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一座城

2016-07-19 14:37张圣香
短篇小说 2016年1期

◎张圣香



逃离一座城

◎张圣香

作者简介:

张圣香,女,1968年生人,1988年大学毕业,一直从事教师职业。爱好阅读、运动、旅游。2013年动笔写写,多篇散文散见于《金陵晚报》,小说《回归》发表于2015年第五期的《短篇小说》,现为江苏省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

爱一个人,恋一座城,反之亦然。泽明此番辞职北上,在外人看来是下海经商,其实是想逃离这座城市,因为他无法再爱那个女人了。泽明看得十分清楚,再纠缠下去已是枉然,只能使心结更死,那又何苦还要千回百转、肝肠寸断呢?放弃一段痛苦纠结的情,有时是一种明智之举。

泽明投奔了在济南创业的朋友们。半年后,便和好哥们宏达一起,挂靠了“山东电力设计院”,创办了“天恒自动化有限公司”。这也就是一种创业的叫法,其实就是两间门脸儿,几个干活的人,而且这几个人还是流动的,有活才来。公司西倚千佛山,南临她的大学,当然那个时候他也只知道那是山东一所名牌大学,还不知道莘莘学子中有她。门脸所处的位置对于办公司来说不是最佳地段,稍嫌偏冷了一些,好在电力自动化设计需要的是技术,不是人流量。门脸加上楼上的两间卧室在内,都比闹市区的一间店面还要便宜,何乐而不为呢!两个人分工很明确,宏达路子广,负责跑业务,泽明只管设计和组织人做活,附带一日两餐,其实多数时候只是做个晚饭,还经常是从街上买得来吃。

吃苦,泽明早已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所以不怕。真正让泽明感到无助的是某些阴沉的黄昏或是醒来却又不愿睁开眼睛的清晨,不经意间,一阵空茫和刺痛漫过心头。泽明知道那就像毒瘤去除之后的空疼,人体的每个细胞都是有记忆的,何况是一段风花雪月的爱情。坦然面对,泽明感觉那阵痛反而渐次减弱,看来放下确是一剂良方。

离开的时候,泽明对那个女人说我走了但愿你能安宁。之所以说安宁是因为他们之间仅存的一点快乐已被后来的苦耗消磨殆尽,他离去,能够息事宁人已是最好的结局。至于痛苦,虽然很多,但泽明知道,弃苦求乐是人的本性,就像这三月来了会脱下厚重的棉衣一样,扔掉痛苦是必然的,他相信自己能够重新开始。

只是这开始来得很快,当它拉开序幕时,泽明还没有完全收拾好心情,那丫头就哗啦啦地淹没了他的心房,像一股亚热带洋流吹融的雪水,清冽透亮。后来,泽明靠近了,也还是没有发现,这热闹来自哪里。或许,只是那个黄昏,丑丫头进门时给泽明的一种感觉,有声的,明媚的,有如春日的午后,风吹过刚长出嫩叶的白桦林的感觉。

丑丫头进门时,泽明和宏达已是酒未尽,碟已空,她便哈哈大笑道:“大叔,大哥,你们这是画饼充饥呢!”话音未落就冲进了她自己的房间。宏达的一句话被酒呛得断断续续:“这,这怎么还差了辈了呢?”泽明嘲讽说该有个清醒认识没有,人家没喊你大爷已算是客气的了。正说着,丑丫头又出来了,把攥着的一把烤肉串掼在了碟子里说:“我就知道肯定不会有我吃的,哼!””小气鬼”三个字已经被肉噎在了她的嗓子眼里,还没咽利索,又说道:“本人,郑重地和你们商量一件事。”俩男人瞪大眼睛等着她的话,“我请求代个伙,就晚餐。你们是知道的,学校食堂的饭菜实在是难以下咽。”泽明心想代个晚餐还嫌动静不够大是怎么的,真以为我们居家过日子呢。正犯嘀咕,宏达竟不假思索地答应了,还揶揄泽明说这小子手艺不错。泽明急得咬牙切齿,却不便反对,只好不阴不阳地应道:“那你们就等着享福吧,保证酸甜苦辣让你们尝个够。不过,购物我可不管。”“我顺带,钱平摊。”丑丫头像课堂发言一样,倒晓得不肯吃亏。一桩亲密合作就这么定下了。

