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未若
我做了五百年的水鬼后,终于等到地府大发慈悲,只要我救满一千人,就特许我投胎重新做人……可是阎子祁,你为何总要拦着我救人?
(一)谁说我要跳
我是一只水鬼。
世间有百鬼,水鬼这一行算是比较缺德的那种。溺水而亡的人成了水鬼,既不能离开淹死的地方,也无法投胎转世,于是只能引诱其他人在此溺毙,成为倒霉的接替者。所以民间俗语曰:水鬼是祸害,一代传一代。
不过我能拍着并不存在的胸脯保证,在湄水一带绝对不存在这样的说法,因为这里住着一只好水鬼。
那就是我了。
“你是一只善鬼。”白无常端着一张惨白的脸,摸着长长的舌头说道。
我赞同地狂点头。
“水鬼往往诱人溺水以使自己解脱,你却没有。据《地府湄水志》记载,你在五百年间共救了九百九十九名溺水者,实乃功德无量。”
我眼泪汪汪地点头,五百年了,总算有人……有鬼来肯定我高尚的行为了。
黑无常清了清嗓子,道:“你的功德已经登记入册,地府决定,等你救满一千人,就特许你转世投胎,来世大富大贵,享无上荣光。”
黑白无常走后,我开心得在水里直打滚。
我一直相信,做好事是可以攒人品的,如今就是我人品爆发的时候了。不要九九八,不要九十八,只要再救一人,我就能离开这水底苦寒之地,奔向重新做人的康庄大道。
简直不能更爽。
所以眼下最重要的,就是等着人过来跳河,这样我就能大展身手了。
我翘首等了很多天,总算等来了一人。
这是一位年轻的公子,长相是我最喜欢的类型,剑眉星目,俊美无比,束着紫金双蟒冠,穿着一身描金织锦衣,整个人贵气逼人。
一般来讲,鬼是不大愿意接近这种人的,因为阳气太盛,容易对鬼身造成伤害。可他实在太好看了,我仗着自己五百年的道行,腆着脸凑上去细细地看,他真是越看越美。
这么美的人,可惜要来跳河……不过没关系,我一定会救他的,到时候我就翩翩出现,说不定他会因此而爱上我,然后我投胎转世,同他再续一段绝美的情缘……
我在脑补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等回过神来发现那位公子已经在河边站了一个时辰。他站得离湄水极近,若有所思地盯着河水,眉眼间隐约有丝戾气,仿佛这湄河与他有什么仇什么怨……
然而他盯了湄河一个时辰,就是没有跳。
我蹲在河边,被太阳晒得有些头晕,不禁就有点儿抱怨。虽然我是一只有着五百年道行的鬼,但也是会怕阳光的好吗?!
“你到底跳不跳啊?不跳我回去睡觉了……”我冲着他龇牙咧嘴,反正他也看不见。
他转过头来,慢条斯理地一字一句道:“谁说我要跳?”
(二)被人调戏了
我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我没想到他居然看得见我。我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人,天生能见鬼神,却没想到居然让我给碰见了。
我结结巴巴道:“你……你不跳,站在这里做什么?”
他看我一眼:“本公子自然有自己的事。倒是你,一个小丫头,不回家绣花,蹲在这里等我跳河,是何居心?”
我心虚不已,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他凑近我:“让本公子猜猜……你刚才是不是在想,若是我跳了水,你就来救我,然后就能展开一段绝美的情缘?””
我一下子脸色通红,他嗤笑一声,邪笑道:“一个黄毛丫头,满脑子的不良想法,还都写在脸上……你及笄了吗?不会还没来葵水吧?”
他居然说出这种下流话,我又气又羞,眼泪不由得哗哗直掉。他看见我哭,居然还笑了出来:“果真是个小丫头,说你两句就要哭鼻子……小丫头,哥哥问你,你是这湄水附近的渔家女吗?”
我一边抹眼泪一边瞪他:“我是鬼!”吓不死你!
他用修长的手指托起我的下巴:“嗯,确实是一只爱哭鬼……哥哥再问你,这湄水一带何时涨水,水有多深?”
“……秋分涨水,深不见底。”淹不死你!
