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柳
1.
在六扇门饥寒交迫、快揭不开锅的口,京城富商徐三石送来了一件案子,说只要找到他逃跑的小妾,便奉上一百两谢银。
盯着徐三石伸出的一根手指头,我的眼睛贼亮贼亮的。
京郊十里,酒肆。
我捏着三文钱,灌了一下午的水,在发现小伙计看我的眼神都带着不屑的时候,我又深深叹了口气。
办案嘛,难免遇到挫折,就算我千辛万苦追踪到徐三石的小妾,也有人先我一步,充当我职业生涯上不屈不挠的绊脚石。
徐三石的小妾逃出来后,就在这家酒肆楼上的东边厢房中歇脚。
而我定睛一看,西边厢房中,隐隐透出凌厉刀光,虽看清了几人人影,呼吸却微不可闻,偶尔开门,我便瞧见了那些人腰上别的绣春刀。
放下茶碗,我沉下心来孤注一掷,底下暗器“嗖”地出手,打中了一个暴烈汉子。那汉子陡然被伤,果然跳起来大叫,引得大堂一片混乱。
趁着鸡飞狗跳、人仰马翻之际,我隐匿着身子飞身上楼,朝东边厢房扑去。我只要在西边厢房的一群绊脚石没察觉之前,抓住了里面徐三石的小妾,再和约定好在外接应的师兄一碰头,这个案子便成了!
我仿佛已经看见白花花的银子在朝我招手。
借着阁楼地势掩映,我打开房门,里面的女子见到我时吓了一跳,我一个飞扑过去准备奔向银子的怀抱,蓦然背后两道劲风划过,一道人影如鬼魅般制住了那女子。
而另一道人影,从后面活生生将我拎住了。
我,六扇门四大名捕之一,竟然被人拎在了空中!
简直是奇耻大辱!
“把她带回去。”冰冷却有磁性的声音从那人影口中发出。
我浑身一激灵,挣扎着双脚落了地,脸上堆出腻死人不偿命的笑容,转过身。
甘豺羽穿着一身黑色锦衣卫暗纹云龙蟒官服,长身而立,挺拔卓然,威势摄人。
我欲哭无泪——又撞上了这个煞星!
“原来是羽都使,出京赏花吗?也是,这三月的京郊着实美得很。小人出来办案,多谢羽都使出手相助,我师兄已经等在外面了,就不劳烦都使大人带这女子回去了。”我一边说,一边靠近擒住女子的那位高手:“兄弟辛苦了,这等粗活还是我干来吧。”
高手高冷如山。
“本官出来办案,这位女子是人证。”甘豺羽打开手中的折扇,往房间的凳子上一坐,旁人便极有眼色地将桌子擦了又擦,摆上他专用的茶具,拿了随身携带的专用茶叶,泡出一壶茶水,递到他面前。
一个刀口舔血的锦衣卫头子,讲究得跟青楼里的花魁一样。
我用耐心和爱心包容着他的花式炫富。
“都使大人,这女子是我先找到的,待我这里的案子完结,我便把她送到锦衣卫去。”
甘豺羽闻言轻笑:“人明明是我先找到的。而且锦衣卫的案子,当然比你们六扇门专管的找鸡找鸭的小事重要——你迟迟不走,是在等你师兄吗?”甘豺羽悠闲地晃着手里的茶杯,“真是不巧,今儿个六扇门那块有几个小贼,偷了你师父一些重要物什,你几个师兄,大概都在忙着捉贼,而且——”
他站起来,推开窗户,指着外面的湖水,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忍冬大人,你没路跑了。”
我一口老血差点儿喷出。
什么“贼”能避开师父和师兄们的警觉,跑到六扇门偷东西?
如果不是锦衣卫,我打死都不信!
这个甘豺羽,果然打得一手好牌,拖住我师兄,断了我的后缓,然后气定神闲地堵在窗户临水的厢房,碾压我的智商。
我脑中闪过许多场景,六扇门揭不开锅到连扫地大爷都另谋生路、师兄们穿了几年缝缝补补的官服、徐三石许诺的一百年谢银……
想到银子,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正色对甘豺羽道:“羽都使,你放人还是不放?”
甘豺羽悠悠道:“不放又如何?房门已经被我堵死了,你难道真能从窗户飞出去?”
这是赤裸裸的藐视!为了六扇门的颜面,我都不能窝囊!