私下里,宏达说真不愧是新时期的大学生,衣服穿得像窈窕淑女,说起话来像野蛮女友。泽明说你除了通过闻烤熟的羊肉串能分辨出羊的公母之外,还懂什么呀。说着泽明窃笑起来,因为他也没搞懂,只是觉得活泼与沉静居然被那丫头奇妙地糅合在了一起,且相得益彰,既不因活泼而显得浅薄,也不因沉静而显得呆板。后来,泽明问过丑丫头:“初次露面,为何一股野丫头劲啊?”她说:“那房东太太死活不让我租住,说是俩男租客不愿意,我就不信,哪有到手的钱不肯赚的,我一顿哀求,她果然同意了。后来我想你俩不就是嫌我是个女的吗,所以我装豪放。”泽明说你装出来的豪放也是婉约派的。丑丫头嘿嘿笑着又补充道:“来不及了,我要进行研究生考试的准备,宿舍太吵,这儿正好,不远不近,所以我必须住进来,不然也不会为难你俩。”这回轮到泽明嘿嘿笑了两声,心想谁为难谁还不一定呢。

后来,泽明说起这事,宏达说:“这是能装出来的吗,站着撒尿她会吗?真是,害得我方便一下还得注意别弄出声响,憋屈死我。”泽明靠在床头,把书放在胸口上,回敬道:“好人不都让你做了嘛,今后晚餐由你来做,我可保证不了天天做出像模像样的菜来。”宏达噗嗤笑出声来:“行啊,我半夜回不来,你俩先食色。”泽明一抬手把书砸了过去,喝道:“回你那狗窝去,你给我小心点,我可开着嫂子热线呢。”宏达冷不防被书砸了一下,一边朝门口退着一边挥着拳头警告道:“你小子别昏天黑地地跟我老婆乱说,女人不懂男人的苦。”泽明当然知道宏达也就是穷乐呵,人不坏。

丑丫头其实很美,只是泽明的心还痛着,所以那个黄昏当她风风火火闯进门来,宏达意味深长地朝他挤眉弄眼时,泽明低眉睨眼道:“丑丫头。”这话偏偏让那丫头听见了,她挥舞着一把肉串逼问泽明:“我丑吗?哪儿丑了?哪儿丑了?”泽明闷葫芦似的,只管抿酒傻笑。宏达便打圆场说:“丑丫头在我们那里是一种昵称,而且是那种关系之间才有的称呼。”听宏达这么一说,丑丫头便放过泽明,转而噘着油渍渍的嘴巴非要追问宏达那种关系是哪种关系。两个男人哈哈大笑起来,突然觉得屋子里温暖了许多。

那晚,丑丫头临关房门时把头卡在门外说:“我,名叫田花花,这年头想知道什么很容易,想不知道倒很难,不管你俩以何种关系,都不许再叫我丑丫头了,哼!”“砰”的一声,一扇门隔开了地老天荒。

“什么?田花花?呵,这名土得可够国际范的。”宏达发现新大陆似的兴奋不已,泽明也不理会,他在想着丑丫头的话不无道理,如今的网络已经使得社会变得通透,比如他此次的逃离,准确地说,应该是双方达成某种协议后的相互放逐,如果有一方还没死心,都难逃彼此。从这种意义上来说,逃离其实是一种放下。只有放下了,才能逃得开。

“丑丫头”的称呼被她本人听到之后反而顺理成章起来,泽明说你的真名留待出名以后再用吧,浓厚的乡土气息一旦登上大雅之堂,那种强烈的反差说不定会有一种出奇的效果,为你增色也难说。泽明说着配以讽刺意味的坏笑,丑丫头并不介意,也嘿嘿地笑说起她名字的一二风波。有一次,一位不太熟悉她们的任课老师强调说,让你们实名制注册,可有的同学就是不听,比如田花花,这是哪位同学啊?请把网名改成真名。教室里顿时笑声四起,有同学说这就是真名,可老师还是似信非信。丑丫头说现实中的很多事情何尝不跟她的名字一样,真实的反给人一种虚假的感觉,而虚假的却总有人顶礼膜拜。