他满意地笑起来,收回手,转而拍了拍我的头:“乖丫头……看在你这么听话的分儿上,哥哥给你个忠告,以后被人调戏了,可别再哭鼻子,直接踢断他的子孙根……好了,哥哥今日还有事,就不陪你了,丫头回家吧。”
他敛了衣袖,施施然转身走了。
我呆呆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远处小径,猛然回过神来,捂着脸纵身跳进了河里,炸开老大一团水花。
我不要活了,我没脸见人了,我被人调戏了,他还对我说了那样的话……
我羞得在水底直打滚。人类真可怕,我暂时都不想上岸了。
一梦三五月。
我醒来时已经入了秋,湄水暴涨,水底暗潮涌动。
我趴在岸边,思考着一个严肃的问题:我在成水鬼之前,到底有没有……喀喀,来葵水呢?
结果却是想不起来。我做了五百年的鬼,生前事早就模糊不清,就连当初是怎么稀里糊涂地成了水鬼,也尽数忘了个干净。
我惆怅地叹了口气,正准备回去睡个回笼觉,却听到前方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我还未回过神来,一道身影已从前方疾奔过来,纵身跳入了滚滚大河中!
有人投水!
我一下子完全清醒了,迅速朝那边游过去,那人一入水就直往水底沉,根据我救人多年的经验,这明显是溺水的节奏,于是赶紧拉着他往上浮。那人仿佛还不情愿,想要一把推开我,却被我硬生生拽出了水面。
然后,我便看见了一方紫金双蟒冠,描金织锦衣,以及俊美无比的脸。
竟是那个下流的贵公子。
“是你?”他皱眉瞪着我。
河心水声滚滚,我听不清他的声音,大声道:“你真的来跳河了?”
他吼:“你放开我!”
我也吼:“我救你上去!”
我正要将他拖上岸,远处却传来马蹄之声,有人大吼:“他在那儿!”我还来不及反应,一阵流箭破空而来,正对着河心的我们,羽箭从我身体里穿过,无影无痕,那位贵公子却结结实实中了一箭。鲜血晕散开来,他闷哼一声,一把扯住我的手腕沉入河底,往河对岸疾速游去。
(三)要人工呼吸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人的水性极好,湄水这一段涨水之时波涛汹涌,河底暗流交错,精通水性的渔夫都不敢轻易下水,这人中了一箭,竟然强撑着游到了对岸,还有余力掐住我的脖子,阴冷着嗓音道:“说!你是谁派来的奸细!”
鬼是没有呼吸的,所以我并不觉得被掐得窒息,只是他靠得太近,那支箭还钉在他肩上,此刻就一直往我脸上扎来扎去,我被扎得难受,于是好心地伸手替他拔下了那支箭。
“噗——”
鲜血瞬间喷涌出来,那人痛叫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满眼愤恨地瞪着我,身子却软软倒了下去。
“公子?公子?”我小心翼翼地喊,却无人再应声。我这才发现他两眼紧闭,面色惨白,嘴角流血,那一身精纯的阳气正在流失——竟是濒死的征兆。
我一下子慌起来,我本意救人,绝不想害人性命,此刻这人却因我而陷入死地,我不知如何是好,情急之下动用鬼术召来了黑白无常。
“这人本想以水遁来逃脱追杀,若不是因为你执意拉他出水,他也不会中箭濒死。他命中长寿,你差点儿改了他的命格……”白无常捋着舌头道,“好心办了坏事,你这得记过,记大过。”
我急得要哭:“那现在该怎么办?”
黑无常道:“自然要先救他,而且不能动用鬼神之术,否则有违天道。”
“不用鬼术,那我该如何救他?”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白无常轻咳一声道:“溺水之人,自然应该做人工呼吸。”
“可我是鬼,我没有呼吸……”
白无常一摆手:“这无妨,我们可以借与你一段生魂之气,一炷香的时间内你能显出血肉,拥有呼吸,与活人无异……我们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剩下的由你自己来做。”
白无常一挥手,两鬼就凭空消失了。
我将手伸至自己鼻下,果然感觉到鼻端久违的呼吸气息。我不敢耽搁,直接扑到了那人身上。
他仍然昏迷着,好在嘴角不再流血,我伸手微微启开他苍白的嘴唇,低着头将自己的唇覆了上去。
他的嘴唇柔软而冰凉,口中有淡淡的血腥气,我尽职尽责地低头抬头,将一口口生气度给他,才度到第三口,那人却幽幽睁开了眼睛,我正对上他幽暗的眼神,心中一慌,一口咬在了他的嘴唇上。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我:“本公子被你害得伤重至此,你居然还来非礼本公子?”
