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人马,爱懒花,仲夏夜之梦

2016-07-18 07:39叶天乐
书屋 2016年4期
关键词:仲夏夜爱神米娅

叶天乐

如果在莎士比亚的所有剧目中挑选一部最能代表爱情的剧,应该挑选哪一部呢?或许是《罗密欧与朱丽叶》,舞会里惊鸿一瞥,阳台上情投意合,生时比目双伴,死时同穴而眠,这部剧往往被视为年轻人的爱情,一见钟情,纯洁无瑕;生死相依,凄婉动人。又或许是《无事生非》,言辞之间,机锋犀利,只有心意相通才能有真正的爱情。本尼迪克和碧翠丝之间的情感比起两小无猜式的单纯另有一方风景,令人感慨唏嘘。爱情的飞翼掠过几乎所有莎翁剧目,有的轻点碧浪,水波涟漪,有的盘旋逶迤,落霞秋水共长天一色。如果让我挑选的话,我会选择《仲夏夜之梦》,在这部剧里,爱情的各个面向多种层次被莎翁通过不同位格的戏剧人物和故事表现出来,各自独立生动,却又互为烘托,妙趣横生。

《仲夏夜之梦》最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它结构上的“多层嵌套”,也就是通常说的“戏中戏”,在一出戏中插入另一出戏。戏中戏通常与主线有某种呼应或者对照关系。比如《哈姆雷特》中的“捕鼠器”的戏中戏,模拟了新王谋杀老王的具体情节,剧情、人物、台词乃至当时的布景道具都意有所指,不仅于主线情节相互呼应,而且还起到推动情节发展、激化戏剧冲突的作用,非常精彩。再比如《亨利四世》中的扮演国王的戏中戏,模拟了当时尚混迹酒肆烟花之地的皇子哈尔“入朝面圣”的情景,剧中最受欢迎的角色福斯塔夫插科打诨、言辞仪态让人捧腹大笑,而哈尔最后两句简短的台词更是言已尽而意未止。同样,这里的戏中戏也与主线相互映衬,将福斯塔夫和哈尔之间存在的借代父子关系,用一种生动幽默而又暗含焦虑的方式烘托出来。在《仲夏夜之梦》中,“多层嵌套”的技巧应用达到了巅峰,不仅有四层相对独立的人物和故事共生发展,相互呼应;而且这四层故事盒子还分别被置于不同的格序之中,仙界-贵族-平民-贫民分别表现出不同种类的爱情的精髓。整个剧目结构丰富而又紧凑,技巧运用登峰造极,人物各有特点,栩栩如生,言辞变幻自如;爱情幻境,缘聚则生、缘散则灭;神仙和凡人一样,困圉其中,悲欣交集,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具体来说,《仲夏夜之梦》中的“嵌套结构”分别是以下几个故事盒:首先,是雅典公爵忒修斯和他的未婚妻希波吕忒(前亚马逊女王)即将到来的婚礼(贵族)。忒修斯和希波吕忒的爱情在剧中没有浓墨重彩地描绘,而是通过简单对话暗示其前因后果。其次,是剧目主线中的主线,两对雅典青年男女之间的复杂爱情关系(平民)。希腊青年拉山德和聪敏活泼的赫米娅相恋,但遭到赫米娅的父亲伊吉斯的激烈反对。他们被伊吉斯带到公爵面前,并被裁决如果赫米娅不遵照她父亲的意愿嫁给另一位希腊青年狄米特律斯的话,就将被处死或被送入修女院的惩罚。赫米娅和拉山德于是决定连夜逃出雅典,到邻城居住以避让法律。但赫米娅将决定告诉了自己最好的伙伴海丽娜,海丽娜又因热恋着狄米特律斯,将此消息转告给他。狄米特律斯决定跟随赫米娅并将其追回,海丽娜紧随其后,四个人在深夜先后潜入雅典近郊的森林中。

与此平行,城中有城中的法律、习俗,公爵和父亲,城外森林中也有不同的存在和秩序(仙界)。森林里,仙王奥布朗和仙后提泰妮娅统领着不同的小神仙和小精灵,照看着森林中的一切花草树木、飞禽走兽。他们之间的冲突纠纷和别具一格的破解模式,展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爱情格序。

