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雅乐文化的传承与创新

2016-07-20 16:01广东安裴智
名作欣赏 2016年28期
关键词:昆曲美学文学

广东 安裴智

昆曲:雅乐文化的传承与创新

广东 安裴智

昆曲在中国文化史、世界文化史上的瑰宝价值,决定了昆曲艺术的抢救与传承是当前最重要的、最紧急的任务。当代戏曲不可能再固守“一桌二椅”的传统而简陋的舞台布景,现代化的灯、光、电、色的恰当运用与舞蹈身段的美学创新,是为了更好地营造诗意氛围;而昆曲的唱腔与曲词,则是不能胡乱“创新”的,一定要做到“合律依腔”。

昆曲 文化遗产 雅乐文化 传承 创新 本体美学特征

昆曲是一门综合艺术,博大精深,囊括了音韵学、训诂学、注释学、古典诗学、词学、曲学、古典音乐学、古典舞蹈学、古典文学、戏剧学、表演学、美术学、历史学等多种门类。昆曲的唱词采用长短句,曲词典雅艳丽,十分讲究,有极高的文学价值,体现了中国古典诗学的精神。昆曲的音乐结构采用曲牌联套体,唱腔精湛丰富,既有细腻婉转的南曲,又有慷慨激昂的北曲,其完备的度曲理论,在中国音乐史上具有领先河的意义,为中国当代声乐学奠定了理论基础,是明清古典音乐的一座高峰。昆曲表演讲究“乐到、声到、舞到”,昆曲演员的表演有着固定的程式,身段动作优美无比,载歌载舞,美轮美奂,昆曲还是中国古典舞蹈的一座高峰。这三座高峰的地位,决定了昆曲艺术的内在精髓,是空灵、淡雅、写意的中国古典美学的思想。昆曲的外衣是清曲与剧曲,但其内在的灵魂是中国古典美学,是国学,是传统的雅乐文化。

昆曲与京剧虽同被称作“国剧”,但意义与内涵不同。可以说,京剧是形成于北京、在各地传播范围最广、受众最多、因此也最普及的戏曲剧种,它之所以被称为“国剧”,更多是因其在大众中普及的程度,是一种大众传播学意义上的概念认定;而昆曲则是发源于江苏昆山的中国国剧,是最具美学品位与美学高度的中国戏曲,其当之无愧地成为“国剧”,是因其在文学、音乐与舞蹈等方面所取得的美学高度。京剧雅俗共赏,更属于一种“大众文化”“普罗文化”“广场文化”,其受众面最广,不需要多高的文化修养,即可看懂听明;而昆曲则是一种“小众文化”、高雅文化、文人文化、雅乐文化,是文人知识分子清享的殿堂艺术,其特点是“清雅”“雅正”。

昆曲:古典雅乐文化的最后辉煌

昆曲是一种古典音乐,也是一种古典诗歌,还是一种古典舞蹈。我之所以十分看重与评价昆曲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地位,是从华夏五千年文明史着眼得出的结论。在中国古典文化中,诗歌与音乐是两大最重要的艺术形式。音乐一直与中国文化、中国文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文学与音乐的关系十分紧密,几乎很难分开。在中国文学史上,许多文学家就是音乐家;而在中国音乐史上,许多音乐家就是文学家,我们很难绝对地将二者分开。比如,先秦的屈原、宋玉,东汉文学家蔡邕(伯喈)、蔡文姬(《胡笳十八拍》),还有李延年、嵇康、周瑜、王维、白居易、唐明皇、柳永、周邦彦、姜夔、关汉卿、沈璟等。

著名词曲专家王易先生在《词曲史》中说:“文章之内美,约四端焉:曰理境也,情趣也,此美之托于神者也;曰格律也,声调也,此美之托于形者也。托于神者,为一切文体所同需。托于形者,则诗歌词曲所特重也。理境高矣,情趣丰矣,无格律声调以调节而佐达之,犹鸟兽之不被羽毛也,犹人体之不著冠服也,犹舞无容而乐无节也。虽自矜其精神之美,何济矣?”①“昔季札观乐,闻声而识其国风。《诗》三百篇,大率可被之管弦。故班固云‘诵其言谓之诗,咏其声谓之歌。’夫声不谐则乐不叶,欲咏其声何由乎?故诗歌之与格律声调,源固并也。汉魏乐府,置协律之官;隋唐登歌,传坐立之妓。乐日盛矣。然太白《清平调》,香山《杨柳枝》,本属绝诗,却开词脉。自时厥后,诗乐并兴。词则应运而生,汇流而大。于是,格律声调尤重于诗歌矣。”②王易先生实际上为韵文学与非韵文学确定了一个美学标准。只有“理境”“情趣”而无“格律”“声调”者,是非韵文学;既有“理境”“情趣”,同时又具备“格律”“声调”的,就是韵文学。南朝理论家刘勰说:“音律所始,本于人声者也。声合宫商,肇自血气。”③“声有飞沉,响有双迭。”④汉字本身是有音乐属性的,每个字的四声高低、句读的抑扬顿挫,本身就形成了汉字音乐高低起伏的走向。

