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洱
今天我坐在这里,不是讲课,也不是演讲,只是交流。为什么这么说呢?熟悉我小说的人都知道,我最讲究在小说中设置各种各样的对话关系:作者与作品中主人公的对话、作品中人物之间的对话、作品中不同人物与作者的对话,还有作者与读者对话。我认为当代小说最重要的特征之一就是对话。
首先我要谈一下选这个题目的原因。虽然没有十足的把握讲好,但这确是我多年来考虑的问题。“贾宝玉长大后怎样”,这是很多红学家倾其一生都无法解答的问题,而我也尚未弄清,所以今天与其说是讲我的心得,不如说是讲我的困惑。我确实试图在自己的小说《花腔》里回答这个问题。我在小说中设置“青埂峰”和“大荒山”两个意向,并把小说主人公葛任的人生经历与这两个意象联系起来。但遗憾的是,国内的批评家尚未注意到这一点。现在关于《花腔》的批评大致有一二百篇,但只有极少数批评家注意到这个设置。上个月我读到上海批评家黄平的文章《先锋文学的终结与最后的人——重读〈花腔〉》,他提到了主人公与贾宝玉的关系。作者的意图、他苦心孤诣要达到的叙事效果总是希望在读者,尤其是那些敏锐的读者那里得到反馈,每个敏锐的读者可以代表一批人。这时,双向同构式的对话关系建立了,也因此,作品完成了。所以,我愿意通过我的作品来表达我对“贾宝玉”问题的看法。有些红学家毕生都在考证宝玉的生日,殊不知曹雪芹故意未写宝玉的年龄。坦率地讲,我不敢说自己对《红楼梦》的心得有多高妙,但幸而鲁迅先生说,最重要的是“史识”,即对历史的认识。所以,在此,请大家恕我大胆地讲一讲我对《红楼梦》的一些看法。
我不想局限于《红楼梦》的探讨,而想通过对这部经典的讨论,带出一些别的重要问题。第一个问题就是宝玉的年龄。我记得上大学的时候,有一个女老师是《红楼梦》研究中心的负责人,她讲起贾宝玉时,就像讲自己的亲孙子。她年龄有些长了,但经常拍着自己的脸说:贾宝玉的脸粉嘟嘟的!她对宝玉的爱真是放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但到最后,她也没有告诉我贾宝玉到底有多大。目前红学界对贾宝玉年龄的说法大致可分为两派:十六岁派与十三岁派。这两种观点都有“依据”。第二十五回中,和尚曾说:“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这是有论者认为贾宝玉十三岁的重要依据。那么十六岁派呢?因为书中提到过林黛玉的年龄是十五岁,而贾宝玉比林黛玉大一岁,所以宝玉便是十六岁。有趣的是,曹雪芹在书中几乎写尽所有人的生日,包括贵族,也包括下人。比如,元春是正月初一,宝钗是正月二十一,黛玉是二月十二,探春是三月初三,巧儿是七月初七,贾母是八月初三,凤姐是九月初二,却唯独没有写贾宝玉。作为小说第一主人公,宝玉竟然没有过过生日!这一笔非常有意义,因为贾宝玉到底几年几月出生,对于曹雪芹来讲并不重要,他要把所有的重要笔墨用作写重要事件,但我们仍然知道宝玉多大。小说一开始就写到,贾宝玉已经进入青春期,与秦可卿、袭人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完成“性活动”。换句话说,整部小说写的是贾宝玉进入青春期之后发生的故事。“可卿之死”是小说中非常重要的情节。当宝玉听到秦可卿的死讯后,他的反应是“喷出一口血来”。
秦可卿与小说中很多人物关系非同一般。比如凤姐,可卿死前曾托梦于她,再比如他的公公,所以焦大说“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小叔子”指的就是宝玉。但可卿死后,所有人都没有宝玉伤感,因为,他竟然喷出一口血来!甲戌本的一条眉批对此解释道:宝玉早已看清府内上上下下能够处理家务事的人就只有秦可卿;今天听闻秦可卿逝去,大失所望,急火攻心,所以喷出一口血来。北京有句俚语叫“茉莉花喂鱼”,正是说这句解释。现在有所谓“三俗”,这句解释可谓“第四大俗”,俗不可耐!那些家务事绝不是这个“准哲学家”贾宝玉所考虑的问题。我认为,这一口血写尽了贾宝玉进入青春期以来,初次面对死亡的态度。进一步说,则是性与死亡同时到来。写出吐血一幕,非大手笔不可!