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历史(Oral History),哥伦比亚大学是美国大学里第一个建立此专业的大学。按照网页上的介绍,口述历史专业是一个交叉学科,它训练学生通过采访、分析、撰写,去接近和研究需要被研究的历史和现代事物。
口述历史支持移民、种族、性别、政治、政府等领域的研究。通过收集资料,建立历史档案,对个人、社区和机构的历史分析,以保存那些能够捕捉时代精神的第一人称的口述历史证词( testimony)。在学习当中,学生将学习数字录音、音频制作和编辑、电子存档和口述历史项目设计以及采访、历史和社会研究的分析方法。每一个学生将会被全程指导着完成一个论文项目。
学科介绍里的文字无疑有些专业,但是一进入课堂范海涛发现,口述历史是一个实践性非常强的专业,它最主要的宗旨,就是用口述历史的采访技巧和记录历史的方法,去接近普通人,将他们的记忆挖掘出来,再通过众多被采访者记忆的集合,汇聚成时代记忆。
魔幻电影般的课堂
哥大的口述历史专业课堂上,经常出现口述历史学家、口述历史项目制作者甚至舞台剧表演者等嘉宾,他们被请到小小的教室里为大家做口述历史项目演示。可以说,学习口述历史的一个重要的过程,就是尽可能多地接触世界上已知的各种各样的项目,以启发未来学生自己做项目的灵感。
对于范海涛而言,美国课堂是课堂纪律宽松与人们精神状态放松的结合,这两者造就了一个魔幻电影般的超现实主义课堂。很多这样疯狂的氛围,是教授邀请来的课堂嘉宾们带来的。
第一次让范海涛感受到这种疯狂,是在文学写作教授杰瑞 .阿尔巴里( Gerry Albarelli)的课堂上。杰瑞多年以来从事口述历史的采访,他更关注的是如何不让口述历史的采访资料在档案室里沉睡千年,而是要让更多的人看得到、触摸得到、感知得到。这个理念相当于想方设法让个人史生动地存活在现在社会当中,如同让过去的历史活着。杰瑞多次强调口述历史应该主动用多媒体的方式呈现,而范海涛从他那里学习到了一种更加新奇独特的方式——让口述史通过舞台独白剧的方式呈现。
上课的第二个星期,一位叫做潘妮.阿卡德(Penny Arcade)的矮个子棕色皮肤的胖女人出现在课上,她的半长金发随便在脑后梳着,显得有些凌乱,身穿一件低胸的连衣裙,两个巨乳几乎完全外露。杰瑞说潘妮是一个表演艺术家,她经历了美国 20世纪80年代艾滋病爆发初期身边的朋友一个一个死去的过程,那种感觉对她影响至深。
杰瑞慢慢地介绍着她的经历,也和她有一些浅淡的交谈。然而,当大家正在用正常音调讲话时,魔幻现实主义的部分突然跳出来了,潘妮突然从和他人的交谈者转换成为舞台上的独白者。而这一切完全没有过渡。
“你知道身边的人一个一个死去是什么滋味吗?”“你知道没有明天,没有未来,不知道下一个会消失的是你爱的谁、谁会从你身边被夺走,是什么滋味吗?”一时间,激烈、愤恨的声调充斥着教室,整个空间似乎在一瞬间变成了一个空旷的舞台。就在范海涛屏住呼吸努力倾听时,潘妮似乎要极力表现出真实的舞台效果,她抓起眼前的一只塑料水杯奋力地向对面砸去,那只杯子在空中迅速划出一道弧线,“哐当”一声重重地砸在对面的桌子上,然后弹跳起来,最后落到了地板上。一时间,空气里充满了被震慑过后的寂静。
整个过程,潘妮的演绎是如此自然,台词强大的穿透力,在范海涛的耳边余音绕梁。在学习这个项目的过程中,范海涛几次目睹演员用这种方式诠释口述历史证词,深感其中的神奇魔力,“台词演绎会让沉睡在纸面上的口述采访口述历史证词一下子鲜活起来,人们对台词的理解与感受,也会立刻加深很多。”范海涛梦想着有一天,她能够有能力将这种表演方式引进国内。
直面自我,解放天性
口述历史专业,在学习其理论的基础之上,还设有很多感性的实践穿插其中。这就要求范海涛作为一个采访者既要明白口述历史的采访技巧与新闻记者有天壤之别,又要掌握怎么去和别人进行交流。在冷静地倾听口述历史证词的同时,和对方进行心灵接触,将采访对象内心最深处的故事和最底层的记忆挖掘出来,这是最难的。