我退开一步,窘迫得直摇头:“不是,我在给你做人工呼吸……”
他嗤笑一声:“得了,非礼就非礼,本公子又不会嘲笑你。”他自怀中掏出一只白色的小瓷瓶,然后递到我面前,“过来给本公子上药。”
我乖乖走过去接过药瓶,替他褪去上衣,里衣沾了水与伤口粘在一起,看着触目惊心。他疼得咬牙,俊美的脸都显得有些扭曲,我心中有愧,一边小心给他上药,一边嗫嚅道:“对不起……”
他低头瞧了我片刻,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来:“知道对不住我便好。小色女,你叫什么名字?”
我心怀歉疚,也不与他争,乖乖答道:“我叫阿湄。”
“阿湄。”他慢慢地念了一遍,然后伸手勾起我的下巴,“我叫阎子祁,你要记住了。”
(四)你不要看我
阎子祁同我就这样在这对岸的山林里安顿下来,他说等他伤好再做打算。
除了第一日我们就在山林里露宿了一夜,第二日阎子祁带着我去了离河岸半里远的一个山洞,里面布置齐整,备着床褥干粮,甚至还有一套换洗的衣物。
我这才发现他居然是有备而来,猛然想起初见时他曾问我湄河何时涨水,只怕连这次落水,都是他事先计划好的。
这次轮到我发问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的手在我脑袋上乱揉一阵:“这个你不用管。你只要伺候好我就行了。”
我撇了撇嘴。自从我害他受伤,他便开口闭口以受害人身份自居,打着行动不便的旗号支使我为他做牛做马。我每天要为他洗衣,要给他摘来新鲜的野果,还要帮他穿衣绾发,可他居然还得寸进尺,竟然要求我为他擦背净身。
他厚着脸皮,死不要脸地拉着我耍无赖,温热的气息吐在我耳畔:“我箭伤未愈,行动不便,阿湄,你就帮帮我可好?”
我不为所动,一把推开了他:“你不要以为我好骗,今早我还见你在林中偷偷练剑。”
我到底顾忌他身上有伤,只用了三分力气,谁知他却被我推倒在地,闷哼一声,伸手紧紧捂住肩膀,眉头已然痛苦地皱起来。
我吓得赶紧上前去察看他的伤口,才刚弯下腰,他却忽然伸手一把将我扯下来,我猝不及防,一下子倒在他身上,他就地一滚便将我压在了身下。
“抓到你了……”他的嘴角噙着笑,暧昧地在我耳边吐息,我气得使劲推他:“你这个骗子,你放开我!”
“不放。”他低低笑着,伸手在我脸上掐了一把,轻佻道:“你叫声哥哥来听,我就放了你。”
我自然不肯,胡乱挣扎,两人在地上乱滚一阵,天上月色正好,滚着滚着,他忽然僵住了动作,盯着我的脸,眼中有了浓浓的惊异:“阿湄,你的脸……”
犹如一盆凉水当头浇下,我猛然醒悟过来。
我想起来了,今天是月圆之夜。
鬼怪都是阴物,每逢月圆之夜,受天地至阴之气感应,鬼怪们往往无法维持幻象,会纷纷露出真身来。
我的真身就是五百年前溺水而亡时的模样。
溺水之人全身浮肿,双眼浮凸,面部充血,舌头肿大,是一副极其恐怖难看的死相。从前这个时刻,我总是藏在河底,不敢让波光粼粼的湄水倒映出我的样子,我自己都害怕看到。
我猛地推开阎子祁,撒开腿往河边跑,他在身后急切地唤我的名字,我充耳不闻,拼了命地跑到河边,纵身跃入了湄水之中。
冰凉的河水淹没了我,给了我一丝微薄的安全感。可随即我便又听到“扑通”一声,阎子祁竟然也跟着我跳了下来!
“阿湄!阿湄!”
他踩着水,一声声唤我的名字,我缩在河底一块礁石旁,看着他在河里来来回回、一遍遍地寻我,我咬着嘴唇不敢出声,眼中却涩涩的,似乎有什么东西要掉下来。
“阿湄你出来!你再不出来,我就生气了!”
他竭力维持着嗓音里的冷意,却明显有了些许慌乱。我心乱如麻,忽然见他两腿一蹬,整个人仿佛脱了力一般,径直往河底沉了下来。
他溺水了!