泽明现在也有这种亦幻亦真的感觉。当他累了一天,筋疲力竭地爬到楼上推开门时,浓浓的饭菜香使他精神一振、疲惫顿消。那一瞬间,他有一种回到家中的错觉,正待叫一声妈,我肚子饿了,却有人叫他:“泽明哥,尖椒牛柳你来炒,快点,我饿死了。”这丑丫头还真不丑,不但捎菜回来,还隔三差五地把晚饭做得香喷喷的。一种温暖在泽明心中慢慢氤氲。

泽明觉得时间过得很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边有个丑丫头吵吵闹闹的缘故,他只觉得心中的那股绞痛越来越轻,间隔的时间也越来越长,等他发现这股痛很久没来侵蚀他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六月。六月是爱憎分明的,要么晴空万里,要么风雨大作。六月也是喜怒无常的,变脸很快,白天还是酷热难当,夜晚有可能雷电交加。

那天晚上就是个恶劣的天气,狂风擦着地面似乎要卷走一切,然后突然地风歇了,雨开始倾泻下来,瓢泼似的,雨小渐停的间歇,那炸雷滚过天空,凶神恶煞般,像是要把天幕撕个粉碎。泽明从睡梦中惊醒,还没回过神来,像有一股强风一下子推开了他的房门,一团不知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他的床上,隔着薄被紧紧地贴在他体侧。一时间,泽明吓得也不敢动弹。待他从窸窸窣窣的声响中听出是丑丫头时,他有一种被雷电击中的感觉,浑身燥热起来。当他听出丑丫头在哭泣时,他笑了,慢慢地从被子里抽出身来靠在床头,轻轻地拍着拱在他腋下的丑丫头,安慰的话却说成了讽刺之语:“怎么样,知识能够武装你的大脑,却武装不了你的胆量吧!别怕,有我呢。”

风雨雷电疯过一阵,戏耍着走远了。泽明起身下床抽出被子盖在丑丫头的身上,安慰她:“你安心睡吧,我守着你,雷电胆敢再来,我,我肯定打不过它,我护着你。”丑丫头咯咯咯地笑了起来,闭上眼睛睡了,她太困了,她和风雨雷电抗争了大半个晚上。

泽明点上一支烟坐在沙发上,他平时很少抽烟,但此时点上一支很有必要,它是他面对她的一个道具,否则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手足无措。不知什么时候,残云余雨全都褪尽,半轮皎月悬在窗外,格外的明净,风雨过后,天空异常的清朗。泽明看着熟睡中的丑丫头,安静恬美,想象不出她怎么一走路说话就风生水起的,泽明想到一个词:水火交融。质朴与时尚于丑丫头身上浑然天成,又因为那种质朴流淌在她的血液里,从而使得她的时尚有了一种感人的亲切。

半月西沉,已近天明,泽明轻手轻脚地出了门。以前在家时,他有晨练的习惯,一般年轻人很不屑的太极,他打得很好,后来因为恋爱受挫,停职下海,搞得焦头烂额,这个好习惯也就丢下了很久。

雨后的空气格外的新鲜,车辆很少,行人近无。泽明在一块空旷处面水而立,起势运气打起了太极。太极讲究的是怡气养体,以意行气,以气运身,内外兼修,人气合一,在物我两忘的境界中达到健身的效果,否则就是单摆浮搁,有其形,无其意。泽明觉得幸福何尝不也是这样呢?有时你越想做好,幸福却越是背道而驰。那一段恋情不就是吗,他全力以赴,结果却是南辕北辙。

泽明想起昨天夜里涌过他身体的那阵燥热,这是不是一种在浑然不觉中降临的幸福呢?在他初离南京时,这种躁动也曾像潮水一样经常泛滥将他淹没,让他窒息。可是昨晚,当这种感觉流过身体时,他却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激动,他不知道这是幸福还是灾难。

回到房间时,丑丫头已经不在。从床上一片狼藉的样子,可以想象她走得仓促混乱,这和他的前女友不为个事摆着一张脸让你猜半天的风格完全不一样。但泽明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在她前女友安静的外表下却有着折磨人的各种手段,而丑丫头却不会,虽然还并十分地了解她,但直觉往往不会偏离太远。

泽明以为这个夜晚就那样过去了,本来也没什么嘛。可是晚饭时,丑丫头却说:“泽明哥,昨晚谢谢你啊。”

“昨晚?昨晚你俩干什么了?”宏达果然穷问不舍。

泽明懒得理他,只是拿眼望向丑丫头,意思是你还真够大方的,生怕别人不知道还是怎么的。可是丑丫头不但没有理会他,反而又问道:“早晨你干嘛去了呀?”