在范海涛看来,最成功的口述历史采访应该是这样的:采访完毕,被采访者犹如完成了一次记忆旅行,又像是完成了一次认识自我的过程。“我从来没有这样认识过自己。”又或者被访者会说:“我从来没有这样总结过自己的人生。”亦或是:“如果你不问我,这些事情我可能永远永远都忘了,它们永远不会再见天日。 ”
能不能将人最感性的那一面和隐藏最深的那一部分记忆驱赶出来,能不能最大程度地挖掘人性,这就要靠采访者本身的功力了。在哥大的学习过程中,范海涛发现,只有感受到自己如何被释放的过程,才能知道采访对象在被采访时候的切身感受;只有自己经历过被采访的过程,才理解采访对象愿意分享哪一部分的生活。因此,在课堂内外,教授让学生们做了很多类似于解放天性的练习。“我们要知道怎么才能触动到采访对象内心最深处的回忆,只有知道了这些,才有可能在未来,自如地面对我们要采访的人。”
其中让学生们最疯狂的,还是文学写作老师杰瑞,他经常留一些需要“极度走心”的写作作业。这些作业都关乎自我审视、自我解读,或者是要挖掘自己内心深处的感性记忆。这些有关自我解放的作业部分,最终都要在文学写作课上呈现并且大声朗读。范海涛坦言“这样直面自我、面对纷繁复杂的个人回忆,并不是一个特别舒服的过程,但是通过这种逆向练习,我能感受到一种能量的释放,感受到我慢慢地接受内心的真正自我。”
人的一生中,一个事件的场景、一种气味、一个动作、一个表情,甚至一个肢体的部位,都会带来很多回忆。在哥大的口述历史课堂上,有趣的训练也由此生发。有一次,在具有魔幻主义色彩的课堂上,教授让每一个人现场讲述一个有关“手”的故事。从小到大,范海涛遭遇的命题作文,都是很“正常”的题目,要么是有关理想与道德的课堂作文,要么是普通的叙事文章,诸如《一件令人难忘的小事》。而由一个具体的肢体衍生出来的一个现场陈述作业,她还是第一次碰到,不由得有些紧张。范海涛的同学们却非常放松,他们很多人自如地进行着现场叙述,“一年前,我表姐的丈夫去世了,她无法忘记自己的丈夫,所以手上至今还戴着那枚漂亮的戒指,每当她思念丈夫时,就不由自主地用右手去抚摸和转动左手无名指的戒指”宛如事先准备好了似的。
最后轮到范海涛时,她选择从一个关于手的小习惯讲起。
“关于手的故事呢,我只能说我的一个习惯。在北京我都是自己开车,每次一个人开车的时候,我的两只手都会放在方向盘上。但是你们知道,北京的交通状况非常糟糕,有的时候路上特别堵,每当这个时候我都很烦躁。后来呢,我有了一个男朋友,他通常坐在副驾位置上,会和我聊天。从那时起,我开车的习惯变了。我会用左手驾驶方向盘,用右手握住他的左手放在档把上。这个时候,即使路上再怎么堵车,我的心也不会堵车了。我会感觉到一股温暖冲击着我的心脏。后来,我们就结婚了。”
“喔”“哇”一阵感叹词此起彼伏地出现在空中,班上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同学们纷纷对范海涛点头,表示对她故事的赞赏。
短短的一个关于肢体引发回忆的练习,教会了范海涛怎么通过小的线索去挖据历史。教授通过各种方式让学生们呈现自己,讲述自己的前世今生,通过一个个细节,挖据口述故事的深意。
口述历史的“主观性 ”
通过几个月的学习,范海涛领略到了口述历史的采访方法和新闻采访方法的云泥之别。“作为一个记者,你通常是针对某一个新近发生的事实进行有针对性的采访,你要在采访之前就这个事实做相应的准备工作,不但要了解事件的背景,还要对事实的漏洞有所调查。记者所问的问题,往往是极具针对性的,而且越尖锐越好。”
口述史的采访方法则截然不同,相对于新闻记者提问时的前瞻性,口述历史的提问方法则是后藏式的。提问者的提问方式要简单、迅速、不动声色。但这绝不意味着采访者对采访对象置之不理、放任自流。口述采访者的能力在于,要随时随地捕捉被采访者口述过程中有可能隐藏的文化信息和历史背景信息。在这些信息出现时,适时而迅速地插入简短的问题,让想要的信息从被访对象那里流出来。
后来,在一篇论文当中,范海涛做了这样的比喻:如果口述历史的采访是一条河流,那么采访者就是一个舵手,在这条河流上舵手只是微微地调整方向,让采访顺着时间流动的方向前进。教授对于这段感悟的评语是——“这个比喻妙极了!”
