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国僧侣“在法律之上”

艾兰

“如果你穿着黄色僧袍，它就能掩盖任何事”？

位于泰国曼谷北部的法身寺是泰国最富有的寺院之一，标志性的UFO形状金塔矗立着。

6月16日清晨5点，泰国警方进入法身寺，同时赶来的还有成千上万信徒。

警方要抓的人是寺院方丈法胜。在素有“黄袍佛国”之称的泰国，佛教备受尊崇。因此警方在行动中尽最大努力克制，避免发生冲突。午饭时间，为不打扰僧侣用餐，警方还暂停行动，直到僧侣们吃完这一天唯一一顿饭。

此前，法胜因涉嫌洗钱和收受赃款已被警方传唤三次，他拒绝配合后，4月，司法部特别案件调查厅向泰国刑事法院申请逮捕令，申请了几次才终于拿到逮捕令。

过去两个多月里，法胜都拒绝警方要他接受询问的要求，一直待在寺院里。院方称，72岁的方丈身体抱恙，无法接受警方调查。

电视直播了警方行动，但当天下午，警方宣布暂停搜索——入寺9个小时后，由于信众阻挠，数百名警察最终空手而归。寺院发言人称，僧侣配合警方，但无法阻止信徒的行为。

“信徒不让我们进去”

“总是会有僧侣被指做了坏事，这种事已经存在几百年。”泰国国家佛教办公室发言人颂猜说，“全国有20万左右僧侣，一些人迷失了方向，这是正常的。”该办公室由公共支出资助，致力于促进佛教发展。

法胜面临的指控与泰国空盏信用合作社盗用公款和洗钱案有关。他被控接受信用社前主席苏帕猜私自挪用的合作社资金约4000万美元（约合人民币2.6亿元），这笔巨额献金直接导致合作社破产，苏帕猜已被判入狱16年。

然而，对法胜的调查一直受到各方阻力。在实施逮捕之前，刑事法庭曾拒绝特别案件调查厅逮捕法胜。不过，最终在5月18日，法胜三次回避该调查厅的传唤后，该厅申请的逮捕令下来了。

泰国司法部长派汶·昆察亚称，特别案件调查厅制定了五步逮捕计划，包括致信宗教管理部门最高僧伽委员会，旨在请资深僧侣参与解决此事。作为逮捕法胜计划的一部分，5月下旬，特别案件调查厅使用无人机和警用直升机，对法身寺内部及周围路线进行勘察。

同时，信徒们也在行动。5月30日，在法身寺一个门口处，一个当地机构的主席哈达带领150名村民组织起木瓜沙拉派对。

“我们来这里是想表达对法身寺的感激之情。”参与者瓦桑娜说，在2011年洪水灾害期间，该寺每天为其所在村子提供救济物品，直到洪水退去。村民们还挂起标语表达支持。

参与派对的人可得到免费食物、零食及饮用水。食物名字也能说明他们的诉求。比如，一种木瓜沙拉取名“感激木瓜沙拉”，一份面条取名“寺院之爱面”。

除了表感激，瓦桑娜承认，支持者们在一个门口停了挖掘机，以防不受欢迎的人进入。在6月16日那天，信徒们还开来几辆巴士，堵住寺院门口，试图阻止警方进入。

在一份声明中，寺院信徒们宣称，法胜病得很严重，而且，只有当国家回归民主时才会进入司法程序——自2014年的政变以来，泰国由军人政府掌管。

这一天警方的行动由于信徒堵住路而暂停。警察搜查的面积不到法身寺总面积的1/10。“我们在最后搜索一个区域的时候，信徒不让我们进去。”特别案件调查厅副厅长苏里亚称，“但我们的行动没有结束，逮捕令仍有效，我们仍有权继续调查。据我们掌握的信息，嫌疑人还在寺院里。”

法身寺前僧侣、政府任命的宗教改革委员会成员曼诺透露，法身寺正游说警方放弃对法胜的追查。

“我在法律之上”？

围绕法身寺的争议已存在良久。

法身寺创建于上世纪70年代，在包括澳大利亚悉尼在内的很多地方设有分支。在泰国快速变化的社会里，有些另类的法身寺很快吸引大量信众，慷慨捐助之下，该寺变得富有起来。

不过，批评者指责他们扭曲佛教传统教义，把宗教仪式化，还与社区寺院争夺信徒。

法身寺对捐款的处理也早就引发争议。1999年，法胜就因涉嫌挪用公款而受到调查。“我认为这个团体就像一个抽水泵，将钱财吸取到不明账户中去。”曼诺说，他于上世纪80年代离开寺院，后成为法身寺最直言不讳的批评者。

泰国《国家报》的专栏作家写道：“最糟糕的是，他们还与正在持续的政治斗争有联系。”法胜可谓处于政治风暴中的宗教人士，法身寺被指与前总理他信兄妹关系良好。而信徒们对此否认，称寺院吸引来自社会各阶层的人士，包括各政治派别。