“跑步去的。”泽明抢着回答,他不想给宏达留下想象的空间。可是宏达哪里肯放过:“你俩昨晚到底干什么了?”

“昨晚你没听到什么吗?”丑丫头问他。

“他的呼噜声盖过了雷声,他还能听到什么。”虽然有点夸张,但这确实是泽明不愿和宏达同住一室的原因,即使为了省钱也不愿意。

宏达问:“昨晚打雷了?”

泽明和丑丫头笑作一团,说那一定是把你的呼噜声当成雷声了。

决心下得再大都不如立刻做起来,从那个清晨起,泽明又开始了晨练。不紧不慢,穿过经十路,沿千佛山的盘山公路跑上一程,回到公司,浑身轻松,一天都神清气爽。他喜欢这种状态。他感觉又回到了从前。

那是个能够预示一天晴好的清晨,泽明刚跑出一段距离,就听身后有人炸着嗓门喊他:“泽明哥,等等我。”不用回头就知道是那个疯丫头,但泽明想不明白,大清早的,她找他干什么?

那丫头襟翻袂舞,太空漫步似的向他跑来,渐近渐听她喘息声重。泽明说:“慢点,慢点,不着急。”丑丫头说:“你急也没用,我要跟你一块跑步。”“啊?”“嫌我累赘吗?”“那倒不是,我担心你跑不动。”“这不还是嫌我累赘吗?”“那好,一起跑吧。”说是不嫌,泽明哪里还能撒得开手脚,不过他心想,恐怕也就两三天的热乎劲吧,迁就一下了,可实际是他小看了丑丫头。跑着跑着,丑丫头能够跟得上他了。跑着跑着,丑丫头身轻如燕了,跑着跑着,丑丫头真有把他甩到后边去的势头。一段时间跑下来,泽明不得不另眼相看了。

“要是能在我家乡的浮龙湖边晨跑,那该是多么美妙的事情。”丑丫头说这话时满脸憧憬。

“人们把城市日益加剧的环境污染寄希望于生命科学的飞跃,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她研究的就是生命科学。

“我要让我的身材和生命一起飞跃。”一个学习生命科学的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叫人有点匪夷所思。她不可能不知道,决定人胖瘦的细胞数目和体积在一个人青少年时期就形成了,明明清楚成人减肥那都是事倍功半的事,却依然对自己已经十分匀称的身材耿耿于怀,这恐怕就是女人吧,泽明心想。

跑到最后,丑丫头能气息匀顺地边跑边和泽明聊天,倒是泽明一心不可二用的样子,总教育丑丫头跑步别说话,丑丫头当然明白不管做什么其技巧就在于张弛有度地悬好那口气,但她还是忍不住要说:“不游遍七十二泉,不算来过济南,怎么样,快放暑假了,我们一块游游吧。”

泽明真没想到丑丫头会发出这样的邀请,一时有点迟疑:“倒是真想游一游,可是你是知道的,公司一天也离不开我呀。”泽明说的是实情。

“不行。”丑丫头像个顽皮的孩子望着泽明轮廓分明的侧脸,语气却又像在鼓励孩子:“只要你肯挤,时间一定会有的,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这话说得软硬兼施,泽明只好假模假势地挥挥拳头哄她道:“争取,争取。”

直到此时,丑丫头在泽明心中仍然像是一个邻家妹妹,虽然在那个急风骤雨的夜晚,当他看着侧卧在床上的丑丫头时,也曾有过那么一股不知名的躁动,但泽明认为那纯粹是生理上的一种反应,那不表明他对她动了心。他不知道她已在他心中。