我憋着一口气,一把将女子扯过来搂在怀里,飞身便从窗户边跃了出去。
京郊的湖必定连着护城河,想当年我也是“淮河小飞浪”,水里打滚不在话下。只要逃脱了甘豺羽的辖制,游入护城河进了城门,就算他锦衣卫比六扇门厉害、比六扇门人多,也不能当面从我手里抢人。
然而当我离水面很近,瞧见那极浅的水下淤泥时,心中一突,下意识间手上就有了反应,将那女子横空一转,来了个公主抱。
落下之后,女子娇羞地环住我的脖子,让我背后寒毛倒立。
“官爷——”
我双手一松,女子就掉进了不及腰的“湖水”中。
我的裤腿被打湿,我感觉自己被全世界欺骗了。
头上有憋不住的轻笑声传来,我抬头望去,看见那半路截和还不忘坑我一把的、杀千刀的甘豺羽,脸上笑意满满。
“哎呀,忍冬大人,本官忘了告诉你,为了方便办案,我已经叫人将这家酒肆后的湖填了!”
2.
当年,师父把我领进六扇门的时候,拍着我的肩膀告诉我:“你以后,就是六扇门的门柱子了!”
六扇门有四根门柱子,其他的三根门柱子,哦不,三位师兄见到师父手下终于添了个捕头,几乎喜极而泣——按照六扇门的薪资水平,连隔壁卖豆腐的陈阿婆都比他们富裕。
师父说:“我们六扇门虽然清贫,却不能没了气势。”
所以三位师兄分别叫杀春、宰夏、砍秋。
师父要为我取名的时候,我全身都在拒绝,是三位师兄心疼我,百般劝说师父,一个女孩子家起太凶悍的名字着实不雅,最后才定了忍冬。
忍冬就忍冬吧,总比剁冬好。
直到后来我才发现,师父给我起这个字的含义。
六扇门和锦衣卫是大殷朝的两大办案机构,表面不分上下,实际上,六扇门就是个穷的响叮当的衙门,锦衣卫却是个富得流油的差事。
由于实力与人手的悬殊,我进六扇门以来,手上的案子被锦衣卫半路截和的次数高达八十九次!有七十六次都是因为碰上了甘豺羽这个煞星!
我咬碎了一口银牙,甘豺羽是锦衣卫的都使,官大一级压死人,又身份贵重,是睿王嫡亲世子,皇后疼皇上爱,遇上他只能算我倒霉。
我耷拉着脑袋回六扇门,向师父诉说了今天的悲惨遭遇。
师父看着我,眼中流露出悲痛、心疼、震惊,以及“我怎么会有一个这样蠢弟子”的复杂情绪。
师父老脸一皱:“罢了罢了,忍冬,这也不是你的错。”
我自责:“是徒儿不好……徒儿一定会把那女子追回来的!”
师父诚挚挽留:“不必了。”
“不,我要去!”
“那你去吧。”
“……啊?”我震惊地望着师父,以为他好歹会看在我身躯娇嫩,手段幼稚的分儿上多挽留我一会儿。
“这个时节天黑得快,我就不留你了,赶紧去吧。记得锦衣卫两个时辰一换防,要是被抓包了,不要供出你师父,好歹想想六扇门的颜面,我就不送你了!”
我背着佩刀,站在六扇门大门前,欲哭无泪。
3.
我,作为堂堂六扇门四大名捕之一,是有骨气的!
所以我去了睿王府。
因着六扇门与锦衣卫的爱恨情仇,睿王府上下都对六扇门有些许敌意,弄得我从来不敢壮着胆子走睿王府大门。
但以甘豺羽的尿性,搅和我办案后肯定不会放过看我求饶的大好机会,因此这个杀千刀的开了一条求饶专用通道——我从后门桂花树旁翻墙进来时,会有一个他的贴身小厮将我引去他的院子,之后再达成一系列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
我对这种设计恨得咬牙切齿,但也无法。若是连求饶的机会都没有,六扇门便彻底揭不开锅了。
我咬了咬牙,对着睿王府的后墙深深提气,足尖一蹬,便翻上墙头,身体一个倒转,稳稳落在睿王府内。
我满意地拍拍手,站起身来时却吓呆了。
穿着云龙蟒袍,戴着金黄玉冠的睿王,带了一队府兵,就那么站在我面前。
我背后冷汗直流,僵笑着道:“睿王……睿王殿下,那个……下官办案呢……大概是翻错了墙……”
睿王不上当,一挥手,便有几个府兵将我围起来。
“最近府里老是有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出入世子院子,原来就是你。把这个私自进出王府的宵小绑起来!本王要亲自审!”