我吓得赶紧游过去,才碰上他的衣袖,却被他反手一把抓住手腕,整个人被他拖出了水面。
他又骗了我,这个坏人。
他伸手将我紧紧搂在怀里,带着微微的颤抖,我将头拼命埋进他怀里,小声道:“你别看我,别看我……”
他安抚地轻拍我的背,将我拉上岸,低声道:“好,我不看你。但是阿湄,你得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五)不想再做鬼
“……就是这样。”我抽噎着,低声道。
他打着喷嚏,一个接一个简直停不下来,好半天才道:“所以……你是一只水鬼?”
我点头,又小声加上一句:“我跟你说过的,你不信。”
他轻叹一声:“初见时你秀气地站在河边,性子又呆又傻,我以为你只是想吓唬我,却没想……”
我们背对着背靠坐在河边,他别扭地反手伸过来揉我的头:“阿湄是你成水鬼以前的名字吗?”
我摇头:“是我后来自己取的,我忘了从前的名字了。”
“那你还记得自己是如何成为水鬼的吗?”
“也……也忘了……”
他道:“真是一只糊涂鬼……”
我一听又想哭,他微笑起来:“本来就丑,哭起来就更丑了。”
我猛一抬头,这才发现他已经绕到我面前。我条件反射地又想往河里钻,却被他一把紧紧搂着。他把我的头按在他的胸口:“丑就丑吧,只要我不嫌弃就好……”
满月之下的湄河冷冽而唯美,他的心跳沉稳,动作温柔,我轻声道:“那……如果我以后每天是这副模样,你也不嫌弃?”
“喀喀,最好还是不要这样……”
我又哭起来。他快崩溃了。
折腾了一夜,天亮之后我便又能施展鬼术幻出溺水前的模样,他穿着湿透的衣衫在河边晾了一夜,此刻咳得越发厉害。我有点儿愧疚,想着替他治好风寒不会改他的命格,算不上违背天道,于是用鬼术吸走了他身上的病气与死气,不到一刻他便不治而愈。
他第一次看我施展术法,有点儿惊奇,亲昵地拿鼻尖来碰我的鼻尖:“我的阿湄真厉害……你看,做鬼也没什么不好,比谁都厉害。”
我摇了摇头:“我不想再做鬼了。”鬼太寂寞,“黑白无常告诉我,只要我救满一千人,我就能去投胎转世……我已经救了九百九十九人了。”
他怔了怔,脸上的微笑渐渐敛起:“投胎转世?”
我点点头。
“所以,你之前一直蹲在河边,是为了等这第一千人,你那时救我,是想凑满这一千人?”
“嗯。”
(六)他上面有人
我能感觉,这几天阎子祁仿佛有些不开心。
他的伤早已痊愈,不知为何却还赖在这里不肯走,我也不管他,自从他不用我再伺候,我就恢复了每天守在河边的架势,一心一意等着人过来跳河。
阎子祁每次见到我蹲在河边都会不高兴,皱着眉头将我拉开:“总蹲这儿做什么,给我过来。”
我不肯:“你别耽误我救人。”
他眼睛一瞪:“你一天到晚就想救人是不是?”
他最近经常因为这个跟我吵,我不想理他,又要往河边走,他气得将我箍在怀里,我不能动弹,挣扎来挣扎去,一抬头却看见河对岸出现了一群黑衣人。
“你看!对面有人!”
我有点儿紧张,担心那又是来追杀他的人,他却一下子顿在那里,面色平淡地看着那些人放下船只朝这边划过来。湄河难渡,那群人花了一炷香时间才接近岸边,阎子祁一直平静地望着,忽然抬手揉了揉我的头:“阿湄乖,你先去林子里待一阵。”
我“哦”了一声,转身往林子深处走,才走了几十步,那些人已经上了岸,我清楚地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太子殿下。”
阎子祁是半个时辰之后来找的我,我正蹲在一棵榆树下画圈圈,听到声响抬起头:“你是大齐国的太子殿下?”
他目光一闪:“你听到了?”
我点点头:“我还听到你说之前追杀你的是你大哥的人,你将计就计假装遇难,如今你大哥觊觎皇权打算篡位,正与你父皇斗得不可开交,你正好回去坐收渔翁之利。”
他抽了抽嘴角:“你不如直说你全都听见了。”
我一脸无辜地看他。我毕竟是有五百年道行的鬼,这点儿距离对我来说影响不了我的听力。
他把我从地上拉起来,看了我片刻,忽然轻声道:“阿湄,我要走了。”
我点点头:“我也听见了。等你走了,我正好专心救人。”
他的脸瞬间便黑了:“你不许救人!”
