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封存不住的魅力

2016-07-18 07:39李兆忠
书屋 2016年4期
关键词:张光宇云彩重庆

李兆忠

因特殊的历史原因,中国现代文学艺术自诞生之日起就带着骚动与亢奋。然对真正的艺术家来说,艺术与人生总是合而为一,现实生活即使再严酷,也无法使它降格,变得庸俗粗鄙。他们为人生而艺术,关心民生疾苦,忧虑国家命运,反对凌虚蹈空的自我表现;他们为艺术而人生,恪守艺术底线,淡泊金钱名利,甘于寂寞之道,追求艺术的品位。这样的艺术家凤毛麟角,足以代表着时代的精神高度。

以上的感想,在读已故艺术大师张光宇的《云彩》一文时油然而生。张光宇是民国时期中国漫画界的领军人物,也是中国现代装饰绘画的开拓者,蜚声世界影坛的彩色电影动画片《大闹天宫》的美术总设计,由于复杂的历史原因,他的名字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被世人遗忘。

关于《云彩》,有一点特别值得提示:它写于1942年逃亡途中,之后在岁月封存中七十年,直到2011年方见天日(见《张光宇文集》,唐薇编,山东美术出版社2011年出版)。

《云彩》让我联想起丰子恺的“艺术的逃难”(《缘缘堂随笔》),它完全可以纳入中国现代“逃难文学”精品之作的行列。与丰子恺不同的是,《云彩》并不是描写逃难的过程,而是在逃难的过程中,以天上的云彩为题材,抒发心中的意象与情思,不经意间,写下了张光宇的精神自传。

《云彩》以王勃的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起笔,立意高远。作者认为其渲染的手法即使最高超的风景画家也难以企及,进而指出云彩之于风景画创作的重要性:“上面是什么云彩,决定下面是什么景色。”法国画家米勒的名作《晚祷》是一个最好的例子,由于云彩的衬托,人们仿佛听到了农夫祈祷上帝的悠远钟声。

然而对作者而言,云彩的重要性远不止于绘画的创作方法。在接下来的文字中,张光宇描写了过去三十五年居住上海弄堂的生活,那是一个“人生如鸽”,连云彩都难得看到的地方。此时的云彩,与“自然”有了相同的含义,照射出现代都市生活扭曲的一面,揭露了“现代化”的陷阱,因此产生了深刻的象征内涵。一次偶然的东瀛艺术考察,来回四昼夜的海上之行,使作者如饮甘泉,宛如“人生初恋一样的境界”。在胡佛总统号的甲板上,作者凭栏观海,心旷神怡:远处的风帆,飞鱼、白鸥,沁人的海风、满天的云霞、海角的微光,还有朝霞与落日的变化,星斗与月轮的闪烁,月光照射下的海波,忽隐忽现的灯塔,所有这一切,都没有逃过作者敏锐的视觉。此时作者笔锋一转,这样写下:“在这里心情狭隘的人也变了宽畅,凶狠的人也见得和平。社会角逐的诸等丑相,在海水澎湃里,也冲刷得一干二净。在这里的确充满了同舟共济的气氛,其实大自然的动人处,于此可以见到。”这种充满浪漫情怀的思绪或许天真,却不失深邃。

