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早
电影《烈日灼心》比较原著《太阳黑子》来,情节有很大的改动,逻辑完全不同了。不同的家庭氛围,不同的教育方法,会给幼小的心灵留下什么,我们完全无法掌控。细细想去,我对尾巴的童年及未来,怀着不少的杞忧——但愿真是杞忧,不要印证了墨菲定律。
父母之爱,伟大而盲目,不可以常情度之。
不说那么极端的情境,就说我自己前些日子的烦恼。
小儿辣子.明年要上小学了。家在朝阳,户口在东城。我们是该留在家门口上小学,还是举家迁到东城去?
为此家庭内部讨论多次,又去问了无数有经验有见解的朋友。有些朋友的态度非常决绝:还用问吗?还用想吗?北京的学校只有东(城)、西(城)、海(淀)可以上啊!必须的,一切为了孩子,一切为了将来。师资、环境、人脉,东西海的学区房为什么火成那样?听姐姐的,没错!
也有朋友很恳挚地劝我:去东城,对辣子的好处,其实是未知的;举家搬迁,对你们家生活质量的降低,却是实实在在的:没有低密度,没有中央水系,没有读易洞,没有满壁的藏书。这一去至少是九年,到时候你这一生就完了!还是不搬的好。
辣子自己也不想搬:我永永远远都不想离开这里——那谁,陈杨辛(尾巴的大名)的三位父亲陈扬辛,你们有没有问过女儿的意见就飞蛾扑火般慷慨赴死?
如果不考虑每个家庭具体的情形,问题是不是就变成了:是给孩子一个有些飘渺不确定的好未来,还是给TA一个岁月静稳的好现在?
我内心是偏向后者的。可是,说到孩子,我总觉得那是谜一般的存在,我们完全不知道,我们现在的哪些做法,会在不经意间就给他们小心灵上刻下刀痕?哪些我们生怕碰触的地方,后悔不已的往事,又其实是我们水过鸭背全无直觉的遗忘?正如鲁迅笔下的《风筝》,小弟弟睁大了眼笑问:“是么?我可是全不记得了……”
人生又不能过第二遍。我们怎么知道陈、杨、辛的生死抉择不是真的让陈杨辛有了个明媚的未来?红玫瑰与白玫瑰,我们搬去了东城,会不会有朝一日后悔离开了朝阳?留在了家里,又会不会将来某日感慨错失良机?开个玩笑,辣子会不会像他的一些长辈指责父母“为什么你们当初不去台湾”那样指责我们当初没有搬去东城?
回想我自己成长的经历,小学就转来转去转了六次,初高中又转了三次,最近填登记表,要从小学填起,我就犯愁表格没给够行数。转学的原因五花八门,父母工作的地方闹地震了,长得太瘦祖母心疼了,爸爸考上研究生了,成绩不好小升初回老家,学籍不在老家只能又转回来,父母调动工作了……我都是懵懵懂懂地听任他们决定与办手续,也没想过要有独立意志啥的。童年期和少年期不断地成为一个外来者,要面对口音、习惯、成绩乃至集体记忆各方面的嘲笑与排挤(这些事总会有的),好处呢,是见识了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人,不同的生活。是好是坏,不是几句可以说得清的。
平时聊天,一起读书,往往会碰到一句话“人人心里有个洞”。人生漫长,风浪又大,哪儿不注意就被戳上几个。好多人看上去开朗阳光,事业有成,家庭和睦,一心上那个洞,不熟到极点,不会露给你看。看得多了,自然会想,自己的孩子,是不是可以心上少几个洞?凡是有戳洞的风险,搬迁呀,别离呀,压迫呀,是不是能少就少,虽不知道他们现在哭得泪眼模糊,死去活来,将来会不会就忘得一干二净,但有必要冒这些险吗?
但是,这样的呵护,无非是延迟孩子与真实世界的直面而已。他们终归要有一天伤痛,悲苦,流离,孤单。与其到时惊慌失措,倒不如像长期服微毒以抗剧毒一样,让他们早日品尝小小的哀戚,疼痛与失望?李天一二次案发后,专家大谈这孩子的教育中缺乏“满足延迟”,故有今日。我也不知道有没有道理,反而我的一些朋友反对让孩子上辣子那样的小型家庭幼儿园,他们觉得,大幼儿园让孩子早一点学习竞争,面对恶意,有利于他们的成长。
还有些朋友热烈拥护移民,觉得别处的真实世界不那么丑恶,孩子就用不着面对巨大的裂变与反差。这个我没有经验,没有发言权,不过间接看到如《我在伊朗长大》之类的作品,隐隐觉得也未必尽然,孩子的成长总归是很个体的事,我就不敢说别人家孩子如何如何,我家孩子就当如何,就能如何(这种比较我们小时候可没少听)。金庸的长子查传剑也算是锦衣玉食,一帆风顺,以哥伦比亚大学高材生的身份,还是自缢于域外,让人称大侠的老爹伤逝不已,转心向佛。这当然是个案,但哪个小孩不是个案?
总之,养孩子最难处,在于我们总是以成人想象来揣度孩子内心,进而预测他们的未来。这是非常冒险而难测的举措。未来会是怎么样的一个世界,这个人在那个世界里又是怎样的角色,凡人父母怎么可能在二三十年前就能猜对,你能猜对明天的股票指数就不错了。改革开放是摸着石头过河,养育孩子难道不是?彼岸的风景当然明丽可爱,公无渡河公竞渡河就未免太让人伤心。
是许个美好的未来,还是喜乐的现在?真是想破头也想不清楚的问题。唉,还是父辈的心态好。有一次跟老爹谈到“人人心里有个洞”,他说:有洞有啥子关系,那么多人带着洞还不是生活得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