我浑身一个激灵,正欲开口求饶,突然半空中就有一道身影出现,将上来绑我的几个府兵踢开,将我护在身后。
泪流满面的我发誓,甘豺羽从未像现在有风度过!
甘豺羽皱眉,威压之下,其他府兵都不敢靠近。
“父王,忍冬大人是我请来商讨案情的。”
“商讨案情为何要翻墙进,世子,你不必遮掩了。”
望着睿王理直气壮的样子,想来我今日不仅没办法求甘豺羽放过我,还得搭上擅闯亲王府的罪名。一想到我艰难的仕途,我便悲从中来。
我抓着甘豺羽背后的衣裳,鼻尖涌入一股男子清香,心中竟然有了安全感。看甘豺羽护着我的架势,我脑中出现了一个念头:就算睿王怪罪,大概甘豺羽也不会见死不救吧?
这样想着,我正准备出面担下罪责,好歹将六扇门摘开,却听得睿王话锋一转:“就算你们私下相恋,本王也不是迂腐之人,自然允许,何必弄得鬼鬼祟祟的,让府里的人看笑话?世子,这便是你不对了,怎能让心爱之人翻墙进出?”
我:“……”
甘豺羽:“父王!”
“若不是今日逮着了人,你打算什么时候向本王坦白?”
我偷偷瞄向甘豺羽,却见他憋红了一张脸,居然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
我乐了,看见一向英明神武、杀人不见血的锦衣卫头子这副表情,突然觉着这趟来得值!非常值!
好不容易解释清楚,送走了睿王,甘豺羽僵着脸往前面走,我低着头,窃喜地跟在后面。
转过王府曲径游廊,到了甘豺羽的院子,他坐下灌了杯茶后,平复了心情,恢复了平常搅和我办案时的狡黠表情。
我打了个冷战。
大概是记恨着我今天让他父王误会的事情,甘豺羽迟迟不问我为何而来,只顾从京都风土人情说到皇宫御花园哪种花开得最好,从三年前的南疆叛乱扯到城西的铁匠铺打的刀剑不错,我听得心惊胆战、如履薄冰。终于找到了空隙插一句:“不知都使大人抓那女子所为何事?”
甘豺羽望向我,扬眉轻笑,一副“我锦衣卫就是看不惯你六扇门,你现在来问这问题是不是有点儿傻”的表情。
我极其谄媚地扯了扯嘴角:“我们六扇门接了个极其重要的案子,这女子是极其重要的证人,不知大人可否割爱?大人有什么要求,我一定完成。”
“什么要求都可以?”
“是。”
甘豺羽支着肘,斜身靠在黄梨木花椅上,他身上只穿了件月白色长衫,此时领口微开,露出性感诱人的锁骨。
我不禁咽了咽口水。
“那就请忍冬大人,借我用两天?”甘豺羽露出一抹轻佻笑容。
怎么用?我行走江湖十几年,说好卖艺不卖身的!
“好!”我将头点得飞快。
此时侍女已将泡好的茶端进来,我才放下的一颗心立马悬了上来。我见着他端起茶杯,立刻扑上去将他的茶杯抢来,仰脖喝下,又将侍女处的茶壶掀开,“咕咚咕咚”一口喝掉。
我喝完一抹嘴,面对呆若木鸡的侍女和依旧淡定的甘豺羽,厚脸皮道:“刚才说话太多,口渴了,呵呵……”
明明是自己话比较多的甘豺羽也不拆穿,微笑问我:“忍冬大人,这明前龙井味道可好?”
我呆住,咂了咂嘴。当真是龙井。
我再看向一脸了然的甘豺羽,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我又被这厮给坑了!
4.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去甘豺羽处报道。因为我昨天灌了一大壶茶,所以晚上睡不着,想我此时双眼乌青,面对甘豺羽却强行摆出一张笑脸,只怕是恐怖得能吓死蚊子了。
甘豺羽见到我,披衣出门,却不是去锦衣卫,而是七弯八拐,来到了城北一处隐秘的院落。
我紧张!
好歹我也算六扇门一枝花,办案过程中收获少男“芳心”无限,要是他真瞧上了我的美色,怎么办?