1937年7月抗战爆发,张光宇与漫画界同人一起投身抗日救亡的漫画宣传活动,上海沦陷后,避居香港,出任中共地下党主办的《星岛日报》的美术主任,开展抗日和反对汪精卫投降派的活动。优美的环境,相对安定的生活,志同道合的友人,使张光宇心情舒畅,画兴大发,创作大量水彩风景画。《云彩》中这样描写香港:“在这里大家认为是避世桃源,不过我觉得这个地方是最合我们艺人盘踞下来的地方。海山相连,满野奇花异草,楼台灯火,遥见渔光点点。尤其值得记录的,便是每当晚晴,满天放出了上好云彩,正够我饱览无余。(中略)原来南国上空的云层,从阳光透过来时,我们可以见到有四重舞动的云层,深紫、淡碧、橙红与粉霞,正是五色缤纷诸色杂陈。我的居室坐落在西环的一个山市上,正是最好看云的地方。三个环洞带有一些西班牙风味的阳台,栏杆边种植一些仙人掌、虎尾兰、佛座草、银龙树,愈加衬出云彩的风度来。而且我画室中所常挂着的梵高的《葵花》、戈庚(高庚)的《泰息蒂(塔希提)裸女》以及一个不知名的《BALL(巴厘)少女像》也显得站在诗一般的陈式中而生色不少。当此美景,也是良辰,于是噙着我的烟斗,放开了胸怀,面对长空,一时也傲然以云的主人自居了。”这段文字,颇有几分“唯美主义”的情调,令人想起1935年张光宇在《民间情歌》插图集自序中写下的:“我相信世界唯有真切的情,唯有美丽的景,生命的一线得以维系下去。”其实,真正的艺术家都有“唯美”的那一面,作为艺术的底线牢牢坚守,否则断难成为艺术大师。梵高与高庚是西方现代绘画史上双峰并峙的艺术大师,他们为艺术而生,为艺术而死,《向日葵》和《塔希提裸女》正是他们人格精神的象征,在当时的中国鲜为人知。张光宇与它们朝夕相处,引为知己,表明了他艺术上的前卫。

1940年秋,应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三厅(郭沫若领导)的邀请,张光宇到重庆任中国电影制片厂场务主任,随行者有画家丁聪、特伟,作家徐迟。画家张仃、胡考听说这个消息,特地从延安赶来与他相会,商量共同创办《新美术》杂志,介绍解放区的美术创作。老朋友相聚,其乐融融。然而好景不长,不久“皖南事变”爆发,国共合作破裂,重庆的左翼文化人纷纷离去。1941年4月张光宇借口到缅甸采办电影器材,与丁聪一起离开重庆,辗转回到香港。这段经历《云彩》有相应的描写:“廿九年之秋,沿着东江入内地,一直到重庆。这个旅程,可以说逐渐离开了好的云彩而走入了毫无云彩可看的——重庆。逗留了九个月的时光,在雾下的重庆,过着黯淡迷糊的生活,简直要病了,幸亏朋友们都在这里,文艺上谈心的机会还算多,学问上得了不少进境。唯有如此,拿朋友们的风采看作心境上的云彩,这是我聊以自慰的一些想法。”最后一句峰回路转,将友人的“风采”喻为“心境上的云彩”,显示了《云彩》的又一层境界。

一张历史老照片见证了这片美妙的云彩。那是张光宇、张仃、丁聪、胡考、特伟的合影,五个艺术家随意而处,个个神情自如,一派潇洒,看上去很像一张舞台艺术剧照,其中张仃坐在地上,两腿舒展地伸开,笑得那样灿烂。这片美妙的云彩,因当时陪都重庆整体性的阴霾阴暗而显得格外珍贵。传记资料显示:当时张光宇及朋友们住在中国电影制片厂的灰色小楼里,“从这里的窗口环望,能看到一片拥挤凌乱的旧屋。无事时,张光宇还是习惯地画了街景的水彩速写,但是灰暗的色调、沉郁的天空、破败的屋顶和墙壁,已不复有笔下学士台那七彩云霞的剔透明亮。有时,从西边的观音岩,沿石级山道走到‘文协坐上一坐,遇到朋友小聚茶饮,或可使心胸略略一爽。但是现在讲话、玩笑也不能够随便了,有的朋友夸张地形容:‘连电线杆子可都是生了耳朵的啊!沉闷压抑、特务横行,这就是陪都,这就是战时的重庆。”(《追寻张光宇》,唐薇、黄大刚著,三联书店2015年出版)

张光宇在仰光小住一个多月,画了大量人物素描,并以敏锐的画家之眼留下这样精美的文字绘画——“仰光虽是濒海,但是没有海国情调,云层极单调,色彩亦无精打采。这里虽有大金塔小金塔耸峙着的名胜,但是没有好的云彩作为天幕,确实减色不少,所能见到唯有印缅人身上所披五彩绸纱,正是飘飘欲仙,深红淡紫,翠绿柠黄,满街踟蹰,看得的确目眩神迷,椰影横斜中,只见长街彩虹,此十足热带味色调也”。

