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 月
雨过天晴
◎冬 月
“今天这里的人还真是少啊。”我环顾四周,觉得今天图书馆里显得有些冷清,可能是快要下雨的缘故吧,大家都不愿意出门,而且最近气温也明显降低了,我不禁竖起了衣领。
这是一家市立的图书馆,外表看起来有些破旧,像是经历了一段艰难的岁月。它一共有七层,其中最底层是大厅,设立了咨询台,还摆放了不少供读者借还书的自助机,二层是杂志阅览室,里面摆放有各类的杂志,但只能阅读不能外借,三到五层则是各种类型图书的借阅室,剩下的六、七层为图书馆员工的办公使用。
我现在身处图书馆的第五层,因为这里主要都是我喜欢的外国小说。在一排排高大的书架里,整齐地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图书,远远望去就仿佛是一层层的空中花园。不知在多少年间,它们都立在各自的位置,渴求着能被人所阅读,渴求着被人们的双手所拥抱,可是其中有些书由于破旧的封面,或者枯燥的题材,或者只是因为被摆放在很不显眼的位置,就可能一辈子都没有几个人会去翻看,可是它们却还在等待,而且也只能等待。
我慢慢地穿梭在书架间,抬起一只手,用不同手指的指尖轻轻地、有节奏地敲打着一排排的书脊,感觉就像钢琴师在进行一场即兴表演。我希望能够全部把它们都看完,可是“短暂的人生”这一现实却根本不可能让我这么做。
哼,现实。我在心里发出一阵冷笑,努力不去想自己目前的处境,虽说迟早都要面对,但至少也先给我看完一本书的时间吧。
咦,这本是什么书?我忽然停住脚步,手指也停在一本书脊为白色的书本上,《雨过天晴》,这是小说吗?还是散文?也许在即将下雨的天气读这么一本书也不错。我将这本书从书架中抽了出来。
这本书的封面为纯白色,干净整洁,没有其他多余的图案,如同在俯瞰被春雪轻柔覆盖的山顶,深蓝色的标题“雨过天晴”犹如雪山上的湛蓝天空,静静地躺在封面的靠右边,在封面的中央则竖排地印着三行淡蓝色的文字,仿佛是山间流动的湖水,清澈得可以映照出一个人的灵魂:“我又变回原来的我,试着抓住他们所留下的什么,但什么也没有,连余温也快消失了,就像他们从来不存在一样。”
这几句话写得不错嘛,我将目光移到封面最下方几个淡雅的小字上,“悠悠 著”。悠悠?之前我有听过几个朋友跟我说过这位年轻作家,听说她比较擅长青春校园类的小说,在各大高校的学生群体中很受欢迎。
不过不知道这本书她写得怎么样,我随手想翻开书的几页看看,在我的拇指掠过书本的侧面时,敏锐的触觉让我的手指在中间一个细小的间隙中停了下来,我翻开那里,发现在书页中夹着一张淡蓝色的纸条,上面整齐地写着这几个字:“你好,能和我聊聊天吗?聊什么都可以哦,你就直接回复在这张纸的背后,然后把这张纸夹回书中,把书放回书架上就行了。”
奇怪,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在书中夹纸条。我拿起这张纸条仔细端详,它只有一个巴掌那么大,纸质是那种普通的便签纸,上面的字应该是用黑色水笔写的,工整得如同楷书书法的模板。是谁在恶作剧吗?感觉又不太像,我犹豫片刻,觉得蛮有意思,就决定回复一下看看。
我拿起那本《雨过天晴》,坐到了离书架不远处的桌子边,抽出纸条,然后拿出随身带的笔,在纸条背面写上:“当然可以,不过不知道你想聊什么?如果什么都可以的话,就先说说你为什么会把纸条夹在这本书里吧。”
这时,Christina Aguilera的那首 《fighter》从我手机里传了出来,我预感到我要的“一本书的时间”要泡汤了。我连忙接起电话,Thea的声音几乎是伴随着接线的时刻瞬间从话筒里冲了出来:“喂,我还有一个小时就到S城了,你出来了吗?”