甘豺羽带我来到位于院落最里面的一间屋子前,扯过我的官帽,让我不得不离他更近一点儿。他低声道:“这里面就是那女子,你若是能撬开她的嘴,我便满足你。”
我扶了扶官帽:“撬开她的嘴?我先找找棍子。”
甘豺羽敲了我脑袋一下:“不是用棍子,是用嘴!”
用……用嘴?
我立马双手护胸,离他一尺之远,戒备地看着他:“不好意思,羽大人,下官卖艺不卖身的!”
甘豺羽恨铁不成钢地将我拎过来:“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让你劝她,将手中的证据交出来!”
我松了一口气,原来甘豺羽抓她当真是有用处的,随即我脸上温度上升。
……我真是太丢脸了。
“这女子是京都富商徐三石的侍妾,名叫小云雀。她偷了徐三石手上要紧的账本,我必须拿到她藏匿起来的账本,作为一桩贪渎案的证据。账本的藏匿地点她却咬死不说,我只能让你来。”
难怪徐三石要出一百两银子的天价,要六扇门找回小云雀。
“为什么是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咽了咽口水才没把“你们锦衣卫对于逼供不是很有手段吗”这句话说出来。
甘豺羽上下打量了我几眼,嘴角流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你试试看。”
“……哦。”
“我听说,徐三石许诺给六扇门一百两银子——若是此案办成了,我给一千两!”
“羽都使放心!下官保证完成任务!”
我伸出手推门,悄悄抬起眼,瞄向甘豺羽,却被他抓个正着。
“不用怕,我已经安排了人手暗中保护你。”甘豺羽拍拍我的肩,给了我一个鼓励的眼神。
虽然我很看不惯他们皇亲勋贵,就算和对方斗得你死我活,当面还是一副笑脸的模样,但此时他眼里露出的暖意,着实让我心肝颤了两颤。
我推门进去,小云雀正坐在窗边垂泪,见到我时踩着小碎步就扑过来,颤抖着嘴唇,一副哀怨着表情。
“官爷,奴家想你想得好苦!”
“……等等,我是女的。”
小云雀愣了愣,旋即坚贞不屈地说道:“自从你抱着我飞出窗外那刻起,奴家就是你的人了,不管官爷您是男是女!”
我终于知道,甘豺羽为何要我来对付小云雀了。
因为这家伙想让我色诱啊!
我推开小云雀,清了清嗓子:“那啥,既然你是我的人,那你手里的账本也是我的了,麻烦交出来吧。”
我偷偷瞄一眼窗外的甘豺羽,结果看见了他脸上生无可恋的表情。
难道是我太直接了?
小云雀明显也愣了一下,退了几步坐回床边,开始哭:“我原以为,官爷待我……是和那些人不一样的,没想到,你也是为奴家手里的账本……呜呜呜……”
我暗叫不好,若是这桩差事办砸了,六扇门当真要揭不开锅了。
我坐过去想安慰她,她哭着扑倒在我肩膀上,我整个人还处于凌乱状态,就感觉自己被箍紧了,脖后有一道冰凉稳稳抵着。
“别动。”
大概是没听见小云雀的哭声,甘豺羽破门进来,我几乎喜极而泣,这才是神一样的队友!
他看见我和小云雀两个人怪异的姿势,脑袋上爬满无数个问号。
“你别紧张。”我开口,表情扭曲地对他说,“我大概是……被绑架了。”
5.
小云雀挟持我出了院落,她将冰冷的匕首抵在我脖子上,威胁着与甘豺羽隔开一个安全距离后,一掌拍在我后背推开我,转身朝后敏捷地逃了。
我足尖轻蹬,转身就想追过去,却被背后一双大手按了下去。
“不必追了,她轻功绝顶,若不是昨日给她设了圈套,连我追到她都难。”
我转头,甘豺羽的呼吸声近在咫尺,因为身高缘故,此时我的头正挨着他胸口,我微微仰头,便碰到他的下巴。我对上他一双迷死人的双眸,心脏怦怦直跳的感觉愈发明显。
“你怎么了?”许是意识到我的呆愣,甘豺羽低头问道,一张脸离我愈发近。
我捂着胸口:“请大人……离下官远一点儿。”
甘豺羽挑着眉,不动。
“要不然,下官的血……要喷在大人身上了,噗——”
我再也忍不住,小云雀为了不让我追上她,那一掌打得极重,我心中一阵气血翻腾,吐血之后双膝一软,眼看就要跪在地上,一阵天旋地转后,我却被甘豺羽抱在了手上。
甘豺羽抱着我上了马,将我护在身前一路飞奔。在颠簸的马背上,我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反手扯住甘豺羽的衣领,凑到他耳边尽量大声道:“一定……一定要去草仁堂……”
甘豺羽停下马调转方向,顺便问我:“为何?”
