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海涛
杰瑞.阿尔巴里(Gerry Albarelli),我在哥大口述历史专业的文学写作课和论文指导课老师,上他的课我的挣扎感非常强。对于杰瑞那种纯美式的、带有文学色彩的写作课堂来说,一个外国学生来上课,基本上可以说是自讨苦吃。
由于对美国文化的不了解,我经常会对杰瑞说的内容感觉晕头转向,或者发生南辕北辙的理解错误。有一天,杰瑞在课上和我们讨论:“我们全班做一个集体项目,就是要去财富协会做一个采访。然后把这个采访的口述历史证词进行编辑,最后形成一组精彩的可供独白剧使用的本子。”这就是经典的杰瑞的教学方式,无论理论说得有多么深奥,最终所有的教学都必须走向实践。
在我发愣的时候,杰瑞不紧不慢地说:“这个财富协会,可能有的人知道,有的人不知道,这是一个为囚犯服务的组织。所有在那里工作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犯罪记录。很多人可能反复进出过监狱。这些罪犯呢,有些是杀人犯,有些是强奸犯,有些是毒品贩,我需要大家到现场去做一对一的采访,分两期。然后把口述历史证词都写出来,最后大家集思广益,再编辑成一个作品。”
一对一去采访美国的罪犯!我的内心被震动了!那时我刚刚来美国两个月,感受到这种实践作业的极限挑战。对于一向对我很保护的杰瑞,我以为他还会像以往一样照顾我这个班中的异类。我小声地在课堂上说:“杰瑞,这个采访我有点害怕,可不可以坐在你的身边,和你一起采访?”杰瑞用既严厉又严肃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说:“那好吧。海涛,你和我一起吧。我采访时,你可以在旁边听。”我点点头。
真正去采访的那天,阳光灿烂。财富协会座落在一幢普普通通的大楼里。进入大楼,我们五六个学生和杰瑞就被工作人员带到了一间装满犯人的屋子里。那个长方形的屋子里靠墙一侧坐了一排犯人,几乎都是有色人种———非裔美国人。我们站在他们的对面,中间被一个长条的桌子隔开。
这个时候,杰瑞缓缓地开口了:“我本人是哥伦比亚大学口述历史专业的教授。今天呢,我带我的学生来采访你们。非常感谢你们给予的机会。我们的方法呢,就是一对一的采访。学生会从你们的出生开始按照时间顺序提问,一直到访问到你们的今天。现在,有关谁采访谁的问题,我们先来一个配对工作。”
气氛很安静。
杰瑞接着指着我说:“我们这里有一个叫海涛的,她是我们这个项目里唯一的非母语人士,她是从中国北京来的。但是我觉得她很棒。你们谁愿意接受她的采访呢?”这个时候,对面的一个四肢粗大、坐在那里也很高的、四五十岁的非裔美国人举起了手, “Dinner!(晚饭)”我尴尬地笑了笑。
一位工作人员走了过来,说:“请跟我来。”接着,就把我和这名高壮的非裔美国人带走了,他要带我们去另一个房间做一对一的采访。我被带走之前,求救般地看了杰瑞一眼,好像在说:“不是说好了是你和我一起采访的吗?”但是杰瑞看都不看我一眼,说:“下一组是谁?
罪犯人生,纽约历史
在皇后区的某个普普通通的大楼里,我的面前坐着一个毒品贩子。我是亚洲人,女性,30岁。他是美国人,非裔美国人,男性,皮肤全黑,50多岁。我一边准备着我的录音机一边苦笑着想:“原来这是杰瑞给我设的一个套儿,他原本就没有打算和我一起采访。”
我只能接受这个悲惨的现实,面对着坐在我眼前的这个年老的罪犯,我不太敢抬眼睛,只能试探性地问:“嗨,你好,我是海涛。嗯,我刚来美国,如果可以的话,采访的时候可以把语速放慢一点吗?”
黑人老者一开口就是浓重的非裔美国人的口音,英语说得混沌不清,仿佛每一个单词外面,都裹着一层塑料布。他笑着说:“没有问题,我的英文其实也不好。 ”
我被逗笑了。一句话,使得氛围一下子放松了下来。按照教授教的口述历史的方法论,此时此刻,采访者对被采访者的全面观察就应该分秒必争地开始了。我眼前的这个非裔美国人,黑棕色皮肤,脸上布满皱纹,手臂青筋暴露了出来,显示出几分老态。他混沌的英文发音和简单的用词透露出了他的种族特点和教育水平。一个罪犯的人生会是一个怎么样的开始呢?