还有一个小时?这么快?我抬起头看了看图书馆墙上的钟,时针直逼数字十,看来要赶紧出发了。我低声地对她说:“我准备出去了,我就在出站口那等你。”
“好的,顺便去旁边的麦当劳给我买杯咖啡。这次出差真是折腾死我了,那客户真是难搞,不过最后还是被我拿下了。对了,你昨天的面试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摇了摇头,“我不喜欢那样的工作,我可不想做什么销售,还要去拍人马屁,无趣得很。”
“难道你现在没有工作就很有趣了?”电话那边的Thea显然难掩怒气,“你不找工作怎么赚钱,我告诉你,如果你没有钱,我才不会嫁给你。”
语气听起来像是在开玩笑,但我知道她不是。
“好啦好啦,我会找到工作的,放心。”我不知道这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我自己。
“嗯,最好是这样。好了,我还要给我经理打个电话汇报下这次合同谈判的情况,先这样,拜拜。”
我收起手机,将纸条夹回书中,然后再将《雨过天晴》放回原来的位置。真的有人会回复吗?我也不知道,明天再过来看吧。我连忙离开图书馆奔赴火车站,如果迟到了,肯定又会被Thea骂了。
可别在这时候下雨啊,我看着空中那一大片黑压压的云,在心里祈祷着。
第二天吃完早饭后,我又来到了图书馆,今天明显比昨天更冷了,馆里的人和昨天相比也差不多。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快步来到那本《雨过天晴》前。
我翻开书,发现了一张新的纸条,同样的大小,同样的颜色,同样的字体,但内容,却和昨天的完全不同。
“我将纸条夹书中,就是为了和你交流呀。”聪明的回答,但也等于没有回答,我一边心想,一边继续往下念,“你可以先聊聊你的生活,你的烦恼,我懂得很多哦,因为我看过很多书,所以我想也许可以帮助到你。”
帮助我?也许吧。我坐在桌子旁,忽然想起了昨晚和Thea的对话。
“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工作?”昨晚在餐厅吃晚饭的时候,Thea又开始老调重弹。此时,她身处朦胧灯光的笼罩下,但这并没有给她出众的外表增加几分,逼仄的顶光让她看起来比今天上午我去接她时更加生气,两边锁骨下的阴影就如同黑暗的深渊。
“最好是和写作或者文学创作有关,我不喜欢那种条律的束缚和业绩的规定,我希望工作能够有很多的自由时间。”我小声地回答。
“你还真是理想主义啊。”Thea翘起一边的嘴角,声音中充满了嘲弄,“我还想什么都不做每天都有人朝我的银行卡里打钱呢,世界上哪里有那么好的事情,我妈说了,明年春节我们必须要结婚,可是眼看今年大半年都过去了,别说买房子,你连给我买婚戒的钱都没有,你说你有什么资格来娶我,用什么来养我,我告诉你,我可想不跟你过苦日子。”
“我有说让你过苦日子吗?”我不满地说,“你知道我有在努力,只是我需要时间,你也清楚我最近在写一部新的小说,如果能发表的话……”
“就算能发表又怎么样?!”Thea没等我说完就接过我的话,“最多也就赚那么点稿费而已,有什么意思,我给你介绍的那个销售职位有什么不好的,底薪不仅比其他公司高,还有不错提成,只要你好好地干,月薪上万是不成问题的。”
“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喜欢钱?”我忽然冷冷地抛出这句话。
Thea仿佛受到了电击,脸色忽然一变,但转瞬即逝,语气也温柔了不少:“当然是喜欢你啊,但也不能让我跟你过紧巴巴的日子吧,我想要爱情,但我也要面包。”
“是吗?过去为了爱情而奋不顾身的你可不是这样的,还是说,你并没那么喜欢我。”当然这句话只是在我心里自己走了一遍,并没有从嘴巴里说出来,因为我觉得说出来除了引发一场双方大动肝火互揭老底的骂战外,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收回思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拿起笔,在那张纸条背面写上:“最近我和我的未婚妻一直在闹矛盾,因为现实(这该死的现实)。我爱她超过生命,我想一辈子都和她在一起,可是我却感觉她离我越来越远,我感觉手中什么也握不住了,爱情,事业,所有的一切都在流逝,并最终我会一无所有。”
我停了一下,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在后面补了一行:“对了,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
沉重的天空还是承受不住乌云的重负,雨水终究还是掉落了下来,淅淅沥沥的水滴,仿佛是从古老的唱片上抖动地流淌下来,不知道雨水是在播放着哪一首歌,但我想在快速流逝的人群中,谁也没有心情去仔细聆听它悲恸的音符。