一般地说,中国古代文学作品可以分为“韵文学”与“非韵文学”两大类。像散文、小说、笔记、神话故事,是不押韵的,为“非韵文学”。具体地说,像先秦历史散文(包括《尚书》《左传》《战国策》《国语》)、先秦诸子散文(《论语》《孟子》《庄子》《老子》《吕氏春秋》)、古代神话、秦汉散文、魏晋志怪小说、志人小说、唐传奇、明清小说、明清笔记,是“非韵文学”。而诗、词、曲,则是“韵文学”。“韵文学”是中国汉语文学的一大特征。在英语、法语、德语等语系中是没有“韵文学”这一说法的。

中国的韵文学是一条纵贯几千年历史的线索。具体地说,上自西周初年的《诗经》、先秦的楚辞,包括屈原的《离骚》《九歌》,宋玉的《九辩》等,到两汉辞赋、汉代乐府(配乐诗歌)、南北朝的乐府民歌、唐诗、唐代新乐府、宋词、元曲(包括散曲与杂剧)、宋金杂剧、金代诸宫调、南戏、明清传奇,都是押韵的文学,简称“韵文学”。一般地说,大部分“韵文学”是可以歌唱的,古人写诗,写词,写曲,就是为了吟唱,“非韵文学”是不能唱的。当然,也有一些韵文学是不唱的,如两汉的辞赋,是一种专事铺叙的用韵散文。六朝的骈文,还有南北朝的诗歌。在唐、宋、元、明、清这五个朝代大约一千三百多年历史(618—1868)中,中国文学是以韵文学为其标志、为其表现形态、为其高峰的,唐代文学的最高成就是唐诗,宋代文学的最高成就是宋词,元代文学的最高成就是元曲,明代与清文代学的最高成就是传奇与小说。王国维说:“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文,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⑤王国维先生高评元曲而贬视明清传奇,认为元曲是活文学,明清传奇是死文学,所以,他的《宋元戏曲史》也就只写到元代,他认为元代以后的中国戏曲无足观。这样,就等于斩断了一部完整的中国戏曲史。这样的观点,未必令人信服。王国维先生的长处是对中国戏曲的考证功夫很深,其《宋元戏曲史》绝对是中国戏曲史研究的开山之作,筚路蓝缕,功不可没,但其戏曲研究的短板,是不喜度曲、不善顾曲,不看戏,不会唱曲,谈不上有多深的曲律学造诣。这样,他的戏曲研究便仅仅停留于戏曲史料的层面,而无法进入更深层次的曲学的灵魂深处,成为一种隔靴搔痒的史料考证。日本学者青木正儿在《中国近世戏曲史》的“原序”中这样说道:“然先生仅爱读曲,不爱观剧,于音律更无所顾。”⑥这是导致王国维对昆曲缺乏了解,从而对明清传奇忽视的原因。青木正儿感慨地说:“明清之曲为先生所唾弃,然谈戏曲者,岂可缺之哉!况今歌场中,元曲既灭,明清之曲尚行,则元曲为死剧,而明清之曲为活剧也,先生既饱珍馐,著《宋元戏曲史》,余尝其余沥,以编《明清戏曲史》,固分所宜然也,苟起先生于九原,而呈鄙著一册,未必不为之破颜一笑也。”⑦正是因为国学大师王国维对明清戏曲的小看与忽略,促成了青木正儿要为明清戏曲作史的决心。于是,这本应该由中国人撰写的《中国近世戏曲史》,最终却由一位日本学者完成并问世了,这也是海外汉学家研究中国文化的一个杰作。实际上,昆曲的文学脚本——宋元南戏与明清传奇,恰恰是中国文学史上韵文学的最后一座高峰。后来的中国文学,韵文学的传统基本上断掉了,尤其是洋务运动、鸦片战争、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随着打倒孔家店,传统的韵文学也遭到了灭顶之灾。