我摸摸怀里的钱袋:“那里的草药……最便宜。”
甘豺羽看着我,冷了冷脸,欲言又止,大概是想骂我又看在我负伤的分儿上骂不出口。最终什么也没说,却没有去草仁堂,而是骑马进了一座恢宏大气的府邸。
他下马,将我抱到府邸一间内室中,我心口撕扯得厉害,耳目皆不灵便,只迷迷糊糊听到他吩咐人请大夫,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我再睁开眼,发现天色已经昏暗了下来,烛火照映屋内,心口的疼痛不再明显。我偏头望去,见甘豺羽正坐在床前,指挥着侍女端上汤药。
“喝了。”他将装着汤药的碗放在我手上。
我望着他别样温柔的眉目,愣了愣。
甘豺羽极不自然地一竖眉:“怎么?还要本官喂你?”
我连忙摇头,捧着药碗,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喝到一半,觉得不对,猛然移开碗,瞪大眼睛对甘豺羽道:“人……人参?”
甘豺羽点头。
“还……还是上百年的?”
他依旧点头。
我心中一突,悲从中来,只觉得伤势更重了几分,泪盈于睫,嘴唇发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百年人参!把六扇门招牌拆了钱都不够付的!
甘豺羽好像看出我心中所想,恨铁不成钢道:“不用好药,你的伤能这么快痊愈?命重要还是钱重要?”
“都……都重要!”
甘豺羽额上青筋暴起,吼道:“你迂腐!”
我潸然泪下:“下官穷。”
像他这样高深莫测的人此时居然不顾形象朝我大吼,大概是我当真惹恼了他。
甘豺羽努力平复脸色,好言威胁道:“你的伤早好,才能早替我办案,若是误了办案时机,我便叫人撤你的官。”
怕他再次发怒,我立马表忠心:“大人放心,下官一定努力养伤,跟随大人左右,听候大人差遣!”
甘豺羽点点头,不知是我眼花,还是屋内灯光太暖,我竟看见他的脸微微红了。
“那你……好好养伤。”甘豺羽起身准备走,我心中想起一事,突然抓住他的手,脑中同时闪过小云雀哭的那一幕。
想我一个女子,对着那绝色也忍不住过去安慰,甘豺羽一个男人,也许、大概、也会心软?
甘豺羽回过头来,我含情脉脉,神情哀婉,双手还特意在他掌心暗暗摩挲。
“羽大人,下官这伤,可是为的你。”
他神色温柔,脸再一次红到脖子根。
“有什么要求,你……你只管说。”
我高兴极了。
“那我这伤,算工伤吧?”
我感觉他蓦然一僵,一张脸突然冷掉。
甘豺羽脸色突然调转,阴沉得能挤出水来,我心惊胆战地等了许久,才听见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算!”
6.
想我自从入捕头这行,一直行得正,坐得端,一声浩然正气甚至可以抵御六扇门因穷困没钱发棉袄的南方冬夜,却在一天内接连色诱了两回!
腐朽啊!败落啊!
究其根本,都在于一个字:穷。因此我更加坚定了要拿到甘豺羽许诺的一千两银子的决心。
甘豺羽日日来监督我养伤,同时也与我讨论案情。
如今圣上年幼,威信不足,朝中勋贵胆子便肥了,收受贿赂,买官卖官,在大殷朝廷搅起一摊浑水。
甘豺羽手执一杯清茗,向我娓娓道来:“我手上这桩贪墨案,是由去年黄河决堤引起的。”
“去年黄河决堤,我奉旨南行查案。查到是上下官员收受贿赂、中饱私囊,所以修的河堤怎能抵御黄河大水?我一路查探顺藤摸瓜,查到了京城,皇上却让我叫停。”
我惊讶:“难道是查到了不能惹的人物?”
甘豺羽点头。
“那人收受贿赂后,便通过京城富商徐三石洗黑钱,光明正大拿出来用。自那以后我便派人牢牢盯住徐三石的府邸,终于在前些日子收到他的侍妾小云雀拿了他账本偷跑的消息。”
我思索道:“账本是指证那人的有力证据,小云雀是他的人?徐三石和那人闹翻了?”