时间到了七月头,暑假已经开始,丑丫头终于瞅到一个宏达没有出门的下午,便软磨硬拉,加上宏达也旁敲侧击,这才让泽明丢下手头上的事情,答应和丑丫头出去玩上半天。半天太仓促,泽明建议就到附近的千佛山上走走,丑丫头说去哪都行。

城中无山,即使偏僻处也藏匿着纵横交错的小径,他们走的就是这些野道。一入山林,阴翳朵朵,山风阵阵,丑丫头的笑声朗朗,一种久违的轻松在泽明的周身弥散开来。丑丫头也像是回到了童年,笑着,惊叹着,像一串长了脚的风铃在树林里奔跑着,摘着一些不知名的野花。她说:“你知道爸妈为什么给我取名叫田花花吗?等有机会,你到我的家乡去看看就知道了。”丑丫头的眼神穿越了时空:“就是这个时候,麦子收完了,插秧还早,为了肥田,田野里全都种上了炸酱草,放眼望去,翠绿翠绿的,开满玫红色的小花,就像停落的无数只小蝴蝶。风一吹,这无数的小蝴蝶扇动着翅膀吮吸着新鲜的叶汁。那种美,你不亲眼目睹,是很难想象的。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生的。”丑丫头说这些时,和泽明背靠着背,相抵而坐。

“哦,我明白了,田花花就是其中的一朵,你们家人也太有想象力了!”说得激动起来泽明一转身,丑丫头毫无防备,一下子斜滑到泽明的怀里。泽明还没来得及尴尬,丑丫头拿着手中的野花去搔泽明的鼻孔,泽明反手夺过花来也去痒痒丑丫头,两人嘻哈扭作一团。

夕阳映红天边的时候,他俩开始下山了,丑丫头蔫恹恹的,拽着泽明的手臂,依靠在他的肩头,筋疲力尽的样子,嘟着嘴说是再也走不动了。泽明说看在你平日里哥哥长哥哥短的分儿上,俺就背你一段吧。可泽明也累了,又是下坡,刚走一会,腿一打颤,便一屁股滑坐在地上。两人又笑作一团,泽明说你松手啊,想勒死我呀,可丑丫头双手箍在泽明的脖子上就是不撒手,所以两人扭动了半天,才坐正了身子。刚一坐稳,丑丫头便凑在泽明的耳边低低地说道:“做我的男朋友吧。”这句话不是央求的语气,也不是征询的口气,像是玩笑,又像是不经意间泄露的秘密。说完她也不等泽明的回应,哈哈笑着爬起来朝山下跑去,像球一样,连弹带跃,险象环生,吓得泽明跟在后面喊着:“慢点,慢点,你慢点。”

那个晚上,微微疲乏的泽明本应沉沉睡去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睡着了,半夜里却又从梦中醒来,所以那个清晨到了该起床跑步的时间,他却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丑丫头也没去跑步,看来她也睡过了头。

宏达抿着小酒问泽明:“这几天,你有点魂不守舍的,知道吗?”

泽明说:“没有啊。”

“都写在脸上呢,你就老实说,是不是因为小田回家的缘故?”

“人家暑假回老家干我什么事!”泽明嘴硬。

“别打岔,你要是不好说,我给你挑明。”

泽明一激灵站了起来,他使劲地摇着手说:“哥,你千万别。”他找来一根烟点燃后又坐了下来:“你也不想想,她二十二,我二十九,她想恋爱,我想成家,她开始读研,我还创业无门。亏我喊你声哥,她叫你声叔,你也不想想。”

“那你跟哥说句实话,你俩那个到底有没有发生点什么?出双入对的。”

“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我有那么傻吗?”

“哦,那还好办。”一仰脖子,宏达喝下一大口酒:“别怪哥没提醒你,天底下最难处理的莫过于情感,你可要想好了。别到最后熬得一锅豆子粥,吃,吃不下去,分,分离不出。”