“五四”以后的新诗基本上是不押韵,不能唱的,是为了吟诵;从西方拿来的话剧也是不唱的,而京剧与其他花部地方戏,虽然是唱的,却失去了中国古典诗学的精神;京剧的脚本不是诗,文学性不大,更像顺口溜、打油诗,其唱词语言已经属于现代汉语形态的语言了,已经与属于古代汉语的昆曲大雅分道扬镳了,已经不再按照古代诗词曲的宫调格律来创作,不再是曲牌体,乐谱也不再使用工尺谱,而是成为以板式变化为主的板腔体,故清代文人称其为“乱弹”“花部”。可以说,以京剧为代表的皮簧与梆子是一个分水岭,曲牌体的传统、古典诗词格律的传统、古代汉语的传统、古典文学的传统,从此就断掉了,因此说,昆曲是中国韵文学的最后一座高峰。在中国文化史上,昆曲衰落、花部乱弹勃兴以后,传统的韵文学与雅乐文化传统就断裂掉了,以皮黄腔等为代表的花部地方戏的崛起,标志着一种近现代意义上的戏曲样式登上历史舞台。

而在英语文学、德语文学、法语文学中,这种押韵、为了演唱的戏剧是不存在的。如莎士比亚戏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哈姆雷特》《李尔王》《温莎的风流娘儿们》,美国奥尼尔的《天边外》等表现主义戏剧,挪威易卜生的《玩偶之家》等社会问题剧,都是一种话剧,不是唱的,是说的。实际上,西方表演艺术中,古希腊的悲剧喜剧,是将唱、说、舞糅为一体的,中世纪以后,随着文艺复兴运动,西方的戏剧逐渐分化为专门说的话剧、专门唱的歌剧、专门注重舞蹈的舞剧,分工更细。而中国戏曲则是唱、白、舞杂糅一处的综合艺术,其唱的部分是诗与乐,白的部分是原先的诗与后来话剧里的说话。

作为文化遗产的昆曲:抢救传承重于创新

正是因为昆曲在中国文化史、世界文化史上的这种瑰宝价值,昆曲艺术的抢救与传承被视作当前最重要的、最紧急的任务。试举一例,昆曲舞台上常演的《牡丹亭·寻梦》《疗妒羹·题曲》这两个独角戏,就是从清嘉庆年间的余绍美到金德辉,再传到民国时期的钱宝卿,又传到姚传芗,再到张继青与胡锦芳,到龚隐雷,这是一条线。学这两个独角戏的,所谓“口传心授”,就是这么一代一代地传下来的。嘉庆年间昆曲名旦余绍美善于演唱《寻梦》《题曲》,后来,吴郡名伶金德辉师承余绍美,以演《寻梦》之杜丽娘、《题曲》之乔小青为长,善达缠绵悱恻之情致,仪征李二喻为“春蚕欲死”之神态。每一度曲,宗纳书楹之矩,又略有创新,艾塘高评“金德辉唱口”。创集秀昆班,深得高宗嘉许,为江南第一名班。龚定庵撰《书金伶》,以纪其事,一时传为曲苑佳话。民国年间,钱宝卿以《牡丹亭·寻梦》《疗妒羹·题曲》《慈悲愿·狐思》三个独角戏,也是昆旦冷戏而独得金德辉真传,蜚声曲坛。1929年,著名学者张冷僧鉴于钱宝卿年事已高,体弱多病,此三出昆戏行将失传,遂慷慨解囊,以教一出付百元的高额报酬,选派姚传芗向其学艺,及时抢救了《寻梦》《题曲》,两剧才得以流传至今;惜《狐思》未及学完,钱宝卿即于翌年(1930年)猝然病逝,终年七十五岁,所以,《慈悲愿·狐思》就这么可惜地失传了。⑧不仅姚传芗不会演唱此戏,后来的张继青、胡锦芳都不会演唱。像江苏省昆剧院的龚隐雷也只会演唱《慈悲愿·认子》,不会演《慈悲愿·狐思》。这就是一个抢救不及时而将宝贵的昆曲折子戏失传的典型个案!所以,抢救、传承太重要了!昆曲的抢救、传承,是一项长期的文化遗产保护任务,应作为一个国家的国策来看待,而不是短期行为,故不能视作“工程”来抓。