甘豺羽投来赞赏的目光:“徐三石与那人有了矛盾,那人便釜底抽薪,将徐三石手上的账本夺去。”
“如此手笔,泼辣老练,那人是谁?”
“是颍川侯。”
我默了一瞬,心肝脾肺肾都在抖:“颍川侯……?镇守南疆数十年,朝廷大半武将都在其麾下的颍川侯?!”
甘豺羽淡淡地点头。
我“嗷”了一声,扑在甘豺羽腿上,涕泪俱下:“羽都使,我给你烧香好不好?你别让我查这案好不好?我上有不靠谱师兄,上有智障师父,上有八十老母,求你放我一条生路好不好!”
甘豺羽一脸嫌弃地将我的脸扳正,捧着:“你别给本官丢脸!你可知为何我要让你来跟进这案子?”
我摇头。
“因为你是六扇门的人。”
我哭得更大声了:“你不能因为锦衣卫和六扇门不和就把这黑锅丢给六扇门。你知道我们六扇门一直有清流砥柱的美誉,我们不插手这档子朝廷纷争的事!”
甘豺羽脸色淡然:“我不知道。”
“甘豺羽!你不厚道!”
他眼睛一瞟,眉眼含笑:“你叫我什么?”
他起身,欺近我身前,春风满面地道:“若是你助我破了这桩案子,除了那一千两银子,我还会加入你们六扇门。以我背后的财力,你们六扇门以后便不需为黄白之物发愁。这买卖,你做不做?”
我呆住,良久,咽了咽口水。
“你说真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虽然我知道他们这些皇亲贵族做事都不凭理、不凭据、只靠心情,但这——也太随便了。
一边是如狼似虎的颍川侯,一边是六扇门破锅烂铁的衙门……
面对甘豺羽坚定的眼神,我想起这厮说话还没落空过,这些年来,他说搅和我的案子,每次都办到了。
我咬咬牙,都说富贵险中求。况且甘豺羽若是真打算坑,也不必坑一个除了名声什么都没有的六扇门,就算来日他将六扇门坑到了手上,也必定能发扬光大。我冷眼看朝中这么多士族子弟,甘豺羽虽讲究了点儿,欠揍了点儿,却是最有魄力、有胆识,也最正气的一个,毕竟也是敢当街打国舅、勾栏抓太傅的人物。
“好!”
我伸出手,与他击掌,手心相握。
7.
甘豺羽当日不让我去追小云雀,是为了让沿途的暗线好继续追踪,小云雀足够谨慎,甘豺羽的手下也能咬牙忍着,硬是被小云雀溜了半个月的弯后,摸到了颍川侯在京都的巢穴。
甘豺羽得到消息,立马召集人手前往,顺便将明明已经生龙活虎,却被他说成“伤势未愈的忍冬大人”拎上他的马。
我叹气,认命地抓好缰绳,甘豺羽从后面环过来,将我整个人抱住。
他这副模样,却不像是要驾马的模样。
这是要吃我豆腐啊!
然而他怀中的温暖却顺着爬上了我脸颊,我只觉胸腔中的心怦怦乱跳,一点儿拒绝的力气都没有。
“抓好了。”
他的声音近在咫尺,旋即风在耳边开始喧嚣,小半个时辰后,我们便到了颍川侯的京都据点。
甘豺羽让手下埋伏好,将我交给了他的护卫头子,便横刀跨马立在了院门口,将手中宝剑出鞘,剑鞘带着一股凌厉劲风将门撞开,露出里面小云雀花容失色的脸。
甘豺羽也不等对方有喘息的机会,一声令下让人进去拿账本,颍川侯的人见着,自然亮出刀剑阻挠,可甘豺羽突然袭击又人多势众,对方根本不敌,败势颓然,很快甘豺羽的人冲进院中,找出了账本。
甘豺羽跨坐在马上,接过手下递过来的账本,翻开,却蓦然变了脸色。
我心中一紧,多年办案经验让我察觉他此时有险,想也没想便冲了过去,一溜烟爬上他的马,张开双臂,抵挡可能从四面八方射过来的暗箭。
甘豺羽像看白痴一样看着我。
我轻咳一声,依旧替他挡着:“这边风水较好,嗯。”
他轻柔地按下我双臂,道:“放心,不会有暗箭伤我。你听,有马蹄声朝这里过来了,估计是大理寺的人马。”
我惊奇:“靠马蹄声听人,羽都使好耳力!”