口述历史的“主观性”是哥伦比亚大学口述历史课堂上一直都在探讨的话题。教授一直告诉大家,个人记忆肯定是主观的,不一定完全准确。一来,人的记忆有它的特殊性,记忆会随着事件的推移逐渐消散。另外,人的认知也有局限性,人的记忆本身随着主观认识的改变可能也会改变。第三,记忆的主观性和每一个人的主观性有关系。每一个人的立场不同,看待事情自然会戴着有利于自己的有色眼镜。
为了让同学们体验主观性的庞大,哥伦比亚大学社会工作学院的劳伦.泰勒(Lauren Taylor)来到了课堂,让大家体验了一场非比寻常的“角色扮演”课,剧本就是每个人小时候都阅读的童话故事 ——《灰姑娘》。这种半游戏半学习的氛围,一下子让课堂的气氛活跃了起来。
劳伦教授要求大家的表演不能照本宣科,不仅要对灰姑娘本人进行一个口述历史的采访,其他的人也需要每个人认领一个角色,这个角色在采访的过程中要随时插话,为自己的角色进行辩解。
分配好角色后,劳伦教授本人来充当采访者的角色,开始对扮演灰姑娘的同学进行采访。一场有关《灰姑娘》童话的自我辩护终于开始了。“灰姑娘,你好,请你讲讲你小时候的故事吧。你叫什么名字?你和谁在一起?你是怎么长大的?”“好的。我叫灰姑娘。我的亲生母亲死了我继母这个人非常坏我懦弱的父亲,根本管不了这一切。”灰姑娘幽怨地说道。
充当继母角色的演员立刻辩解道:“许多人重新结婚后,根本不让对方的拖油瓶住在家里,而我呢,大大方方地让你住进了我家,供你吃供你穿,我已经是这条街道的最佳继母了。”
扮演父亲的同学,马上结结巴巴地追了上来:“嗯女儿,你说我懦弱。可是你知道我是多么不容易吗?虽然你需要干点活,但是我们有一个不错的房子,还有漂亮的花园。这一切,都是爸爸给你争取来的啊。”
渐渐大家逐渐适应了自己的角色,一场你一言我一语的辩论就这样逐渐升温了。
最后劳伦用手在空中挥舞了一下,用这个手势平息了教室里的一场“内斗”,她微笑着说:“看来,这个童话故事一点都不童话了。”她接着说:“在每一场口述历史的谈话当中,那些采访对象提到的人和事,其实都会有这样的自我辩解,他们看待事物的角度和感受,完全是与采访者不一样的。我做这场角色扮演的目的,就是让大家知道,什么叫作采访对象的主观性。我们不要听信一面之词。如果我们要通过个人史去记录公众史,我们就要尽可能多地采访事件中的多个当事人,尽可能地还原事件真相。多重的主观在一起,就能慢慢地加大事情原本面目浮出水面的几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