后果的一种抽象的伟大精神境界。托克维尔的宗教是一种希望宗教,它的启示只是一种无限提升不知所终的希望,“它意味着人的最本质的东西不是遵循某种‘自然规律,而是面向未来。如果这样给定的、信仰的人性意义没有确定任何信仰的对象,那么它也并未涵盖任何信仰方式。它主要是设想一种介入历史发展,而不是被归结为对于已经创造的和谐进行冥思的宗教。”⑩
四、结语:德性视角下托克维尔与上帝的矛盾
面对民主,托克维尔实际上展现了两种不同的视角,一个是自己的,只关注伟大崇高,无视不平不公,因此提防民主;一个是上帝的,目光遍及全体,重视公平正义,因此乐见民主。托克维尔自己的视角,就是德性的视角。在《论美国的民主》中,这两种视角相互冲突,又交织并存。《绪论》中所以强调民主是基督教的天意,正为了表明这仅是上帝的视角,而托克维尔自己则对此持保留态度。
“使这位造物主和人的保护者最感到悦目的,并不是个别人的高度荣华富贵,而是全体人的巨大幸福。因此,我认为是衰退的东西,在上帝看来都是进步的东西;我感到不快的事物,他却享受。平等也许并不怎么崇高,但它却是非常正义的。” 〔4 〕884托克维尔与上帝两种视角的矛盾在贵族社会与民主社会精神面貌的比较中贯穿始终。整体而言,贵族社会更符合托克维尔的偏好,?輥?輯?訛 民主社会更顺应上帝的意志。而由贵族社会向民主社会的转变,在上帝看来是物质和精神价值的普及、正义的扩展,在托克维尔看来却是德性的堕落、人性高度的扁平化。二者一喜一悲,同为民主的前景。
但他似乎又(至少在《论美国的民主》中)不想过于自我,而尽量从上帝的、也是更易为人接受的视角看待问题,“我要努力达到上帝的这个观点,并试图用这个观点去考察和判断世间的事物”,由此,托克维尔批评了自己之前的消极态度,认为“我既感到恐惧又怀有希望。我看到一些严重危险,但觉得可以排除;我看到一些重大弊端,但认为能够避免或抵制。因此,我越来越坚信,民主国家只要愿意干,还是能够建成高尚而繁荣的社会的。” 〔4 〕884-885但全书篇末这看似并不情愿的妥协,并不能消除上述两种视角之间的矛盾和纠结。
与《论美国的民主》中两种视角纠缠不清形成有趣对比的是,在“记忆之描绘仅为我自己” 〔7 〕45的“私人著作”《回忆录》中托克维尔完全抛弃上帝的视角,随心所欲地根据自己的立场观察和评判1848年革命。比如诬称巴黎人民革命的动机是出于“贪婪、嫉妒” 〔7 〕108-110,164,169,170,190,这是对上帝公平视角的摒弃。同时又处处以德性高尚、伟大激情等评价七月王朝、革命民众和他自己,这又是对自己独特视角的贯彻除了上述两种视角的冲突,即便在托克维尔自己的观点内部也存在某种问题悬而未决,即一方面托克维尔详尽讨论了拯救民主时代精神危机的解药,政治参与和宗教信仰;另一方面他又常常对民主的前途表现出深沉的悲观,似乎民主人的精神堕落无药可救。最终,他将这一问题抛给了当事人自己,“平等将导致奴役还是导致自由,导致文明还是导致野蛮,导致繁荣还是导致贫困,这就全靠各国自己了。” 〔4 〕885
注 释:
①代表性观点如:贵族式自由主义(Annelien De Dijn、Larry Siedentop)、保守的自由主义(Bruce Frohnen)、“人文主义”的自由主义(Alan Kahan)、自由共和主义(Eric Nelson、Duncan Bell)、“奇怪”的自由主义(Roger Boesche)等。
② 《论美国的民主》两卷并非同时创作出版,上卷出版于1835年,下卷出版于1840年。有学者分析了两卷间的不同,比如所用材料的差异,上卷主要依据其在美国期间写下的日记、手稿,及借阅的大量美国历史、法律、政治等方面的书籍、论文、年鉴等,包括杰斐逊《弗吉尼亚纪事》、斯托里《美国宪法释义》、肯特《美国法律释义》、麦迪逊等《联邦党人文集》;而上卷出版之后下卷出版之前,托克维尔则转向研读古典或近代经典著作(如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普鲁塔克、蒙田、帕斯卡尔、孟德斯鸠、卢梭等)、18世纪法国作家作品(如丰塔内尔、马尔泽布尔等)。参见Jamest Schleifer, The Making of Tocquevilles Democracy in America,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1980.p26.