我按下了录音机的开始键,随后,一个 60年代的纽约、一个旧时的哈莱姆区、一个黑人青年的学坏史、一个罪犯的成长印迹,就这样,如同一幅图景一样,缓缓地在我面前拉开了帷幕。就着那混沌的英文口音,我听到了柯蒂斯 .琼斯( Curtis Jone)的故事。
我叫柯蒂斯.琼斯,我在纽约城出生,今年57岁。
那个时候哈莱姆区有很多黑帮,所以,你真得小心。比如,你要是住在148街,你不能走到143街去。那里你没有朋友,你就没有办法打架。这就是我长大的地方,这就是当时的纽约。
毒品呢,在 60年代的纽约,可以说到处都是。尤其是哈莱姆区更是如此。从大约 10年级开始,我就开始接触毒品了。倒也不是说同龄人吸毒,我就要去吸,我就是好奇。
到了11年级的时候,我决定找一个工作挣点快钱。所以在11年级的时候,我辍学了,而我找的工作,就是卖毒品,这来钱最快。
从柯蒂斯.琼斯嘴里讲述出来的故事,好像也没有那么沉重,反而,我面前的这个老罪犯说话的样子缓慢平淡。到了这里,他讲述的只是他 40年犯罪生涯的开始,而我也随之放松了下来。
每一段口述历史,都是个人历史与公众历史的相互印证的。因此,从个人历史的背景中,挖掘出时代的碎片细节,是口述历史的重要意义所在。在学术界,大家认为,口述历史有时候是官方历史的补充,甚至是官方历史纠偏的工具。个人历史与官方历史的交融,也出现在我正在进行的这段采访当中。柯蒂斯嘴里的一些纽约历史,和我此前研究的纽约城市历史相符。
这次的采访持续了大约 1个小时,我们下课的时间已经悄然来临。这是我人生第一次采访一个毒品贩子,不但亲耳听到了旧时哈莱姆区的样子,还有幸学习了纽约哈莱姆区的历史以及纽约城发展变迁的历史。
与老毒贩的第二次“约会”
第二个星期同样的时间点,是杰瑞再次带我们去财富协会采访的时间,这一次,我开始盼望着对柯蒂斯进行第二期采访。我心中有太多的问题想和他探讨,也对他后来的生活产生了好奇,我对这种远离自己的生活和文化,感到特别新鲜。而且这次我一点都不紧张了,而是一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样子。杰瑞在我再次进入那个采访的房间前,对我说: “海涛,这次采访你问他一下,有关废弃的大楼的事情。 ”
“什么废弃大楼?”我不解地问。
没有回答,杰瑞已经像风一样飘走了,我留在原地,又一次被杰瑞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一次,我和柯蒂斯 .琼斯如同老朋友一般相互问候。他那只大手还主动伸过来和我握了握。我们相视一笑,感觉已经非常熟悉。可以说,这就是口述历史采访神奇魔力。口述采访对象顺着回忆的通道,把很多过往的事情和盘托出。随着回忆,他自己仿佛重新走过了一遍从出生到今天的人生道路,也品味回顾了自己所有的对与错。采访者是唯一和他携手走过这条道路的人。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一种独特的心灵分享旅程。再次见面时,采访者和采访对象,似乎已经认识了很长时间。我有时候觉得,口述历史采访是了解一个人最快速的方法。
很快,我和柯蒂斯就再次携手走进了记忆的通道。他这一次的叙述,比上一次更加波澜起伏。我们两个状态都比上一次放松,因此故事也更加精彩。有关毒品交易以及毒品交易给毒贩带来的种种命运,尽在口述历史证词当中。随着采访的进行,还没有等我问,他就自己主动提起了“废弃的大楼”。原来,“废弃的大楼 ”是过去纽约毒贩进行毒品交易时选择的主要地点。柯蒂斯 .琼斯年轻时就在这样的大楼里进行过毒品交易。
随着他的叙述,我几乎像走进了一个时空隧道。
那个时候,很多毒品交易都是在废弃的大楼的地下室进行的。毒贩和买者都是相隔着一堵只有一个洞的墙进行交易。人们给钱拿货,但是从来不知道站在墙后的人是谁。而毒贩也无从知道买主的长相。人们都认可这种交易方法,不用说主要是为了安全。那个买毒品的队可长呢。
柯蒂斯对我说,美国政府为了帮助人们戒毒,在很多特定的诊所推广专门的替代疗法,如果正在戒毒的人们毒瘾发作了,就可以去这些诊所领取一种海洛因的替代品——美沙酮。这种产品能治疗毒瘾依赖症。政府资助的这些诊所,提供的海洛因替代品是免费的,但是吸毒者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领取。
令人震惊的是,即便是毒品的替代品,有人也想办法带出诊所,情况既恶心又真实。柯蒂斯这样对我说:
因为美沙酮和海洛因一样,能让人产生吸毒之后的快感。所以有人想方设法把这种东西带出诊所。有的吸毒者虽然当着护士的面把药瓶里的药给喝了,但是他们实际上并不咽下去。他们嘴里含着药,然后马上跑到洗手间里,把嘴里的液体吐在一个提前准备好的容器里,然后走出诊所。他们通常会把吐出来的美沙酮混入一瓶矿泉水或者饮料里,再卖给其他人。这么疯狂的事情你能相信吗?”
我又一次惊呆了。有时候这种采访给你带来的感觉是,如果你不去采访这些人,你这一生完全不可能了解到这样的人生故事。而那些故事的冲击是强有力的。大概也只有这种口述,才能带来比电影电视剧更真实而富有戏剧性的人生。
两期对于罪犯的采访结束了,我们在实践中体会到了如何进行口述历史的采访。比如在采访的过程,作为采访者必须尽量地向后隐身,但是又巧妙地利用问题中的细节,引导着采访对象顺着时间的河流向前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