“你可以叫我萨曼莎,天上下雨了哦。”那张纸条给了我它书写者的的名字,“你和未婚妻的事情让我很难过,但我觉得你做错了一点,就是你太爱她了,太想和她在一起了,把自己的未来和另一个人绑在一起是件很可怕的事,一旦没有了另一个人,随之也就失去了未来。”
一块石头毫无预兆地坠入潭中,我平静的心中泛起了层层涟漪。
随后的几天时间里,我除了继续写小说外,每天都会抽出时间跑去图书馆,和萨曼莎就这样通过简短的文字交流着,我开始好奇到底是谁写了这些纸条,这位神秘的纸条女孩(我认为应该是女孩),她会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了不耽误对方回复,我还没有读过《雨过天晴》,每次一写完纸条,我就把书放回原位,有时我还坐在角落远远地望着那本书,希望着能看到那位纸条女孩的出现。但图书馆里人本来就比较少,一天下来更是没有人走到那本书所在的那个位置。可是每次第二天我一来到图书馆,却又会发现新的纸条,难道纸条女孩是图书馆里的工作人员?她已经知道我的身分了吗?我也在这纸条上写过这个问题,但被她否认了。
“都不是啦,这是一个秘密,我不会告诉你的,我们这样交流不是很好吗,能和你说话我很开心,难道你不是吗?”
不可否认,虽然连对方是什么身分,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但我却很喜欢和她这样自由地交谈。因为和Thea在一起,我就如同被周围无数只手摁在水中,完全不能呼吸,我在努力挣脱,她则站在一旁“鼓劲”,“自己抬起头来啊!快点啊!真没用,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想要嫁给你这样的人。”
我说不出话,张开嘴的每一个字都只能无力地化作水中翻腾的泡沫。有时候我深深地感觉到,Thea会愿意嫁给我,只是凑巧她想要结婚,凑巧我在身边罢了,仅此而已。她的心里究竟对我有几分的感情呢?我不知道,但从她对我呼来喝去的态度来看,似乎并没有多少。
“女人是永远不会爱上好男人的”,萨曼莎总是会适时地将我从水中拖出来,并给我做一番心肺复苏,“她们会喜欢让她们笑的男人,但会一直惦念那个让她哭到连妆掉了都无暇自顾的男人。你是吗?我认为你不是,你只是个好人。所以我觉得你自己所想的是对的,她只是想结婚了,所以凑巧选上了你,仅此而已。”
“难道你要我离开她?”
“你真的可以娶一个不爱你的人吗?难道你就想为了结婚而结婚吗?Thea是这样的人,难道你也是吗?”
我,我不知道。
因为我真的无法离开她。
初识Thea的时候是在C高中,我和她正巧是在同一班。那时的她留着一头笔直的长发,五官精致,笑起来的样子就像绽放的郁金香,仿佛在远处都能闻到一股清香,最重要的是,她的身上有一种摄人心魂的气质,只要你看她一眼,你就像沾上了毒品,永远也忘不了她。
也正因此,Thea在入学后没多久,就公认地成为我们学校的“校花”,爱慕她的人可以说不计其数,放学的时候,连隔壁学校的男生都会守在我们学校门口,就为了能够一睹她的芳容。每天她的桌面上都能收到数封情书,在情人节等特殊节日还会收到一些小礼物,但是她从来都不看这些,只是莞尔一笑,把情书和礼物都塞进抽屉里,就像把一堆的柴火丢到壁炉里。等到每周五班级大扫除的时候,她就会把这些东西通通都丢进楼下卫生间旁的大垃圾桶里,那些五彩斑斓充满青春期爱意的信纸,就这样和肮脏发臭的垃圾永远地呆在了一起。
当时我的座位是在Thea的后方,但我很少和她说话,只有在她转过来问我数学题的时候,我才会腼腆地替她解答一番,因为在内心深处,我承认自己也是喜欢她的,青春期的男生遇见如此漂亮的女生,有几个会不喜欢呢?我甚至也偷偷地用一张白纸给她写过一封简短的情书,署了自己的笔名,结果到了周五,我看见了白色的它和其他牺牲者都呆在了垃圾桶里,格外醒目。
渐渐地,那些写给Thea的情书越来越少了,学校里开始有传言说,她其实有男朋友了,是外省的一个大学生,直到高二的一天,这个传言得到了证实。那是一个阴云密布的下午,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放学的时候,Thea忽然站到讲台上,向全班宣布说,明天开始她不来上课了,她要离开这座城市,去和她爱的人在一起。
从第二天起,Thea真的就再也没有来过学校,听她的好朋友说,是因为她男朋友辍学了,所以她决定和她男友一起私奔去了广州。
“私奔?”这个词让当时尚处在情窦初开的我们咀嚼了很久,爱一个人究竟要爱到何种程度,才会想到要放弃学业和自己的生活,只为了能和他在一起?对于如此极端的奋不顾身,当时的我们实在无法理解,包括我在内。随后的日子里,每每在街上看到一对对的情侣时,我都会想起Thea,想起她迷人的笑容,不知道现在的她到底过得怎么样呢?