不少信徒认为，调查法胜是对他的“政治迫害”。此前，昆察亚拒绝法身寺提出的“不和非民主政府合作”的拘捕条件，称案件本身并没有被政治化。

同时，新任最高僧伽委员会领导人僧王的任命陷入僵局中，也与一位候选人和法身寺有密切关联有关。

僧王由委员会及世俗政府的同意、国王的批准产生。今年初，委员会20位资深僧侣提名代理僧王楚昂继任，但军政府方面不同意。

楚昂与法身寺的关系非同一般。他曾为法身寺的领导者受戒，据报道，法身寺曾为楚昂捐赠100万美元用于建造寺院。

而且，这位目前泰国最高级的僧侣自己也正处于丑闻之中。

今年3月16日，特别案件调查厅人员与楚昂会面。为了表示尊重，前者带去蜡烛和香作为礼物，到寺院后，院方让警察交出手机后方可会面。让警方不满的是，会面中，楚昂直接拒绝就涉嫌非法获得一辆奔驰老爷车等问题接受询问，并要求警方给律师发书面文件。之后，警方决定正式传唤他。“这是刑事案件……他却不允许我们询问，”今年3月底，昆察亚说，“如果传唤不到，我们将不得不发布逮捕令。”

涉案奔驰车为1958年款，据称这款车一共只生产了65辆，价值25万美元。此前，楚昂称是信徒赠与他的礼物，不过，警方开始调查时，他将车子转至其他僧侣名下。楚昂否认自己偷税、非法获得奔驰车，目前案件尚在进行中。

近期，泰国家机器与佛教徒的交锋还体现在满富争议的帕朗塔布寺，即“老虎寺”。那里既是寺院，又是宠物动物园，游客选择不同价位可与老虎有不同程度的接触，每年寺院门票收入近600万美元。长久以来，动物权益活动人士指责寺院虐待和剥削动物。

该寺院“推销”自己是野生动物和人类和平共处的精神圣殿。不过，去年消失的3只虎让该寺正因涉嫌非法买卖濒危动物而接受调查。6月初，野生动物保护部门在寺院搜到40只老虎幼崽尸体、截获运输老虎皮的车辆。

同时，对于今年初野生动物保护办公室让寺院停止饲养老虎、卖门票、让游客喂食老虎等行为的命令，院方置若罔闻。

政府关停这家“宠物动物园”的努力也是阻力重重。2月，该寺通过诉讼赢得临时法庭令，停止政府转移动物。僧侣及信徒会堵住寺院的门，阻止政府人员带走动物。

到5月，野生动物保护部门最终获准转移寺院的老虎，当月，33只老虎被转移。当时，野生动物保护办公室负责人图猜乐观地称它们将很快被转移走，结束寺院与政府之间的“持久战”。但这并非容易，寺院的工人打开老虎笼，让它们进入更大的区域，这样就更难被抓住了。

“僧侣们的态度是：‘我在法律之上。”图猜称寺院方丈为“罪犯”，“他们说，因为自己是僧侣，所以有权照顾这个区域的所有动物。”

“没有哪个机构来监管他们”

“如果你穿着黄色僧袍，它就能掩盖任何事。”泰国著名佛学家西瓦拉克沙如是说。

在与政府的法律诉讼中，对佛教的尊崇也让寺院成为强大对手——在泰国，僧侣的道德权威堪与世俗当局的法律相匹敌。曼谷川登喜皇家大学宗教与哲学学者素拉波称：“在道德上，他们有权说谁对谁错。这让人们不敢与僧侣争辩，害怕自己成为有罪孽的一方。”

泰国法律规定，禁止警察逮捕穿着僧袍的僧侣。僧侣中的纪律问题由最高僧伽委员会处理，游离于刑事司法系统之外。管理僧伽的法律要经委员会批准。传统上讲，他们不受公共监督，因为他们运作不透明，又广受尊崇。

“最高僧伽委员会管辖控制着佛教徒，但没有哪个机构来监管他们。”僧侣伊萨拉说。

曼谷国立法政大学教授帕塔波认为，这种双重标准污染了整个制度。她解释称，将僧侣置于世俗法律之外是降低了他们的公信力，而非突出他们在社会中的神圣地位。

尽管丑闻不断，对宗教机构的监管仍很少。

僧侣行为不端的例子枚不胜举。就在6月中旬，又一名僧侣上了头条：他开车被警察拦住，结果酒精测试不合格。当时，他穿着俗人的衣服，僧衣放在车的后座，光头用帽子盖住。更久前的2013年，作风奢侈的僧侣乘坐私人飞机、拎品牌包的自拍照曾引起公愤。涉事方丈受刑事调查，被发现拥有41个银行账户以接收捐赠，用信徒给寺院的捐款购置房产、汽车，后受到洗钱指控。

“整个僧伽已经腐烂，”宗教改革委员会成员曼诺说，“而且很早就有腐败了。法身寺没有比其他寺院更贪腐，只是他们更大一些。”

西瓦拉克沙称，僧侣和寺院急需改革。伊萨拉堪称僧侣活动家，去年开始，他就大力倡导改革泰国佛教，他呼吁对寺院财务进行更好监管，推翻僵化的佛教制度。让他推动改革的契机正好与法胜有关——军政府国家改革委员会指他涉嫌挪用约2800万美元捐款，去年，最高僧伽委员会称法胜无罪。

而另一边，一些僧侣正寻求让佛教成为官方宗教。今年1月，泰国宪法起草委员会最终确定，宪法草案中不认可佛教为泰国官方宗教，这一决定让很多人松了一口气，同时让很多人感到愤怒。一些人正努力让8月即将到来的全民公投推翻宪法草案。

若成为官方宗教，国家将有义务推广佛教，僧侣和信徒认为，这将让佛教得到更好的维护、更多资金支持以及在公共生活中有更显著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