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晔
读聂鲁达的自传《我承认,我历经沧桑》,印象最深的,除了他在科伦坡养的那只宠物食蛇獴,就是阿尔贝托·罗哈斯·希门内斯的故事。据说这位智利诗人一直保持“自发而坚定的波西米亚生活方式”,并且“有着民间故事中王子般的秉性和令人难以置信的慷慨”:他会把一切拿去送人,从帽子、领带到鞋,等能送的都送光了,他会在小纸片上写下一句诗送给你,“仿佛交到你手里的是一颗价值连城的珍宝”。有一天在咖啡馆里,一个陌生人走过来问:
我能向您提个请求吗?
什么?
请允许我从您身上跳过去。
您这么自信,我坐在这里您就能从我头上跳过去?
哦,不,不是现在,等您死了,请允许我从您的棺材上跳过去。我对平生遇到的有趣的人,都用这种方式向他们表达敬意。(他说话的时候严肃中带着羞涩)我是个孤独的人,这是我唯一的消遣。(他掏出个记事本)这上面记的都是我跳过的人。
阿尔贝托·罗哈斯·希门内斯欣然同意。
若干年后,诗人死于圣地亚哥最多雨的冬天。电闪雷鸣的守灵夜,门开了,进来一位谁也不认识的吊客,浑身淋得精透,几步助跑后从棺材上跳了过去。随后,一言不发,又消失在暴雨和夜色中,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得知噩耗的时候,聂鲁达刚刚到西班牙。他和另一位朋友扛着近乎一人高的大蜡烛去巴塞罗那古老神秘的海之圣母大教堂,为大洋彼岸的诗人守灵,还写了一首《阿尔贝托·罗哈斯·希门内斯飞翔》的哀歌。后世不少读者都是因为这首诗才知道阿尔贝托·罗哈斯·希门内斯的名字,而我要感谢聂鲁达记下跳棺人的故事。
将近半个世纪后,另一位智利诗人漂洋过海来到巴塞罗那,他叫罗伯托·波拉尼奥。他除了打零工,买旅游纪念品,看露营地以外,还写诗、写小说。直到后来他的《荒野侦探》得了国际大奖,从此声誉日隆,而这时离他去世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年。他自己也知道,所以更疯狂地写作,如果还能更疯狂的话。未竟的巨著《2666》按他的本意,是想分多卷出版,为妻儿的生计多一分保证。迟来的荣誉也不是全无好处,比如他,早年的诗歌得以结集出版,就是这一本厚厚的《未知大学》。
1.这不是一部诗集。
2.这是一份文学病人的病历。
3.这是一部分行(但不一定押韵)的黑白公路电影。
4.这是《荒野侦探》的官方同人(Copyright 2666)。
5.这是拉美青年艺术家的画像×护身符×袖珍黑洞拼图。
6.这是一本诗体“小说”——如果《2666》也是一首1000页的叙事诗的话。
7.这是一种反抒情(这甜腻之霾!)的大颗粒反诗歌。
8.这是尼卡诺尔·帕拉开着“海之星”飞碟在墨西哥城上空用气体写成的恒定青春版《解放神学》。
9.这是写给一代(被)革命(诱惑又抛弃的)孤儿的情歌。
10.忘掉上面所有的建议。
——摘自“阅读《未名大学》的不可(不)听的十个建议”
波拉尼奥在小说《邀舞卡》里温和地嘲笑过聂鲁达,也同时自嘲:“必须消灭父辈,这个诗人是纯粹的孤儿。”读者都知道,他更推崇的是另一位智利大诗人、年过百岁的诗坛老顽童尼卡诺尔·帕拉。其实波拉尼奥与聂鲁达之间,有着出乎当事人意料的相同点:聂鲁达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成为神话——他的自传功不可没;而波拉尼奥在因肝癌去世后,也变成了新世纪西语文坛的神话。虽然风格天差地别,《未知大学》也可算是另一版本的《我承认,我历经沧桑》,只不过后者是成名后的回首话往事,前者是文学病人的写作余生录。
智利诗人、小说家罗伯托·波拉尼奥
看望病人。
那是1976年革命已经失败。
但我们还不知道。
我们二十二三岁。
我和马里奥·圣地亚哥走在一条黑白街道上。
在街尽头,一个好像从50年代电影里蹦出来的社区中,有达里奥·加利西亚父母的家。
那是1976年他们给达里奥·加利西亚做了开颅手术。
他活着,革命失败了,天气很好
虽然云团从北方来,正越过山谷慢慢逼近。
达里奥靠在长沙发上见我们。
但之前我们已经和他父母聊过,年迈的松鼠先生和太太,他们从梦中悬停的青翠枝条观望森林如何燃烧。
他母亲看着我们却没有看到我们或者看到了我们身上
自己不知道的东西。
那是1976年,虽然所有的门都仿佛敞开,
其实,只要我们留心听,就能听见
一扇扇门在关闭。
门:金属隔档,钢板加固,一扇接一扇关闭在无限的电影里。
但我们22岁或23岁的时候不会被无限吓到。
他们给达里奥·加利西亚做了开颅手术——两次!