直到七年后的一天,也就是半年前的那次相亲,让我找到了答案。
当时我没想到她会是我父母介绍给我的相亲对象,看到她走进餐厅的那一刻,我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了,“是你?”
“嗯,”Thea点点头,仿佛她事先知道相亲的对象就是我,“好久不见了。”
她还是像过去那样漂亮,微卷的头发、鲜艳的指甲、淡淡的眼影、还有一身时尚的装扮,都让她看起来比过去更加有魅力。在聊天中我得知,原来当时她和她的男朋友私奔去广州,是因为她男朋友打算在那自己成立一家网络公司。她告诉我,那公司刚开始经营时就举步维艰,后来没多久就由于债台高筑而倒闭了,随后她就和她男朋友分手,自己在广州打拼,期间虽然也和不少男人交往,但后来都一一告吹,于是就想回到自己的老家来。
那次相亲后,我就和Thea开始约会。她是个令人着迷的女人,她说她喜欢我写的那些小说,并希望我能够将她作为小说的女主角写一辈子。而且,她仿佛能看穿我的一切,无论是我的狂喜,还是我的孤独,她都一览无遗,在她的面前,我就像是一本被打开的书,她只要随意地翻阅,就能轻而易举地读懂我,而我也需要这样的读者,我无法离开她。
“原谅我的猜测,但我觉得你不是她会爱上的人,”在我连续用了好几张的纸,把我和Thea之间的事写给萨曼莎看了后,她给我的回复就像一桶从半空中往下倒的冰水,“我觉得那些都只是作为情场老手的她哄骗你的小伎俩而已,因为她的心颠沛流离太久了,所以想要一个好人的平静港湾来暂时地停靠下,她只要遇上另外一个能手持三叉戟搅动她心中海浪的男人,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离开你。”
看了萨曼莎的回复,一股怒火从我心头燃烧了起来,她懂什么,她哪里会理解我和Thea之间经历过的一切,如果她本人站在我的面前,我一定会质问她:“你说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什么都不知道。我相信她是爱我的,她绝对不会离开我。”
绝对,不会,离开,我。
天空中的雨还在执迷不悟地下着,时断时续,仿佛在城市的上空悬浮着一个没人修理的龙头,它只能用不断地漏水来表达自己的抗议。我坐在餐厅的窗户边,看着一个个雨滴顺着玻璃滑下,以一种让人无法预测的轨迹时左时右地在玻璃表面上游走,但不管它们怎么挣扎地想要延缓这过程,最终都要滑落到窗台上,和其他雨水一同流入肮脏的下水道中。
“对不起,我迟到了。”听到Thea的声音,我转过头,看到她正收好手中的伞,在我的对面坐下。今天的她和往常不同,眉头紧锁,双目无神,脸上的笑容,甚至是往常的高傲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有什么挥之不去的心事在缠绕着她。
也许又被老板责备了吧,我心想。
“亲爱的,这是我买给你的生日礼物,生日快乐!”我高兴地从背包里拿出她一直以来都想要的礼物递给她,一个包装精美的眼影盒。虽然我更愿意送她一本书,不过每天花在化妆品上的时间远远超过读书时间的她肯定会对我送的书嗤之以鼻,再加上最近我已经够给她的心里添堵了,所以我认为还是顺她意,送她最喜欢的东西比较好。
“谢谢。”我发现她接过眼影盒的时候,眼中闪过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眼神,后来我才明白,那种眼神的名字叫“抱歉”。
Thea收起我送的礼物,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我,语气凝重地说:“今天出来,我是想跟你说件事。”
我深吸一口气,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对不起,明天我要离开这座城市了,”这是认识这么久以来Thea第一次跟我说“对不起”,“这次出差,我去谈的那个客户,自从我们见面后,他就一直在追求我,说对我一见钟情,想和我在一起,我一开始是拒绝他的,可是他都不放弃,甚至跟着我来到这里。”
她顿了顿,继续往下说:“前段时间我和他有约会过几次,不过就只是出去吃吃饭而已。他是个很不错的人,对我很好,家庭条件也很好,今天我答应和他在一起了。当然我说不上对他有多深的感情,但是他能给我想要的生活……”
“买各种奢饰品和带你去高级餐厅的生活?!”我冷笑了一声,粗暴地打断她的话。
“你别这么说,不是,当然不是这样,只是因为……”Thea连忙辩解,但慌不择路的她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表述。
“够了!”怒不可遏的我将拳头用力捶向桌子,整个餐厅的人都朝我这边看过来,“说再多也没用,你要走就走吧,现在,立刻,马上,给我,走!”