“为何?”
他伸手掐我的脸:“你为何一定要救人?”
“我想要转世。”
“为何一定要转世?做鬼有什么不好?”
我摇摇头:“我已经做了五百年的鬼,鬼太寂寞。”
阎子祁低头望着我,叹息一声,伸手把我搂进怀里:“阿湄,待我处理好一些琐事,我就来看你。阿湄,你等着我,不要救人,不要转世好不好?”
阎子祁走的时候我出来送他,他已经上了船,却又跳下来一把扯我入怀,在我耳边恶狠狠道:“阿湄,你一定要等我!不许救人!听到没有!”
我没再反驳,任由他松开手。
船只悠悠起航,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遥远的天际,就如我初见他时那样。
我在河边坐了下来,慢慢地打了个呵欠。
为何要不许我救人呢?
这世间红尘,熙熙攘攘,虽不乏钩心斗角,却也热闹。万物奔劳,每个人来了又走,只有我永远等在这里,看人来去,不能离开,不能摆脱,不能追求,不能遗忘。
我真的不想再做鬼了。
于是我还是每天守在河边,心心念念等着救人。
我等了很久,湄水这一段地势险峻,人烟稀少,我一直等到来年立秋,十里湄河又开始涨水时,才终于等来了一个落水之人。
那人也是从远处疾奔而来,一股脑就钻进了河里,我觉得这一幕似乎有点儿眼熟,不过也没多想,尽职尽责地把他捞了起来。
然后从远处飞来一支长箭,猛地射入这人的胸膛。
……这一幕果真眼熟。
我还没回过神,一匹白马疾驰而来,马上之人锦衣墨发,他勒马拉缰,腰一弯手一勾,一把就将我从河里提了起来。
是阎子祁。
他看起来很生气,寒着脸冲我吼:“不是让你别救人吗!也不看清楚,什么人你都敢救!你没发现他是上次追杀我的人吗!”
我确实没发现。可他凭什么吼我,他已经走了快一年,回来却只冲我发火。
我使劲推他:“你管不着!”
一群人骑马从远处滚滚而来,齐齐立在阎子祁身后,更衬得他脸上的表情冷漠而狠戾。
我咬着牙推开他:“你管不着,我就要救!”
阎子祁气得胸口不住起伏,猛然伸手将我提溜起来压在马背上,扬起了手,然后巴掌便噼里啪啦落在了我屁股上。
他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我,我气得哇哇大哭,他一边打一边还在叫:“我让你救!让你救!”
一道惊恐的声音蓦然传来:“太子殿下,您……您在和谁说话?”
阎子祁:“……”
我:“……”
我忘了除了阎子祁,其他人都看不见我。
面对一群人目瞪口呆的惊恐神情,阎子祁也打不下去了,于是冷声道:“你再敢救人,我就要你好看。”
我抽抽噎噎,却还固执道:“你管不着我。”
“是吗?”阎子祁冷笑一声,忽然大声道,“来人,把这湄水方圆一里之内封锁起来,没有本太子的旨意,任何人都不许靠近。”
然后他骑马扬长而去。
我去找黑白无常评理,抽抽噎噎地告诉了他们原委。
白无常道:“这个嘛,我们也无能为力,毕竟世间事有其另一套法则,天地有阴阳,万物有因果,贸然插手可能会颠倒乾坤,甚至使天道崩溃……”
我道:“我听不太懂……”
“简而言之就是,喀喀,他上面有人。”
“……哦。”
黑无常轻咳了一声:“不过我们可以给你一张引路符,让你能在每日入夜时分离开一个时辰,你可以自己去大齐皇宫找他解决此事。”
(七)我并不想死
于是我去了大齐皇宫。
我有五百年没有出过湄河,人就变得有点儿路痴,花了半个时辰才找到大齐皇宫。皇城一如我想象中的威严,却比我想象中更热闹,所有人紧张地忙忙碌碌,仿佛有大事要发生。
我听到两个宫女在聊天,说是大皇子余党被清,皇帝病情加重,太子登基已是近期之事。
我心中一紧。
我摸进东宫的时候,阎子祁正躺在榻上小憩,身边侍女环绕,衣香鬓影,熏香袅袅,一副人间极乐的场景。
我不知怎的就气得不行,猛地扑上去,一屁股将阎子祁压在身下。阎子祁一惊,下意识地挣扎,但由于我使用了鬼压床的技能,他完全无法挣脱,周围侍女惊恐道:“太子殿下,您怎么了?”