诗歌当中也有这样的大手笔,杜甫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对前半句,有一种俗气的说法是:闻到朱门酒肉“嗅”,即闻到酒肉香,这也是“茉莉花喂鱼”的解读。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红杏枝头春意闹”的“闹”字一出,则境界全出。杜甫的“酒肉臭”的“臭”字、“冻死骨”的“骨”字和《红楼梦》中的“喷出一口血”就是境界。王国维“境界说”的核心就是一个“真”字,曹雪芹用看似不合逻辑的事情写出了最合乎逻辑的情景,这就是贾宝玉第一次面对性与死亡的态度。那么,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在接下来的叙事中,宝玉已经可以思考一些他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不会去思考的事情,他也可以表达曹雪芹本人对家族、人生、宇宙等问题的看法。此时,他的心理年龄远远大于他的生理年龄。曹雪芹这样写,是为了便于展开他接下来的思考。
我们很难想象,中国最伟大的长篇小说会以一个少年为主人公。这在世界文学史上也很少见。诚然,世界文学史上一些不朽的经典确实是以少年为主人公的,比如《少年维特之烦恼》,但他表达的情绪是“烦恼”。再比如对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的主人公“马塞尔”来说,每晚他母亲的亲吻对他意义非凡;小玛德琳蛋糕吃到口中什么味道、什么感觉,对他来说也很重要。这些作家都选择少年作为观察者,来观察世界;但《红楼梦》既把少年当做观察者,也当做思考者。这便是曹雪芹比前两位作家高超之处。
在此,我宕开一句。我在北京师范大学也讲授创意写作课,有些同学问我:像我们这种没有人生经历的人,怎么写小说?其实我想说,少年处于写小说的最好年龄,因为少年的眼睛总是最敏感的;对于他们来说,所有的经验都是新鲜的,契诃夫的《草原》就是极好的例子。小主人公只有九岁,他离开母亲,跟着舅舅到草原上去。早晨的阳光下,因为露珠的滋润,草尖舒展开来。契诃夫用孩子的眼光写出了他对俄罗斯大地的热爱。小主人公还看到天空,看到天空飞翔的三只鹬。随着叙事的深入,这三只鹬飞走,又飞回,小主人公则坚定地认为是原来的那三只鹬飞回来了。俄罗斯的天空有那么多飞鸟、雄鹰,可小主人公咬定就是原先的三只,这说明一个孩子可以在瞬间与天空、与飞鸟、与花草缔结一种同盟关系,他的爱可以在瞬间爆发。最真实的感受,从这三只鹬可见一斑。海明威有一本非常重要的小说集,叫做《尼克亚当斯故事集》,这是海明威走向伟大作家的重要起点。他写了一个孩子是如何成长的:父与子的冲突,如何从单纯走向成熟,在死亡的阴影下逐渐理解活着的意义,如何从对父辈的依附慢慢走向独立等等。“一个孩子怎样长大”这几乎是所有伟大作品的主题,曹雪芹所处理的正是这个主题。
以上就是我谈的第一个问题:贾宝玉的年龄问题。下面我讲讲宝玉长大后怎么办的话题。我曾经与五个国家的《红楼梦》译者有过交流,但吃惊地发现,他们中没有一个人真心爱《红楼梦》。他们掌握了很多关于《红楼梦》的知识,但他们不懂《红楼梦》。我曾经参加一个讨论我小说翻译问题的研讨会,我去了以后,发现所有人都在谈《红楼梦》,所有人都在抱怨。他们说:我之所以翻译《红楼梦》,是因为我拿到了一笔钱。接着,我与他们有了交流,我想测试一下这些译者与我之前接触的译者是否有所不同。结果证明,他们都是一样的。我与他们提到林黛玉第一次进贾府时的情景。黛玉由一位老嬷嬷领着,去见王夫人。此时有些屋内的描写:在一个很长的案子上放着两样东西,其中一个是“美人觚(gū)”。我们知道《论语·雍也》写道“觚不觚?觚哉!觚哉!”这是孔子发出的最沉重的感叹。另一个器物便是“文王鼎”。这两样器物无论在中国传统文化里,还是在小说里,都有非常重要的意义。情节进行到这里,王夫人请黛玉坐,她捡了其中一把椅子坐下来。这把椅子却是他舅舅的椅子,而舅舅正是与她有血缘关系的人,是她真正意义上的亲人。当我问到他们(译者)对这一段的翻译时,他们却反问我:有这一段吗?这可是黛玉第一次出场!他们翻译过来就变成:
黛玉去见王夫人,问,我哥呢?