见我这样,Thea没有继续再说下去,只是抱歉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起身走出了餐厅的大门。我透过模糊的窗户,看到她进入了一辆停在餐厅外的红色跑车,随后那辆车载着属于他们的幸福扬长而去,留给我和这个城市的,只有那污浊到无法呼吸的废气。
“先生,请问可以点餐了吗?”一脸假笑的服务员此时不合时宜地来到我的面前,让我真想一拳揍上去。
走进图书馆的大门时,我身上的外套已经被雨水淋得几乎都湿透了,由于今天是周末晚上,图书馆里看不到一个人,空荡荡的大厅,只有一位保安坐在执勤的椅子上玩手机,我进来时,他只是把头稍微抬起来看我一眼,就又将视线聚焦回他的手机上,脸上的表情麻木得仿佛刚刚进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阵风罢了。
现在我的大脑就像是出了故障的磁带,不断循环播放着半个小时前Thea的那几句话,“对不起,明天我要离开这座城市了”,“这次出差,我去谈的那个客户”,“但是他能给我想要的生活”,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像在心中引爆的原子弹,一个个腾空而起的蘑菇云都在证明着萨曼莎的正确。
该死的正确!我感觉自己正朝大海的深处慢慢地下沉,四周一片漆黑,一种令人窒息和恐惧的漆黑,只有一处地方,还在闪着微弱的亮光,就像个永不屈服的斗士,用尽全力地驱散四周凝重的黑暗粒子,不让自己被黑暗吞噬。
萨曼莎。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乘电梯来到五楼,忽然想起今天下午去餐厅前写给萨曼莎的那句话,“今天是Thea的生日,我给她买了她最喜欢的礼物,不知道今晚她看到这份礼物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好期待。”
呵,我无奈地对自己笑了笑,开始考虑该怎么来告诉萨曼莎今晚所发生的一切。
来到《雨过天晴》所在书架的不远处,我忽然停住了脚步。我看到一位小女孩正在朝《雨过天晴》那走去,她背对着我,使得我无法看到她的正脸,但从背影判断,她大概十七八岁,个子不高,梳着一头整齐的披肩长发,在粉色的毛衣外穿着一件白色的背心外套,背上还背着一个亚麻色的书包,看起来应该还是位高中生。随着她离《雨过天晴》越来越近,我的心跳也开始加速,难道她就是一直以来和我对话的萨曼莎?
可是那个小女孩的目标似乎并不是我所想的那样,她径直从另一头的出口走了出去。我失望地朝四周望了望,没有其他人,我慢慢地朝《雨过天晴》走去,翻开它,看到萨曼莎在中间的纸条上写着:“希望她看到你的礼物会开心咯,替我祝她生日快乐啦。”
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带着书来到一旁的桌边坐下,拿出背包里的白纸,一五一十地将今晚所发生的一切告诉了萨曼莎,每写一个字,我都感觉自己是在刀刃上行走,每一步都在淌血,每一步都是痛,但也正是这些痛,才在今后更持久地让我记住那些我不再相信和不想忘记的东西。
全部写完后,我最后又附上了这几句话,“我不想这样下去了,我想要见你,可以吗?”