阎子祁停止挣扎,转头平静道:“你们都出去。”然后他转过头来,有点儿无奈地看着我,“阿湄,你压着我是要做什么?”
他还问:“阿湄,你怎么来了?”声音里有些难抑制的喜悦。
我掐着他不放:“我来找你解除湄河的封锁。”
阎子祁的脸一下子就冷下来,那一丝喜悦也淡去:“不可能,你想都别想。”
我气得朝他吼:“阎子祁!你再不解除封锁,我就……我就……”
“你就怎样?”他反而放松了,双手枕在脑后,悠闲地望着我,“湄河的封锁我是如何都不会解除的,你想对我做什么,任君处置。”
他的嘴角还噙着惬意的笑,他说这样的话,分明知道我不舍得怎样对他。
我又气又委屈,眼泪不断落下来:“阎子祁,你怎么这么讨厌……”
他敛了笑,轻叹一声将我拥进怀里。
“阿湄,我喜欢你,你不知道吗……”
我一僵,他看着我道:“阿湄,我不想你转世,我怕我寻不到你,怕你忘记我……阿湄,留在人间,陪在我身边不好吗?”
我沉默了很久,抬起头,期期艾艾道:“那……那你能不能别做皇帝,我们回湄河好不好?就像你受伤时那样,我不转世,我们一直在一起……”
阎子祁顿了顿,道:“阿湄,等我登基为帝,我就为你寻来天下最厉害的术士,让你不用被困在湄水边,我们在这皇城也能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他期待地、甚至有些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我沉默良久,抬起头来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去你的吧!”
然后我一脚踩在他脸上,转身飘走。
我知道阎子祁说他喜欢我,不是假的。
可他的心太大,他惯于洞察人心,运筹帷幄,他是个适合俯瞰天下的人。
我不怪他。
可是……他要做皇帝还要困着我,那就是他的不对了。
我从附近村民那里顺来了几个麻袋,将封锁湄河的人一个个都套了麻袋,然后扔进了湄河里,再把他们捞出来。如此反复,那些人吓得屁滚尿流,纷纷跑路。
我还没来得及高兴,眼前猛地一黑,然后我发现自己也被人套了麻袋。麻袋越缩越紧,我被困在里面再也逃不开。那竟是一只锁灵囊。
锁灵囊一向是人间术士用来抓恶鬼的,我不知道谁这么缺德将我给套了。
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以至于被人放出来时还有些迷茫。眼前的一切陌生又熟悉,竟是大齐的皇都。
然后我看见端坐高位的阎子祁,他穿着一身明黄龙袍,头束五彩玉石冠冕,不过几日未见,他已经有了一副天子的模样。
他看见我,波澜不惊的眼底染上浓浓的震惊。
我被人束在锁魂链上,有人丧心病狂拿三味真火地烤我,我疼得“嗷”地叫了一声,阎子祁咬牙道:“阎子桓,你想做什么?”
原来抓我的这人是阎子祁的倒霉大哥——阎子桓。他此刻的神情看起来有些疯狂,狂笑道:“阎子祁,你不是一向无情无义,万事不入你眼吗?我就要看看,这只女鬼在你心里是什么分量!”
阎子祁冷静下来,道:“你想要什么?”
“我要你死!”阎子桓神情扭曲,又拿火烤我,我忍不住乱嚎乱叫,混乱中却听见阎子祁道了一句:“好。”
我一下子慌了。
阎子祁定定地望着我,甚至还笑了一下,他说:“阿湄,你别怕。”
我怎么可能不怕?我以为阎子祁那么厉害的人,他一定有办法解决眼前之事,可他却直接抽出了天子佩剑,他想要做什么?
我不敢再耽搁,决定直接放大招。我自爆了魂体。
五百年的鬼自爆魂体不是开玩笑,那个玩三味真火的倒霉大哥直接被炸成了渣,也许还伤到了无辜的人,但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阎子祁从天子高位上跌下来,拨开混乱的人群,踉踉跄跄地冲到我眼前,我想要推开他,却被他颤抖着一把抱在怀里。
我从来没见他哭成这熊样。
“阿湄,你别吓我……阿湄,你看着我……”
“阿湄,我一生自负,我以为万事皆在我掌控之中,我以为我手握天下,就一定能留住你……阿湄,我知错了……”
我看着他,无力道:“其实,我虽然自爆了魂体,但本应该还能活一活的……”
“你知道我为何不愿你做天子吗?”