王夫人答,你哥出去了。
宝玉回来了,说,妹妹我爱你。
这里,所有附带传统文化气息的细节消失殆尽。我们知道,古代男孩子喜欢一个女孩是不能说“我爱你”的,只能说“这个妹妹,我在哪见过”。“我在哪见过”这句话才说明中国文化源远流长,我们的记忆如此深刻。可是翻译过来却变成这样无味的句子。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对这些翻译者来说,《红楼梦》实在无法忍受,不忍卒读!而不忍卒读的原因则是无法读完。这部小说的叙事时间不往前走,“载不动许多愁”啊!换句话说,他们无法理解《红楼梦》的叙事方式。我们知道,其他三部中国传统经典:《三国演义》讲“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水浒传》讲反叛—招安,《西游记》讲即使是最天马行空的孙猴子最后也要归顺于中国传统文化,这三部小说的叙事都非常清晰。只有《红楼梦》不能用一句话讲清楚。所以,鲁迅先生有句名言:“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那么,翻译家看到了什么?非常准确的翻译版本,有案可查的却只有一部,便是杨宪益的版本。中国文学最璀璨的明珠,在英语世界却遭如此冷遇,是因为这些翻译家看不到贾宝玉的成长过程,看不到一个叙述时间。西方小说的传统是依照线性发展的时间,人物的性格不断丰富,人物逐渐长大。但《红楼梦》中几乎没有明确的时间刻度,“船”几乎不往前走。
但我们仍要追问,贾宝玉是如何一步一步长大的呢?我的答案是通过重要事件,比如元妃省亲、大观园的建设、可卿之死、凤姐持家等等。但这样的处理,在受到现代小说阅读训练的读者那里,几乎无法忍受。小说里一个死亡接着一个死亡,即便不是直接的死亡描写,也是关于死亡的预言。当宝玉听到《葬花词》时,不觉痛倒山坡,怀里篼的落花撒了一地。到后来黛玉死时,已经是高鹗的续本了。宝玉说道,林妹妹活不了几天了,我也不活了;弄两副棺材,一起埋了算了。这时袭人安慰他,说道,宝二爷,你可不能这么说,老太太(贾母)还等着你长大成人呢!按照高鹗的写法,小说接近尾声,宝玉还未长大。但有趣的是,由于一个死亡接着一个死亡,还未长大的贾宝玉已经在短短时间内看透了人世。叙事进行到这里,只过了短短一年,或一年多一点,或者说,从十五岁半到十六岁半。这样看来,按照《红楼梦》的叙事节奏,这部小说要写多长呢?我想,至少要比《追忆似水年华》要长罢。更有意思的是,小说暗示着,贾宝玉长大之后要过的生活其实已经过完了。我们可以大胆假设一下,贾宝玉长大之后会过什么样的生活呢?当宝玉向成人世界走去的时候,他有各种各样的选择。我们知道,《红楼梦》与《金瓶梅》之间有着非常深刻的血缘关系,从某种意义上说,没有《金瓶梅》也没有《红楼梦》。那么,宝玉就有一种可能:过西门庆的生活。或者说,西门庆是另一种意义的贾宝玉。曹雪芹杜绝了宝玉变成西门庆的可能,他一定要让宝玉和那些“臭男人”分开。《红楼梦》里写道各种各样的淫棍:贾琏、贾珍、贾瑞、薛蟠等等,为了与这些淫棍区分,曹雪芹采用的写法是让宝玉变成“情种”。这也是为什么很多女孩子喜欢这部小说,因为小说中的肉欲被抽空了,宝、黛之恋变成了纯粹的柏拉图之恋,即精神之恋。这是一个林黛玉用眼泪来报答三生石畔神瑛侍者灌溉之恩的故事,是世界上最纯情的故事。
除了变成西门庆,还有一种可能——当官。儒家文化是中国最重要的传统文化,所谓“孔子以降,儒分八派”。不管分为几派,其核心观念是不变的,即“仁、义、礼、智、信”。孔子曾经在我的河南老家一带,坐着咕噜车绕圈子,一圈一圈,为什么呢?核心观念就是宣扬“学而优则仕”。贾府上下都力劝宝玉求功名,但宝玉对儒家的君臣秩序看不上。宝玉不可能走仕途,那他能做什么?只能当和尚。当然,对于很多中国人来讲,宝玉还有可能当绿林好汉。但我们想想宝玉当绿林好汉是什么样子?一个粉嘟嘟的少年,每天都要有人服侍,没办法当绿林好汉。高鹗的续本让宝玉当了和尚。其中有一笔,我每看必会流泪:有一天,漫天大雪,贾政经过一个渡口时,船舱里有人伺候他。这时候,贾政要给宝玉写封信,他突然看到外面的雪影里出现一个人。此人走近贾政的船后,磕头便拜,连拜四下。贾政将他扶起,看了一眼,问道,你是宝玉吗?这时,一僧一道夹着宝玉,在茫茫大雪中消失了。贾政赶快派人去撵,哪里还撵得上。
高鹗让贾宝玉最后变成了和尚。我认为高鹗续得非常好:世界上最干净的人——贾宝玉,被世界上两个最脏的人——一僧一道,在大雪中夹跑了。但这是曹雪芹的原意吗?我表示怀疑。刘再复先生在《贾宝玉论》里认为,贾宝玉已经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儒”、“释”、“道”。但是,当这三种文化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三个支柱时,当贾宝玉质疑、超越,又部分接受它们时,对于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来讲,他还有活路吗?他生于斯,长于斯,又背叛于斯,贾宝玉是中国第一个走出传统文化的人物形象。
作为总结,我想说,曹雪芹写不完《红楼梦》的原因之一,就是曹雪芹不知道怎么写。他没办法解决贾宝玉超越儒、释、道之后的命运问题。所以,像敞开了一个巨大的空间一样,他把这个问题留给了中国所有的后世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