张光宇回到香港不久,日军偷袭珍珠港,二次世界大战全面爆发,1941年11月25日香港沦陷,张光宇离开《星岛日报》。因发表过大量抗日漫画及讽刺日本天皇及儿皇帝的漫画,张光宇受到日军魔爪的威胁。1942年春张光宇从香港逃亡到广州湾的赤坎,那里属于法租界,不久又从赤坎逃亡到桂林。

《云彩》就在赤坎逗留期间写成,其笔墨之从容,情致之优雅,心态之淡定,令人慨叹,令人敬畏。

张光宇将自己逃离香港看做是“一个文化人的逃亡”,结果却事与愿违。关于这段经历,张光宇在手稿《楼居琐记》中这样记述:“不知不觉过了有一个月时光,在模模糊糊的忙碌里,似乎把文化人的逃亡这个概念也忘了。或者在此时此地根本无所谓文化人,只有满坑满谷的商人的存在。更无所谓商人,只要您的口袋里并不寒酸的话,在这里钱是不问来历的。只要是花花绿绿的钱,便会有花花绿绿的享受。”其情形,在《追寻张光宇》一书中有具体的描写:“暂住赤坎的张光宇,心情并不比一年多以前在重庆时更好些,那间拥护杂乱不堪的‘宿舍,几乎只能算是个临时的避难居所,一个逃亡的文化人,在这里看不到美好如云霞的老朋友,促膝长谈的乐事也不能再有,只有麻雀的喧嚣、邻里的闹酒和无聊的争执吵扰;这几乎就是每天上演的类似‘七十二家房客的‘情景喜剧。”

恽南田有言:“寂寞无可奈何之境,最宜入想,亟宜着笔。所谓天际真人,非鹿鹿尘埃泥滓中人所可与言也。”这段箴言仿佛专为此刻的张光宇而写。广州湾虽有与香港同样美好的霞姿,“可是此地什么都是极坏的,生活环境方面、人情方面,没有一样称是上的。唯有仰对中天时,尚堪一抒人间气恼耳”。《云彩》最后这样写道:“眼见又要与云姑告别,行将再赴内地,或者又要再作雾下生活,他日的想念是所不免的,所可留作纪念者,谨行箧中一些云的图画以及这篇短文,其余的一无所有了。别矣!去!珍重吧!珍重吧!”一个艺术家的真性情,至此已是表现得淋漓尽致。

《云彩》堪称不可多得的美文。一个疑问随之而来:张光宇当时为什么没有将它公开发表?或许时势所然,血与火的现实不欢迎这种唯美气息浓郁的文章?或许作者根本没有想要发表,只是与自己的内心对话,就像写日记一样,而与他人无关?这两种可能我以为都成立,而且互为因果。

就在写出《云彩》一年之后,张光宇经历了一次更加严酷的逃亡。1944年夏秋,湘桂战事失利,张光宇带着全家逃离桂林,避难柳州,靠画扇面维持生活,后来又到贵阳,一路逃难,生活颠沛流离,所受的苦难实非笔墨所能形容,尽管如此,仍然绘画不止,沿途画了许多反映民众苦难、生灵涂炭,揭露国民党军队腐败不堪的速写。1944年底,经历千辛万苦,张光宇一家终于抵达重庆。

以这次逃难的经历为契机,结合当时“陪都”重庆的社会黑暗现实,张光宇创作了长篇讽刺漫画《西游漫记》。此作借用中国古典长篇小说四大名著之一《西游记》的人物故事框架,故事新编,借古讽今,以连环漫画的方式让《西游记》的原班人马赴西天取所谓的“民主真经”,结果却遭遇几个乌七八糟、牛鬼蛇神横行的国家。《西游漫记》讽刺、影射了国民党政权统治下黑暗的中国社会现实,其深刻的思想内涵和高超的艺术手腕让饱受苦难的中国民众宣泄胸中愤懑的同时,也得到一次美的享受。

《西游漫记》经受了时间的考验,七十年后的今天重读这部作品,依然熠熠生辉。艺术史家黄苗子说得到位:“张光宇的装饰画有如五色琉璃,把人带进幻梦般的境界里。”我想,这与张光宇人生·艺术合而为一的美学观和艺术实践是分不开的,正如《云彩》一文彰显的那样。

《云彩》表明,张光宇不仅是一位杰出的画家,也是一位以文字描绘大千世界的高手,文学与绘画在这里已是珠联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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