写完这些后,我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合上书,疲惫地趴在了书上。
“喂,喂,起来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大串钥匙敲击桌面的刺耳声把我从睡梦中扯了出来,我抬起头,看到那位原先在门口的保安正站在我面前,不耐烦地催促着我,“要睡回家睡,这边马上就要闭馆了。”
“好,好,我马上就出去。”我连忙不好意思地朝他点点头,他又朝四周望了望,丢了句“要快点!”,就转身到朝楼梯口走去。
我发现《雨过天晴》这本书还躺在我的手臂下,看来要赶紧把它放回去才行。我习惯性地翻开书,想看一眼自己刚才写的纸条,可是,原来我写的那几页纸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新的纸,上面只有这么一句话。
“把我借回去吧。”
“对不起,可能你会被吓到,但请把我所写的看完。”回到家后,我一个箭步地冲到书桌前,打开台灯,翻开《雨过天晴》,里面出现了一大张全新的纸,我拿起它,仔仔细细地阅读着上面的每一个字,“我确确实实是叫萨曼莎,但是我不是人类,至少不是你认为的那种有实体的生物,我只是个,应该说,是个存活在书中的精灵吧,书中的每一个文字组成了我的血液和灵魂,别人在阅读书本的时候,就是在阅读我,与此同时,我也可以通过他们阅读的眼睛来了解他们。但是,很少人来看我,太少了,我就像身处在一个偌大的森林中,只有树木,不见生灵,四周一片的死寂。我渴望被人阅读,更希望能和人类直接交流,所以,我就创造了纸条和纸条上的文字,只想能找个人说说话,我等了很久,你是第一个,感谢上帝,那时看到你打开书,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的高兴。刚才你说想要见我,让我犹豫了很久,最后,我还是决定坦诚地告诉你一切,希望你不会因为知道真相而退却。”
看完后,惊讶的我深吸一口气,放下纸条,站了起来,朝房间的角落走去,仿佛在躲避台灯的追杀,但是昏暗的灯光如疯长的蔓藤,伴随着窗外雨声的鼓动,肆意地占领着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让我无处藏身,我快步上前把台灯关掉,坐在椅上,让自己重新陷入一片黑暗中,获得片刻的宁静。
我闭上眼睛,慢慢地调整呼吸,慢慢地承受着这个现实,我承认我被吓到了,可是,她不是别人,不是其他生物,她是萨曼莎。
萨曼莎,这三个字,在我心中回响了许久。
我伸出手打开台灯,此次的灯光温和了许多,像是一片正在舒展开的巨大树叶,呵护着眼前的我和桌上的书。我拿起笔,开始给萨曼莎写回复。
“不好意思,耽误了点时间,我确实很惊讶,简直是太神奇了,有点难以置信。不过我完全能够接受,同时,我也有很多的疑问。我想先问下,你只能通过文字交流吗?如果我说话你能否听到?”写完后,把纸放回书中,合上书。我不知道要等多久萨曼莎才会写完新的,也许很快吧,一分钟后,我试探性地打开书,发现一张新的纸条已经出现。
“能看到你的回信真是太好了,我还担心你会被吓跑了。我是由文字组成,文字是我的语言,但也是唯一的语言,我只能识别文字,听不见外界的声音的。”后面又另起了一行,“蛮可惜的,不然还想听听你的声音会是什么样。”
真是可惜,我也想知道如果萨曼莎能发出声音的话,会是什么样的音质,也许会带点沙哑吧,不过千万不要太凌厉,我不恰当地想起了Thea,连忙把她从脑子里赶出去,继续往下写,“那我要是不合上书,你能向我展示下如何创造出新的纸条和上面的文字吗?”
“不可以,”我仿佛看到了萨曼莎皱着眉头一脸严肃的神情,如果她有张人类的脸的话,“这是秘密,也是个很私密的过程,算给我留点隐私吧。对了,我回信的速度还是很快的,你每次只要合上书大概一两分钟我就可以弄好了,我是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那,这书中精灵,是只有你一个,还是每本书中都有?”