在过去的全国人大、政协会上,北京大学美学教授叶朗、计算机专家王选等人,就是秉着这样一种思路,将抢救、传承与保护昆曲作为一项长期的基本国策提为议案,而不是只落实几个短期的文化工程。短期的工程,总有结束的一天,一旦工程结束,要再申请,又得再提案,再通过。昆曲实在折腾不起了,经不起反复讨论了。她成为人类文化遗产,是因为她代表着中国戏曲的美学高度,是最有民族特色的戏曲形式。在这一点上,虽然许多昆曲人很谦虚,总不愿说自己是最好的,但事实上,就是如此。京剧虽然是中国原创的,但由于其唱词的现代汉语性质,决定了其缺乏一种中国古典诗学的灵魂。京剧的走红,是由于“角儿”的精湛唱腔与精彩表演,而非依赖于典雅的唱词与高深的文学脚本。严格地讲,京剧的脚本文学性很弱,已经失去了古代曲体文学特有的典雅与诗性,其唱词更像顺口溜、打油诗,已经属于现代汉语形态的语言了,已经与属于古代汉语范畴的曲体文学分道扬镳了,也不再按照古代曲体文学的宫调格律来创作,不再是曲牌体,乐谱也不再使用工尺谱,而是成为以板式变化为主的板腔体,故清代文人称其为“乱弹”“花部”,语言也显俚俗、粗鄙。1925年,日本学者青木正儿游学北京,经常在北京的戏院子里观摩戏曲。面对昆曲的衰落,花部地方戏的热闹,他感慨道:“余所欲研究之古典‘昆曲’,此时北地已绝遗响,殆不获听。惟‘皮黄’‘梆子’激越俚鄙之音,独动都城耳。乃叹昆曲之衰亡。”⑨另一方面,话剧、实验剧又是舶来品,是我们从西方“拿来”的东西,所以,也不是原汁原味的中国货。虽然林兆华、孟京辉、赖声川等一批先锋导演的实验话剧很受“90后”“80后”小年轻的喜欢,但从世界戏剧的坐标系来看,这些都不是能体现中国文化精髓与中国戏曲美学个性的艺术,不代表中国戏曲的美学特色,是一种“东施效颦”。可以说,一部百年的中国话剧史,就是一部拿来史。

实际上,生活中,总有一些人对昆曲缺乏正确的认识,一些昆曲人为了怕世俗社会说自己“保守”、笑话自己“落伍”、讽刺自己“抱残守缺”,就要装出一副“与时俱进”的革新者姿态,就要扮出一张紧跟时代的热情面孔。那样,反而远离了昆曲的精髓。昆曲是一种文化遗产, 在某种意义上,昆曲必须“保守”。正像东南大学教授高翼之先生所说,“创新与继承的关系本来就不是一个讨论的话题,却反复被一些人讨论来讨论去。就像讨论姓资姓社,和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问题那样,无休无止地讨论”。许多人说,“就让历史去检验吧”“时间会说明一切的”“让市场去检验吧”。等历史与时间检验完了,昆曲也就差不多快灭亡了。

所谓“新编新创”是将昆曲最根本的美学个性抛之九霄云外,而更多地呈现的是舞台表演艺术的共性,或是中国戏曲的共性。弃个性而取共性,正是当下“新编新创”昆剧的一个普遍特征,随着日月更替,这种可怕的“共性”迟早会将昆曲的个性蚕食得干干净净。但是,由于有关部门政策的导向,以及各大院团为“生计”顾,为“新创”而使昆曲个性泯灭之势正愈演愈烈。所以,作为昆曲的理论工作者,当务之急,不是采取“宽容”姿态,容忍胡乱“创新”之作蔓延,而是必须旗帜鲜明地亮出自己的观点,新创节目必须遵守昆曲的内在艺术规律。实践早已证明,像《一片桃花红》《班昭》《西施》、20世纪80年代“马少波版《西厢记》”、《公孙子都》《红泥关》《藏奔》等,确实是优秀的舞台艺术作品,却不能称作完全意义上的昆曲,或是昆曲的味道不浓,就是因为这些新创之作没有按照昆曲的规律来创作。王守泰先生所谓新昆剧的创作,为了尊重昆曲艺术的内在规律,保持昆曲艺术的特点,应当谨守以下六点共二十四个字的原则,即:“结构集折,体式曲牌;善组套数,紧抓主腔;腔格谨守,字格从宽。”⑩在谨守这个原则前提下的创新,才是昆曲的创新;否则,就与昆曲无关。与昆曲无关的创新,再好,也不是昆曲。因为在这些“新创”作品里,昆曲的艺术规律(个性)几乎得不到任何体现。