其中一个动脉瘤在梦中崩裂。
朋友们说他失去了记忆。40年代的墨西哥电影,
来看他消瘦的手在膝头摆出安详等待的姿势。
那是1976年在墨西哥朋友们都说达里奥忘记了一切,
甚至忘了自己是同性恋。
达里奥的父亲说坏事也能变好事。
外面大雨倾盆:
在社区的院子里雨水冲刷着楼梯
和过道
然后滑过“丁丹”“弹簧腿”和“痉挛脸”的脸
以及被他们遮掩的半透明的1976年。
达里奥开始说话。他很兴奋。
很高兴我们来看他。
他的声音好像鸟叫:尖利,另一种声音,
仿佛他们对他的声带做了些什么。
他头发长起来但还能看见开颅手术的伤疤。
我很好,他说。
有时候梦真的很单调。
角落,陌生的局域,但总在同一个梦里。
他当然没忘记自己是同性恋(我们笑了),
就像没有忘记呼吸。
我差点死了,他想了半天后说道。
有那么一刻我们以为他会哭。
但哭的人不是他。
也不是我和马里奥。
然而某人哭了当黄昏以惊人的缓慢降临时。
达里奥说:最终逃亡又说起和他一起住院的贝拉和其他我和马里奥不认识的脸现在他也不认得了。
四五十年代电影里的黑白逃亡。
佩德罗·因方特和托尼·阿吉拉尔穿着警服
骑着摩托车游荡在墨西哥的无限黄昏。
某人哭了但不是我们。
只要我们留心听就能听见历史或命运的摔门声。
但实际上我们只听见某人哭泣的抽噎
在某处。
马里奥开始读诗。
他给达里奥读诗,马里奥的声音太好听而外边正落雨,
达里奥低声说他喜欢法国诗人。
只有他,马里奥和我才知道的诗人。
当年的不可想象之城巴黎为自杀而双眼泛红的年轻人。
他多么喜欢!
就像我喜欢1968年的墨西哥街道。
我那时15岁刚刚来到。
是个15岁的移民但墨西哥的街道告诉我的第一件事
就是那里所有的人都是移民,灵魂移民。
啊,美丽的,从未过分谨慎的,可怕的
墨西哥街道悬在深渊
而世界上的其他城市
都落入单一和沉默。
而那些年轻人,勇敢的同性恋年轻人好像印刻的圣像在那些年间发光,
从1968到1976。
好像一条时光暗道,在你最意外之处出现的坑穴,
基佬少年形而上的坑穴,他们面对——比任何人都勇敢!——诗歌与不幸。
但那是1976年达里奥·加利西亚的头上有抹不掉的开颅印记。
那是告别前的一年
好像一只嗑了药的大鸟
飞过停滞在时间中的
街区死巷。
好像一条乌黑尿液的河环绕墨西哥的主动脉,
被查普特佩克的黑老鼠谈论和游历,
词语之河,迷失在时间中的街区的流动之环。
尽管马里奥的声音和达里奥如今
动画片似的尖利声音
使我们不幸的空气里充满热度,
我仍知道在那些以预先的怜悯观看我们的形象里,
在墨西哥受难的透明圣像里,
潜伏着大忠告和大宽恕,
那无法命名的,梦想的片段,多年以后
我们将用不同的名字称之为失败。
真诗歌的失败,我们用血写成的诗歌。
也用精液和汗水,达里奥说。
也用眼泪,马里奥说。
尽管我们三个人都没有哭。
上面诗中的达里奥·加利西亚(Darío Galicia)实有其人。是波拉尼奥的好友,《荒野侦探》中诗人埃内斯托·圣埃皮法尼奥的原型。据说他曾试图建立一个同性恋共产主义政党。就在诗中明确提及的1976年,他接受开颅手术,被切除两个动脉瘤后,不再写作。
波拉尼奥说过,他写下的所有东西都是给他那一代人的情书。或告别书。
把《未知大学》和《荒野侦探》《智利夜曲》《地球上最后的夜晚》一起,混杂着对照着读,我知道了一些名字,不读这些可能永远不会知道的名字;怀着兴奋和感谢的心,一次又一次从棺材上跳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