泽明心想,这感觉我比你深刻,栽到同一锅粥里被烫死,我还没那么蠢。可经宏达这么一挑,泽明也觉得自己近来是有点寝食难安的贱相,总会想起她。一抬头,他总想起她每次堵在门口说“我回来了”的情景,明明已经站定,却还是给人襟飘带舞的感觉,仿佛她是从天而降。看电视,他会想起她偶尔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却又记挂着学习的样子,屏幕上忽明忽暗的光线映衬着她那双弯月一样的笑眼,那是她脸上最难琢磨的部位,也是泽明最喜欢研究的,因为你永远也看不清它在想着什么,即使生气了,那一双眼也还是笑眯眯的。吃饭时,他会想起丑丫头的顽皮,她总是和泽明抢吃同一道菜,还会神不知鬼不觉地穿杯过盏把饭粒黏在泽明的脸颊上、鼻尖上,虽然后来泽明知道了她的小把戏,但还是防不胜防,她的花样层出不穷。如今泽明有时真有食不知味的恍惚。

和她在一起,泽明不知道自己的心会在什么时候动一下,而这种不可知也正是魅力所在。他还记得那个下午,他背她下山时的另外一个小插曲。她趴在他背上很不老实,非要用一根细藤蔓给他扎个小辫,手不停地在他的头发里划拉着,弄得泽明很不好走道,有一下差点滑到深沟里,吓得泽明狠狠地在她的屁股上拍了几下吼道:“你给我老实点。”那情形也吓坏了丑丫头,她赶紧老老实实地用双臂紧紧地搂着泽明的脖子。这紧紧的一搂带给泽明的快感,让泽明后来无数次地想起和回味,那是一种纯净的快感,也是他和前女友纠缠不清那么长时间都没有体会到的。

夜深人静,泽明也认真思考过,但想破了脑瓜,最后也就得四字:顺其自然。除此还有他法吗?泽明的犹豫,除了和宏达说的那些冠冕堂皇的原因之外,还有两个他没有说出来的隐忧:一是前一段恋情的曲折难缠让他心有余悸,另一方面是丑丫头那活泼率真的性格。这本不是什么坏事,但对于经历过沉重打击的泽明来说,无疑显得太过轻飘了一些。至少,他觉得丑丫头不是他想要结婚的对象,而光恋爱不结婚的游戏,他已经玩不起了。

所以,泽明选择顺其自然。可是,这是一种很世故的选择,是他的借口和自我安慰而已,至少在这件事上是一种势利,这意味着他将视情况而定,会随对方爱他的程度来增减自己的砝码。

离暑假结束还有一段时间,泽明心想丑丫头快回来了,像是感应,他一抬头,一个人堵在他的公司门口,门外的阳光把她映衬成了剪影,正是丑丫头,她张开双臂夸张地说:“哈哈,我回来了!”泽明一时没反应过来,很不解风情地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怎么?不想我回来吗?”丑丫头一甩头发嘻哈着向楼上跑去,丢下一路碎响。泽明看着她的背影心花怒放,但同时也有点茫然失措。

丑丫头提前回来的理由是:导师招他们回来确定研究课题。真正的原因谁也不知道,但无论是泽明还是宏达都能感觉得到,丑丫头围着泽明转的时间明显多于去学校的时间,但泽明绷着一张若即若离的脸,恐怕连他自己也搞不明白到底是接受还是拒绝。宏达看不下去了,背后说泽明你别到最后弄得个鸡飞蛋打的,该如何拿捏,你要趁早。

泽明何尝不想果断,特别是和丑丫头独处时,她的纯真,她的嬉闹,都会在不经意中让他感动眩晕一下。如果在此之前,泽明没有经历那场挫败的恋爱,也许他不会这么理智,但思前想后,他不再敢不顾一切。痛定思痛,更痛。

时间就在泽明的纠结中到了冬天,丑丫头还是那样大大咧咧,嘻嘻哈哈的,但泽明看得出,她的没心没肺已经没有开始那样地道了,偷偷打量泽明的眼神中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和忧郁。泽明充满了自责。

时间越是快到年底,宏达越是沉不住气,说这时间似乎被冻僵了,见泽明笑而不答,便又张牙舞爪地冲着泽明说小子你是没有老婆不知道这思家的苦啊。泽明说你也就这么大出息了,受不了,就回去吧,这里有我盯着呢。宏达说你小子想好了,真不回家过年?泽明说要不怎样,你留下?兄弟俩一阵坏笑。