昆曲的艺术个性,即昆曲之美,正是其作为中国最美表演艺术的个性。首先,昆曲的唱词是南戏与明清传奇的原唱词,那是中国戏曲文学的第二座高峰,体现的是中国古典诗学的精神与境界,若像新创剧目改为现代汉语,大白话,则自然是白开水。二是其水磨声腔的特点,讲究实在太多,曲牌体的格律宫调要遵守,唱念时的出字、收音都要讲究四声阴阳,讲究四呼五音,讲究尖团清浊,才能达到抑扬顿挫的艺术效果。可以说,昆曲是明清音乐的一座高峰,是古典音乐的精华,而“新编新创”则多呈现为一种现代音乐与西洋音乐的特点,或是京剧音乐,味道自然变了。三是昆曲的身段动作(四功五法)之讲究、之美,是绝对与京剧、越剧、话剧的身段动作不同的,是“独一个”。而新编新创的戏,则是将昆曲这三方面最美的精髓丢弃,呈现出话剧、京剧、越剧等普通舞台表演艺术的特征。同样一个眼神、一个甩水袖、一个手势,昆曲与京剧是截然不同的。试着比较一下江苏省南昆丛海燕的《闺塾》与受京剧影响很深的北昆魏春荣的《闺塾》,同样是“昆曲”的身段,但动作并不完全一样,因此效果也就不同。因为丛海燕的身段动作是正宗的昆曲身段动作(南昆),而魏春荣的身段动作中揉入了京剧等剧种的因素,更多地呈现为一种戏曲动作的共性,而不是昆曲身段动作的个性。所以,魏春荣就不如丛海燕的身段美。昆曲的美,是高于京剧、越剧等地方戏的,因而,只会是京剧等乱弹因程式过时而受到历史淘汰,但昆曲的美是独一无二的,代表着中国最美的表演艺术,是永远会令人陶醉的。而“新编新创”之剧就是要向京剧、话剧的共性学习,从而放弃昆曲在声腔、唱词与身段三方面的个性,因而,这样的赝品迟早会断送昆曲国宝的未来。只有共性,没有个性,或是个性很少,昆曲必然灭亡;相反,个性永存,昆曲就会永远兴盛。如果“新编新创”能做到保持昆曲的美学个性,那是可以的;相反,如果只是削弱了昆曲的个性、扩大了昆曲的共性,那么,这种毁灭国宝的行为,必须停止!

当前中国戏曲研究界存在四大问题:一是只注重戏曲史、戏曲文学的研究而不甚看重昆曲的声腔格律与宫调,不研究昆曲音韵学,也不会度曲;二是将昆曲当作了地方戏,而不是当作国剧,将京剧看得比昆曲重要;三是太强调“新编新创”而忽略了昆曲的美学个性;四是多数戏曲研究者不喜欢昆曲,不看戏。很少有人像吴梅先生那样,将戏曲史、戏曲文学、戏曲声腔格律、戏曲音韵学融为一体,将教曲、度曲、制曲、顾曲也融为一体。像吴瞿安、赵景深、周贻白等大师那种集制曲、度曲、教曲、顾曲、评曲于一身的优良传统,还是值得我们学习的。美丽而可爱的昆曲国宝,现在面临的最大危险,就是“共性”这只杀手将其个性全部消灭掉。昆曲是一种古典形态的艺术,她的美,就是曲词的典雅、唱腔的优美和身段动作载歌载舞的美。这“三美”,是三位一体的关系,缺少其中任何一个环节,都是对昆曲之美的破坏。尽管在戏曲史上,像《清忠谱》《一捧雪》《千忠戮》《鸣凤记》等,是以当时的“时事”为题材,但这并不等于生活于21世纪的人仍然有李玉、王世贞那种写曲词的才华;并不等于在2008年仍然能写出《桃花扇》那样的千古传奇。道理很简单,此一时,彼一时也。王国维所言:“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昆曲的伟大,首先是其脚本的伟大,那是明清传奇啊。不唱明清传奇,热衷于新编新创,不仅在文学才华上写不过古人,在音乐体制上也远离了昆曲的精髓,那还能是昆曲吗?