“当然不止我一个,每一本书都有属于它自己的精灵,我们就像一个大家庭,每个精灵都随着书本而生,也随着书本而亡,我们有时会用一种特殊的方式相互交流自己书中的内容,有点像心灵感应吧,所以我才会懂得很多东西,我跟不少的书玩得都挺好。”
通过萨曼莎一系列的介绍和描述,我仿佛看到了一个由文字组成的星球,上面整齐地排满了一本本的书,每本书都是一个小房子,里面住着性格各异的精灵,它们有的热衷于通过读者的眼睛窥探它们内心的秘密,有的则对人类的阅读毫无兴趣,只喜欢和其他精灵探讨文学,没有人知道它们的存在,它们也不允许为人类所知,但萨曼莎是个“顶风作案”的例外。
她告诉我,和人类交流是严厉禁止的,如果有其他精灵发现她在这么做,那她就死定了。
我不知道她所说的“死定了”只是个比喻还是真的会死,我也不敢问,但我相信她能好好地照顾好自己,不会让自己出事。
随后一周里,我几乎都没有出门,就呆在家里写小说,空闲的时候则和萨曼莎聊天。和萨曼莎对话愉快而轻松,可以不用顾忌,无须掩饰,她的文字就如同窗外的雨水,充沛而又绵长地持续灌溉着我的心中最干涸的一片土地,那片在Thea烈日的炙烤下寸草不生的土地。有时候,我甚至会幻想着,如果能和萨曼莎约会,会是什么样的场景。
“那我一定要喝酒,我经常看到小说里面有人喝酒,可是都不知道是什么味道,”萨曼莎脑洞大开地描述着,简直就是一位充满少女情怀的小女孩,“而且我们要到海边散步,没有其他人,就我们两个,不要在白天,那样太没意思了,要在晚上,有月亮的时候,这样我们就可以在晶莹的月光下,伴着海浪的声音接吻了,我想那画面一定很美。”
“可是,你会知道什么是爱吗?”我笑着问萨曼莎,想象着月光下轻柔的海水倒映在她明澈的眼眸中。
“我想,爱就是,我喜欢和你在一起,而你还可以继续做你自己,是这样吧,对吗?”
是的,我拿起书,轻轻地吻了下它的封面,是的,是这样。
我小说完成的那个夜晚,街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手机也不断收到暴雨警报的短信,而此时,前所未有的暴雨正排山倒海地倾泻而下,隆隆的雷声犹如进攻的号角,不时照亮夜空的闪电照明弹,一场雨水与大地间的战争正在激烈地上演。大概在晚上十点,我兴奋地给萨曼莎写道:“我的小说终于完成了,回头打印出来给你看,等着。”
我刚合上书,一阵敲门声响了起来。我起身去开门,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张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的脸。
Thea。
她径直走了进来,随后整个人都瘫在沙发上,就像一颗被高温融化的软糖。看得出来她没有化妆,脸色苍白,面容憔悴,无神的双眼毫无焦点地望着前方。
“我和他,分手了。”声音仿佛是从Thea的嘴中飘出来的。
我没有说话。
“和他在一起后没几天,”Thea继续有气无力地说,“我才知道原来他是有老婆孩子的,于是我跟他说,如果想要和我在一起,就必须和你老婆离婚,我可不想做一个臭名昭著的第三者。你知道吗,我以为他是爱我的,他会照我说的做,为我放弃那些,没想到,他就丢了一把钱给我,然后像狗一样把我赶了回来。”
Thea开始低声抽泣,我只是冷冷地看着她,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在她决定离开的那一刻,我就已经不爱她了,我为她堆砌的神庙,为她铸造的雕像,都在她上了那辆跑车以后坍塌成了废墟,她摧毁了我的信仰,摧毁了我的理想,也顺带摧毁了她自己。
见我没有回话,Thea抬起头,哀怨地看着我,说,“对不起,我知道我错了,是我看错了人,我一时糊涂,被他给骗了,让我回来好吗,我们结婚吧,你有没有钱都没关系,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好,你知道的,我爱你。”
“我爱你”,这三个字,能够让多少的人肝肠寸断到愿意为之粉身碎骨,可是从她嘴里,已经不知道对多少个男人说过,对我而言,她口中的“我爱你”早就已经廉价得毫无价值。
“你走吧,”我冷漠地说,“我已经不需要你了。”
我的反应让她感到些许惊讶,她用一种不敢相信的眼神看着我,也许在她的剧本里,我看到她回心转意后,高兴地张开自己的双臂拥抱了她,然后给她冲了杯热咖啡,并告诉她,没事的,我依旧爱着她,依旧在等她,我们这就结婚吧,最后,我们如童话中的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可是,在我的剧本里只有一个字,滚。
Thea低下头,闭上眼睛,似乎在期待窗外嘈杂的雨声能够安静点。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来到我的书桌前,指着我的电脑,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的小说,完成了吗?里面的女主角还是我吗?”