甘豺羽望向我,无奈道:“搜出来的账本是假的,此处是颍川侯赡养他老母亲的宅院,他要告有人抢劫他宅院,自然要告到大理寺。”
“那……那,你中计了?”
甘豺羽一脸了然:“忍冬大人,还要麻烦你陪我去牢狱中走一遭了。”
8.
大殷朝以孝立国,甘豺羽抄了颍川侯赡养老母亲的窝,颍川侯是权震一方的重臣,老夫人又有诰命加身,甘豺羽的篓子,捅大了。
此刻这位据说是要迎来三堂会审的罪魁祸首正坐在我隔壁的牢房里,颇为悠闲地微晃双腿,做出十足纨绔模样,对着来送饭的狱卒道:“你叫陈方,年二十五,妻子湖州人氏,为你生了一儿一女,小女儿尚未满月,你想着纳妾,勾搭了个落难官员的女儿,却被你哥哥抢去,两兄弟闹翻了正在打官司,我说得可对?”
被甘豺羽信手便报出家世及私隐的狱卒当即慌了:“大人要吩咐什么事,小人……小人照做便是。”
“你去睿王府告诉我父亲,三堂会审的时候,让他扛也得把皇上扛来。”
狱卒哪见过这样不恭的说辞,当即屁滚尿流走了。
见着他这副比在外面还悠然自得的模样,我的一颗心更不安定了。
万一他只是想做出不在乎的样子,宽慰即将问罪的自己,如何是好?
想到他从云端跌到谷底的模样,我突然万分心疼。虽然他曾多次阻挠我办案,却也多次在阻挠的途中,请我吃饭,将追犯人追到河里的我拎起来,将埋伏一整晚哆哆嗦嗦的我扛到暖室中解冻。
若是以后的日子没了他,我岂不是一点儿生趣都没有。
我扶着栏杆朝甘豺羽道:“羽都使,若是那个狱卒再回来,你便告诉他,六扇门大院东墙角的桂花树下埋有纹银三十两,我房间炕下有碎银子五两,还有我六扇门后街的屋子,卖出去了也能值几个钱,让他一并凑齐,给大理寺蔡大人吧。”
甘豺羽直视于我:“你做什么?”
我喉头哽咽:“让他放你一马。”
甘豺羽跳起来,指着我鼻子道:“忍冬!你脑子烧糊涂了?敢在本官面前行贿赂之事?”
我趴在牢门上号啕大哭:“我不想你死……”
“谁说本官会死!”
“我也不想你丢官!你们锦衣卫虽然讨厌了些,我却……却很喜欢你!”我止住哭声,不经大脑便吼道。
空气凝结。
甘豺羽的眉目渐渐放松,有止不住的温柔从神色间流淌出来。他走过来,隔着牢门握住我的手。
“傻瓜,几十两银子也不够,你的私房钱留着吧。”
“银子再少,也是我的心意。”
甘豺羽轻轻抚上我脸颊:“不怕,有皇上在,三堂会审之时定会还我清白。”
9.
我与甘豺羽吃了几天在他威压下送来的至尊极牢饭——天香楼大厨亲手所烹大宴,让我深深感叹特权阶级的腐朽,连牢饭也比外面的吃食好,并对这大理寺监牢产生了无比眷恋后,三堂会审的日子便来了。
我和甘豺羽,一个锦衣卫头子,一个六扇门喽啰被带到大堂上,上首是九五至尊、当今圣上,大理寺主审,刑部、御史台陪审,还有威势不凡的颍川侯旁听。
一升堂,我便扑倒喊冤,声泪俱下地喊冤,动情之处更是号啕大哭,大概是甘豺羽也觉得我这副模样太过丢人,又一把将我拎了起来。
圣上终于发问,严厉指责道:“甘豺羽,你可知罪?”
甘豺羽傲然直立:“臣不知。”
堂上空气骤然冷凝。
我握了握甘豺羽的手,想来他的性格,是断不肯求饶的,若是当真被问罪,便也有我陪着他。我这样想着,心中也放心了几分。
甘豺羽似是感受到我的情绪,反手紧紧握住我,告诉我不要害怕。
“那朕便将你依例治罪,让你去牢中反省!”