丑丫头也不知道是因为泽明还是学校有事,说是要坚持到年边上才会回家,这样屋里就只剩下他俩了。一天晚上,丑丫头抱着个绒布大熊猫,几进几出之后,终于靠在房门边上装出胆怯幽怨的样子喊了一声:“泽明哥——”这一声哥喊得是千娇百媚,让人肉麻骨酥,“我留下来陪你过年吧?”但一说话仍然是笑眯着眼,一贯的漫不经心。那一瞬间,泽明有一种被融化了的感觉,他从沙发里站起身来朝她走去,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唯有一个拥抱才能表达他此时的感动,但伸出手去这才发现,他抱住的是那只大熊猫玩偶,两人笑着扯着玩偶在沙发上打作一团。之后,泽明拉着丑丫头的手非常严肃认真地对她说:“你一定要回家过年。”

丑丫头说:“没有关系,家人不会说我什么的。”

“这样说吧,你要是不回家,我就回家,明白了吧,不要问为什么,等你回来,我再细细跟你解释。”

最后这一句,后来折磨泽明很久,因为他其实没有什么需要向丑丫头解释的。怎么解释?因为很多原因,自己不愿和她谈一场结果难料的恋爱?可是人家说过要和你恋爱了吗?不过应验了一句歌词而已:只怕一开怀就受到伤害。泽明有一种骗了她的感觉。

泽明确实骗了丑丫头,他还记得她最后说“那你等我,一过完年我就回来”时那妥协和乖巧的样子,可是他却没有等她回来。丑丫头走后,他跟宏达通了电话做了商量,然后自己也收拾收拾回到了南京。回家过年,这本没什么,问题是过完年后他没再回到济南,而且再也没有回去过。宏达骂得他狗血喷头,他也只是嘿嘿笑着赔着不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不再回济南,他在逃避什么。

后来,泽明又回了原来的单位,就那么不死不活地吊着。一如他走时那样,没有人知道他重回单位的真正原因,都只当是世事艰难而已。只有泽明自己,在夜深人静的夜晚,躺在自家那张宽大舒适的床上,看着自己的灵魂在黑暗中责问自己。

泽明明白,他第一次逃离自己的城市,表面上看虽是肩荷痛苦,背负折磨,而离开恰恰是帮他甩开了痛苦和折磨。当逃离到了势在必行时,也就无痛苦可言了。而他再次逃离一座城市时,看似还没开始,没有伤害,可这却是最折磨人的:因为一切都还是那么美好,诸多不确定因素正是诱惑所在。这就足以让人无法释怀,甚至连岁月也无法蚀痕。

很久以后,通过宏达辗转寄来了一封信,是丑丫头的:“泽明哥,你能告诉我,哪一分哪一秒遇到的才是真爱呢?你的丑丫头。”信短到不能再短,这是丑丫头的风格,拿得起放得下。虽然就一个问句,泽明至少解读到两点:第一,我们之间到底是不是真爱,你为什么都不勇敢地尝试一下就轻易地放弃了呢?第二,放弃了我,你敢保证你在下一分下一秒遇到的就是真爱吗?最后署名中“你的”一词,宽容中略带讥讽,蕴含着丑丫头那一脸落花不语空辞树的怅然若失。

读罢,泽明更加地痛苦,思路也更加地混乱。无疾而终?修成正果?悲剧收场?喜剧结束?想到最后,丑丫头到底是恨他?喜欢他?深深思念他?还是完全没放心上?他都模糊了。折磨就源于这种种不确定的可能性,泽明仿佛掉进了一种痛苦的轮回里。

后来,泽明当然和宏达通过电话,宏达态度很好,也表示欢迎他再回去,可是只要一提及丑丫头,宏达立刻就变了脸吼道:“自己问她去!”因为自己的世故和疑虑而逃离了她的城市,还怎么有脸再去问她,泽明知道左和右往往就在一念之间,而这一念所左右的毫厘是否已经使他的未来谬以千里都未可知,但泽明从这场还未完全绽放的恋爱中悟出一点:躲避一个人是件很容易的事,难的是你无法永远回避自己的内心,除非你真正放下。而泽明一时难以放下,他总想起那个夏日的黄昏,夕阳给每棵树绣上了金边,丑丫头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趴在他的背上,温热的鼻息仿佛还在他的耳畔。

责任编辑/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