我将头转向窗外,没有理她。我看到一道闪电在不远处从天上坠落,瞬间撕破了整个夜空,我看到那么多的雨水都在重力的逼迫下前赴后继地粉身碎骨,殊不知,其中有多少是真的愿意这样死去。
“好的,我等着你哦。”听起来Thea在念着什么,我转过头,发现Thea的一只手中正拿着《雨过天晴》,另一只手则拿着一张纸条,应该是刚才萨曼莎的回复,我连忙上前去想从Thea手中夺下它们,可是Thea立即敏捷地躲闪开来。
“你在和其他女孩约会!你居然在和其他女孩约会!这就是你不需要我的理由?!”Thea顿时情绪激动了起来,愤怒地高举着那张纸条,像是向法庭出示我叛国的控诉,朝我吼道,“因为一个臭婊子!你就不要我了?!你还真是有速度啊。说!她是谁!她叫什么名字!”
“和你没关系!快把书还给我!”我握紧拳头,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准备好随时扑上去把书夺回来。
“哼,这么想要这么本书,难道它是你们的定情信物吗?去死吧,你们都去死吧!”她忽然像头失去控制的野兽,猛地把纸条揉成一团甩在我脸上,随后立即翻开手中的书,一下子把它撕成了两半。
“不!”看到这一幕的我如同失去了重心一下子跪到了地上。
我捧着被撕成两半的书,仿佛手中托着萨曼莎冰凉的尸体,虽然我的右手现在还有点发麻,但刚才那一巴掌我还嫌打得不够用力。
“你居然敢打我!”被我狠狠地摔了一巴掌的Thea捂着脸,眼泪止不住地冲出眼眶,但音量丝毫没有降低,“我们交往这么久以来,你连凶都没有凶过我,现在可好,就为了一本破书,还有那个臭婊子,你居然就出手打我!你还有没有良心!你这个混蛋!”
“你给我滚!”我实在无法忍受Thea再叫萨曼莎为臭婊子,她什么都不知道。我在心里暗暗发誓,要是她胆敢再骂萨曼莎一句,我就毫不留情地杀了她,“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你!马上!给我!滚!”
这时,Thea原本愤怒的脸上忽然露出胜利者的笑容,她扬起嘴角,骄傲地望着我那痛苦和绝望的神情,没有多说一句话,干净利落地转身甩门而出,终究她留给我的,是在这个美丽面具后,那张狰狞可怖的面孔。
望着手中残破的《雨过天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萨曼莎说过,他们是“随着书本而生,也随着书本而亡”,可是他们是精灵啊,会因为书的损坏而死亡吗?不会的,也许只是受伤了而已,我会救回她的,我连忙起身,手忙脚乱地在房间里翻箱倒柜,胶带,浆糊,胶水,任何有黏合力的东西都被我找了出来,很快地,我将两半的书重新黏在了一起。
这样子可以了吗?我不知道,我潦草地写了一张纸条,“你没事吧?”然后放进书里,隔了几分钟后,我轻轻地打开书,发现还是我写的那张纸条,没有任何改变。
也许要等胶水风干吧,或者,或者是她需要一点时间复原,我不知道,我不敢,也不愿去想,我的大脑如同雪崩后的村庄,白茫茫的一片。我抱着《雨过天晴》,蜷缩地躺在地板上,静静地听着外面的雨声慢慢变小,渐渐地合上眼。
等我睁开眼睛,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窗外一片明亮,久违的灿烂阳光穿过窗户,照进了我一片狼藉的房间。
我坐了起来,看着手中的《雨过天晴》,在阳光的映照下,白色的封面显得格外整洁,一尘不染,我的手轻轻地抚摸着被我黏合好后略微凹陷下去的书脊,就像在摸着一道永远无法医治的疤痕。
“萨曼莎,你在吗?”我轻轻地自言自语,仿佛希望她能听到。我慢慢翻开书,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前所未有的厉害。
“这么好的天气居然还在睡觉,赶紧出去走走喂。”
该死的萨曼莎,我不禁笑了起来。
这下我要开始考虑还书的时候怎么跟图书馆解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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