“天子有神护佑,真龙护体,能煞鬼怪,鬼怪们如果接近天子,谁近谁死……”
我看着他紧紧搂着我的架势,悲摧道:“其实我不想死……”
(八)曾经的真相
“阿湄姑娘虽然魂体受创,也不是不能恢复,不过要在地府好生将养,阎君您看,您要不要回归地府,别在人间游荡了?”
“这虽然是天帝的旨意,但也是为了您好,您几百年不回去也不是个事……”
“阎君放心,只要您肯回去,我们保证还您一个活蹦乱跳的阿湄姑娘……啊啊啊……阎君不要扯奴才的舌头,阎君饶命!”
……
我感觉自己处于一片混沌之中,想要清醒,却无法睁开眼睛。
几百年的迷雾渐渐拨开,我发现自己竟然忆起了生前之事。
那时我不叫阿湄,也不是水鬼,确确实实是那湄水旁的一个小小渔家女。有一日我去河边采芦苇,却看见一位少年失足落入翻涌的湄水之中。
我跳下去救了他,自己却再也没能浮起来。
然后再睁眼时,我却已飘在岸边,少年昏迷在一旁,一位举止威严的老头正望着我。
“你救了朕的儿子,朕便赐你一道恩典,你想要转世富贵,或者飞升成仙,都不是难事。”
我看着少年俊美无比的脸,脱口道:“我想同他困觉。”
老头勃然大怒:“你这凡人怎么如此不矜持!你还是在这里当水鬼好了!”
然后他携着少年飞天而去,我站在河边看那少年,他容色倾城的脸逐渐消失天际。
那个少年,长得和阎子祁真像。
我想到了阎子祁,猛然一惊,瞬间便睁开了眼睛。
结果我看见阎子祁就在我眼前,脸上带笑,仿佛他一直就这么陪着我,从未离开。
“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地府,阿湄。”
“阎子祁,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夫君。”
“……”
生死里走了一遭,他还是这样不正经,我红着脸推开他,去找黑白无常了解真相。
自我忆起前事,我就知道这些事不是我以为的那样简单。
我好不容易找到黑白无常,却发现他们正泡在油锅里,油汤沸腾,像炸油条一样,两鬼扯着嗓子鬼哭狼嚎。
“阎君陛下,哦,就是前世的阎子祁,其实是天帝在凡间的私生子……”
“五百年前阎君还是肉体凡胎,遭遇水劫,前世的你救了他……不过因为一些原因,天帝不愿你二人因此产生什么纠葛,就把你们这段记忆都抹去了……”
“谁料阎君对天帝却无甚感情,天帝封阎君为地府之王,阎君却不屑一顾,没事总爱在人间投胎玩,每世还都是父子反目、兄弟阋墙的戏码……天帝有点儿怕,想起你们曾经的这段因缘,于是决定施个美人计,借你来让阎君重归地府……”
“我俩反抗不了天帝的淫威,就……就稍微替天帝计划了一二……”
我点点头,到如今,一切的因缘际会总算理清。
“所以你们说特许我救满一千人就让我转世,是早就计划好的?你们其实根本不可能放我转世。阎子祁能看见我,我害他受伤,还有人工呼吸……都在你们计划之内?我最后被逼自爆魂体,你们应该也有参与其中?”
白无常一顿乱咳:“喀喀,我们也只是为天帝所迫,被逼行事……再说如今你与阎君情投意合,我们也算半个媒人,阿湄姑娘……阎君夫人,你能不能给我们求个情,让阎君放我们出来?”
奈何桥边,彼岸花开,忘川水流翻涌,如同人间湄水。
我道:“过去的事便过去了,阎子祁,你把黑白无常放出来吧。”
“你叫我什么?”
“……夫君。”
“乖……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便放了他们。”
“什么问题?”
“五百年前你第一次救我,是不是因为觉得我长得好看?”
“你……你胡说,我才不是这样的人,长得好看的人那么多,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你看白无常,虽然舌头比较长,可……可是也长得很好看……”
“……来人,去给黑白无常的油锅里再加一桶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