“皇上!”甘豺羽中气十足,站在堂中道:“若要治我的罪,为何不先治颍川侯玩弄朝廷命官之罪?”
皇上挑眉,我愣了。
“去年有关黄河决堤的贪墨一案,我知晓背后之人一定不简单,所以故意在明面上放缓了速度,当皇上叫我停手之时,我已经查到了背后之人是谁。”甘豺羽一顿,我瞟见皇上与颍川侯已经微微变了神色,只听他继续说道,“那人是颍川侯的副将,替颍川侯在京都料理了几年事务,颍川侯在南疆之时,有官员对颍川侯有所求都会找上他,渐渐养肥了他的胆子,连朝廷修缮河堤的银子都敢插手。”
我心中惊疑,若是平常,我定然暗自咒骂这厮又坑了我一回,此时却全然信任他。
“既然你已查到此人,为何不上奏禀告?”
甘豺羽抱拳:“皇上和侯爷要让我来演这出戏,我当然不能拒绝。”
静寂了几秒,旁边传来颍川侯爽朗的大笑,我吓了一激灵,甘豺羽立刻揽住我的腰安抚我。
“皇上,臣与你打的赌,可是臣赢了?”
皇上微笑点头。
一群人都一副了然的模样,只有我一头雾水,甘豺羽凑过来对我道:“颍川侯是两朝重臣,忠心耿耿,绝不会做出贪渎之事。”
“所以你被耍了?”
甘豺羽含笑刮了一下我脸蛋:“我早就发觉了,不过是顺水推舟,想拉着你一起办案,顺便进六扇门罢了。”
颍川侯笑着拍拍甘豺羽的肩:“果然后生可畏!老夫在南疆镇守数十年,多少将士为国抛头颅、洒热血,京都之中却有一批朝廷蛀虫腐蚀我大殷根本。老夫纵观京都贤才,唯有你有胆识、有智慧,能委以重任。老夫便与皇上打了个赌,若是你能在重重压力下查出黄河贪案的背后主使,便对你委以重任,从此将那些贪官污吏、腐败勋贵一一查处,还我大殷朝廷一副新相貌!”
甘豺羽行了一礼:“多谢颍川侯赏识。”又转身对皇上道,“锦衣卫背后各姓勋贵大族盘根错节,据臣观察,六扇门在忍冬师父的带领下行事一直不偏不倚——”
甘豺羽看了我一眼,原来他一直阻挠我办案是为了打探六扇门的行事风格,我脑袋里闪过那些他半路截和的画面,却觉着顺眼了许多,心里也有止不住的欢喜——若是以后与他这样神一般的队友一起查案,简直是人生一大幸事。
“臣想加入六扇门,请皇上允准!”
皇上大手一挥:“准了!朕即刻便下赐婚旨意,忍冬,你好好准备。”
“啊?臣准备什么?”还有赐婚?给谁赐婚?
甘豺羽连忙捂住我的嘴,向皇上谢恩后立马将我拖出了大理寺。
“皇上要给你和谁赐婚?”我心中难受,却也问出了口。
“你呀,六扇门就你一个女捕头。”
仿佛冰面乍开,仿佛三月春暖。
“你难道不知道六扇门的规矩,想入六扇门办案者,必须是你师父的徒弟,我功夫比他好、身份比他高,自然不会做他徒弟,便只有成为他徒弟夫婿这一条路了。不然你以为,我为何多次阻挠你办案;你生病了受伤了,我还把你带到我的府邸,让你躺在我的床上修养?”
一股热度“噌”地一下从我脖子蹿上脸:“你……你的府邸?你……你的床!”
我只知道,当我每次冷得半死不活、饿得半死不活之时他会将我带到一座恢宏的府邸,却从未想过是睿王府!
每次我主动去睿王府,都是想求他放我一马,所以不是翻墙就是走后门,却从未走过正门。
腐朽!败落!一座府邸,竟然前门后门在两个不同的街区!
甘豺羽见着我愣愣的,问道:“你不愿意?”
我反应过来,立马跳到他身上,环住他的脖子,凑到他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想到六扇门光明的未来;想到这个纨绔子弟背后一堆一堆的银票;想到在我冻得站不起身时他暖意袭人的怀抱;想到在我被其他京畿官员欺负之时他挺身而出的温暖相护,和公堂之上他不避讳众人眼光,对我公之于众的关怀,我的一颗心简直就要化作春水。
“我忍冬对着财神爷发誓,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