并且托克维尔显然相对于上卷更重视下卷,而下卷的较有哲理性的内容也更能代表托克维尔更为深入成熟的思想,关于民主所带来危险的思考也应当作如是观。“托克维尔认为下卷的价值高于5年前出版的上卷。他在1840年写信给本书的英译者亨利·里夫说:‘我希望您能觉得下卷好于上卷,这是我自己的判断。后人也确认了作者的判断。”参见托克维尔著,董果良译《论美国的民主》(上、下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年版,515页。
③在《论美国的民主》两卷中,托克维尔共对贵族社会与民主社会进行了115次比较。其中上卷35次,下卷80次。参见Jean-Claude Lamberti:Tocqueville and the Two Democracie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9. p25.
④民主时代的历史理论、泛神论甚至多数专制,都可以说是一般观念的具体表现。托克维尔反对社会主义在根本意义上也是由于,认为社会主义是民主社会历史理论和一般观念的极端发展。参见Peter Augustine Lawler:The Restless Mind: Alexis de Tocqueville on the Origin and Perpetuation of Human Liberty, “ Chapter 1: Socialism”. 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ers,Inc.1993.
⑤ 需要区分的是,古代哲学家如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认为理论思辨是“好的生活”里更高级的或与政治活动平等的部分,但托克维尔明确拒绝思辨生活。他曾说自己更喜欢做一个政治家而非理论家,即便写作也是为了政治生活。这个问题本文不能深入分析,相关研究可参见Peter Augustine Lawler:The Restless Mind::Alexis de Tocqueville on the Origin and Perpetuation of Human Liberty, 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ers, Inc. 1993. p89~108.
⑥参见《1840年11月30日在议会的演讲》,《托克维尔全集》第三卷,第2册。转引自:雷蒙·阿隆,丹尼尔·贝尔主编,陆象淦,金烨等译《托克维尔与民主精神》,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08年版,208页。
⑦西方学界对托克维尔与帕斯卡尔之间联系的研究尚少,多是从自我意识或自我理解(self-understanding)的角度考察二者,如Andre Jardin:Tocqueville: A Biography, trans. L. Davis with H. Hemenway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Inc, 1988); Doris Goldstein:Trial of Faith: Religion and Politics in Tocquevilles Thought (Elsevier, Inc, 1975); 亦有从政治学的角度分析托克维尔与帕斯卡尔之间关系的研究,如Peter Augustine Lawler:The Restless Mind: Alexis de Tocqueville on the Origin and Perpetuation of Human Liberty (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ers, Inc, 1993).
⑧帕斯卡尔在《思想录》中根据无限性理论描绘了人的境况,“对于无穷而言就是虚无,对于虚无而言就是全体”,“既不可能确切有知,也不可能绝对无知”,“是无和全之间的一个中项”,人在时间和宇宙中的位置是偶然的,是无法理解的,因此“就让我们别去追求什么确定性和固定性吧”。因为,归根结底“人的状况:变化无常,无聊,不安”。参见帕斯卡尔著,何兆武译《思想录》,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
⑨虽然有关于人类境况、关于宗教信仰方面的思想继承,但托克维尔仍有不同于帕斯卡尔的独特性。相对于帕斯卡尔的非政治性,托克维尔在设想民主人精神的伟大时,对政治生活极为推重和依赖,甚至其地位还要超过宗教。
⑩保罗·蒂博:《卢梭-托克维尔:关于宗教的对话》,载于《托克维尔评论》第十八卷,1997年第一期。转引自:雷蒙·阿隆,丹尼尔·贝尔主编,陆象淦,金烨等译《托克维尔与民主精神》,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08年版,194页。
?輥?輯?訛托克维尔出身贵族,始终无法忘怀贵族情结,他说“对于民主制度,我有一种首要的情趣,但我在本能上是贵族,也就是说我蔑视群众,我害怕群众……”(安托万·勒迪耶:《托克维尔先生如是说》,巴黎佩兰出版社,1925年,第46页。转引自:雷蒙·阿隆,丹尼尔·贝尔主编,陆象淦,金烨等译《托克维尔与民主精神》,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08年版,194页。)
?輥?輰?訛《回忆录》是托克维尔的私人著作,本来坚决禁止出版,只是最后在亲友的一再恳求下才勉强同意出版。而《论美国的民主》从一开始就是面向社会大众的著作,难免对大众观念有所妥协。因此,这两部著作的比较,更能显示出托克维尔自己和上帝这两种对立的视角。
参考文献:
〔1〕Jean-Claude Lamberti,Tocqueville and the Two Democracies〔M〕.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9.
〔2〕Peter Augustine Lawler. The Restless Mind: Alexis de Tocqueville on the Origin and Perpetuation of Human Liberty〔M〕. Rouman & Littlefield Publishers, 1993.
〔3〕施特劳斯,克罗波西.政治哲学史〔M〕.李天然,等译.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3.
〔4〕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上、下卷)〔M〕.董果良,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
〔5〕托克维尔.政治与友谊:托克维尔书信集〔M〕.黄艳红,译. 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0.
〔6〕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M〕.冯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
〔7〕托克维尔.回忆录〔M〕.周炽湛,曾晓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8〕帕斯卡尔.思想录〔M〕.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