其次,昆曲作为文化遗产的价值,主要的,就是其艺术价值,而不是思想价值。尽管昆曲中也有像《牡丹亭》等歌颂人性解放与自由、歌颂真爱、反映人间真情的剧作,但大量的昆曲脚本,也即明清传奇,其内容与思想是与现代的民主、科学、自由的精神相背道而驰的,像忠孝节义、三纲五常、伦理说教、迷信轮回、奴才思想、封建帝王思想,在明清传奇里还是占了主流,昆曲之所以成为人类文化遗产,是凭其艺术的魅力,而不是思想的价值。正像“儒家思想”与“儒家文化”是两个概念一样,“儒家文化”再如何美轮美奂,“儒家思想”却是既有精华,也有大量糟粕。所以,“昆曲的精神”与“当代昆曲人的精神追求”,也是两个概念。昆曲是凭其艺术形式上的美而成为人类文化遗产,而不是凭其“精神”有多么了不起,不是凭其“思想价值”被世人称道。所以,现在有人动不动就要让昆曲承载哲学思考、人生感悟的外在负担,实际上是背离了昆曲的精髓。

青春版《牡丹亭》的“昆曲新美学”值得借鉴

白先勇青春版《牡丹亭》提供了一种“昆曲新美学”的新方向,较好地处理了传统与现代审美观的对接,即在原曲词、原唱腔不改动的前提下,在舞蹈动作、舞台美术、演员服饰等方面,朝东方文化的空灵之美、写意之美、淡雅之美靠拢,而不是无知地将原曲词、原唱腔抛弃不用,另起炉灶,新编新写一个“昆曲”。那样的“昆曲”,是赝品,不是文化遗产。“新概念昆曲”“新乐府昆曲”也许是一些优秀的舞台艺术作品,甚至是精品,但是,就是不能叫作昆曲。一流的昆曲表演艺术家不应该放弃自己的本职工作,放弃维护、传承昆曲纯粹性的工作,而去做一些响应任务号召的应景性的外在工作。昆曲人的最高精神境界,是为了传承、保护昆曲国宝而宁可牺牲自己的名与利,而不是为了获取名利资本、将昆曲的精髓与精华丢到九霄云外。中国戏剧中,能与西方莎士比亚的戏剧相媲美的,最有美学高度、最能代表中国戏曲美学成就的,就是以汤显祖的《玉茗堂四梦》等为代表的明清传奇与昆曲艺术,而不是什么实验剧、新编剧、新创意剧,后者是舶来品,是“拾人牙慧”。我们有自己最美的东西,不去传承,反而要捡拾人家西方人早就不要了的垃圾,动不动就去“模仿”“实验”,就去“新创”“新编”,那么,几千部明清传奇,不灭亡才怪呢!所以,严谨一点地说,像《一片桃花红》《班昭》,像一些所谓时髦的“数字昆曲”,如果说它们是优秀的舞台艺术精品,我们可以认同,但是,就是不能叫作昆曲。这种新“昆曲”,要控制数量!绝不能作为昆曲传承与发展的主流方向!

青春版《牡丹亭》与新版昆曲《玉簪记》,倡导一种“昆曲新美学”,其方向是对的。比如其演员的衣服,多用一种淡红、淡绿、浅蓝、浅粉,走清新淡雅、空灵写意的路子,而有意避开了浓墨重彩、大红大绿,这就体现了中国古典美学写意空灵的特点。舞台设计与舞台美术上,要尽量与现代人的生活相贴近,考虑观众的审美心理,这都是外在的表现方式,肯定是不能再迂腐地固守“一桌二椅”、传统简陋的舞台布景。现代化的灯、光、电、色的恰当运用与舞蹈身段的美学创新,是为了更好地营造诗意欣赏的氛围,而昆曲的唱腔与曲词,则是一般不能胡乱“创新”的。一定要做到“合律依腔”,做到“依腔行字”(填曲)与“依字行腔”(顾曲)的统一。当前舞台上大量“新概念昆剧”违背了昆曲艺术本体美学特征,新编“昆剧”绝不能作为昆曲传承与发展的主流方向,我们对文化遗产应持一种敬畏态度。

①②王易:《词曲史》,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2页,第2页。

③④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299页,第300页。

⑤王国维:《宋元戏曲史》,江苏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1页。

⑥⑦⑨青木正儿:《中国近世戏曲史》,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页,第1页,第2页。

⑧吴新雷:《昆剧大辞典》,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345页

⑩王守泰:《昆曲格律》,江苏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87页。

作 者: 安裴智,深圳职业技术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从事中国古代文学、中国古代戏曲史、昆曲文化学研究

编辑:张勇耀mzxszyy@126.com

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十二五规划”2015年度学科共建项目,《跨文化传播视阈下的昆曲文化身份研究》,立项号:GD15XZW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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