最后,还有一组在城邦-郊野中-城邦中穿梭自如的贫民。作为一个整体,他们最先出现是为了排一出戏在公爵婚礼上演出,以挣钱财;最后他们以令人捧腹地表演方式演了一场取材于古典传说的爱情悲剧,荒诞中透出些许深刻,滑稽中露出几丝崇高。而其中的个体,比如织工波顿,在爱情神药“爱懒花”的帮助下,以长满长毛的驴头形象经历了一场与仙后提泰妮娅的热恋。一个是半驴半人的怪物,另一个是至高无上的仙后;一个是凡人,另一个是永恒的神;如此身份悬殊位格迥异,仙后却视而不见,彻底陷入热恋的眩晕状态,可见爱懒花的效力之强烈。

莎翁的技巧虽然令人赞叹,但他大多数情况下都是用来补充、辅助或深化主题。《仲夏夜之梦》中“多层嵌套”的结构同样如此。因为爱情的面向丰富而多样,性质和深度各有千秋,如果单线叙事难免流于单调或浅薄;莎翁通过各种四层相对独立的不同故事,描述了不同情感的起灭,主线支线发展丰简相宜,互为呼应,最后又将所有故事拢聚起来,打成一个结收尾,干净利落。

第一层,雅典公爵和及亚马逊女王之间征服式的爱情。剧目开篇,忒修斯急切盼望着婚期的来临,“……现在我们的婚期已快要临近,再过四天幸福的日子,新月便将出来;但是唉!这个就得月亮消逝得多么慢,她耽延了我的希望,像个老而不死的后母或寡妇,尽是消耗年轻热人的财产”(第一幕第一场,朱生豪译本,下同)。他的急切并不单纯出于对希波吕忒的情感,也出于对国家安全和繁荣的考虑(根据希腊神话,希波吕忒是亚马逊的女王忒修斯远征其国,攻克后娶希为妻)。他和希波吕忒的关系,决不像罗密欧和朱丽叶那样单纯轻率,而是裹搅了政治,融合了荣誉或野心。如同忒修斯自己所言:“希波吕忒,我用我的剑向你求婚,用威力的侵凌赢得了你的芳心……”在这里,剑和威力既指代忒修斯所代表的国家武力,同时也暗指忒修斯个人作为男性征服者的强力。他和希波吕忒的关系首先是征服者和被征服者,其次才是丈夫和妻子,权力的烙印深深地镌刻在这种爱情模式上。

与之直接对应的,是第三层仙王和仙后之间的爱情。在莎士比亚所处的年代,神还未死,人们通常认为自然现象是由神所掌控:如果风调雨顺,那就是神之间相处和谐;如果发生任何自然灾害,那多半是因为神之间起了龌龊或者人冒犯了神灵。在《仲夏夜之梦》中,莎翁通过仙后提泰妮娅将此观点阐明:“……因为天时不正,季候也反了常:白头的寒霜倾倒在红颜的蔷薇的怀里,年迈的冬神却在薄薄的冰冠山嘲讽式的缀上了夏天芬芳的蓓蕾花环春季、夏季、丰收的秋季,暴怒的冬季,都改换了他们素来的装束,惊愕的世界不能再凭着他们的出产辨别出谁是谁来。这都是因为我们不和所致,我们是一切灾祸的根源。”仙王、仙后之间出现矛盾,并不仅仅是丈夫和妻子私人冲突,而会影响到整个自然界的顺利运转。而剧中,他们解决矛盾的方式也很奇特,仙王通过羞辱仙后的方式磨耗了仙后的骄傲,从而使她顺从自己。这跟现实世界中雅典公爵和亚马逊女王之间的模式颇有相似之处,政治挟感情以治天下,征服和支配是关系的精髓。

第二层涉及的是我们日常经验中常见的爱情模式。拉山德和赫米娅心心相印,两情相悦。狄米特律斯单恋着赫米娅,相思成灾,紧跟着这对鸳鸯眷侣深夜潜入密林;同样,海丽娜又单恋着狄米特律斯,跟随他一路奔波,甚至在狄米特律斯言语侮辱之下,“卑微到尘埃里”,却仍然痴心不改。

狄米特律斯(对海丽娜):“我不爱你,所以别跟着我。……滚开!快走,不许再跟着我!”

……

海丽娜:“我是你的一条狗,狄米特律斯;你越是打我,我越是向你献媚。请你就像对待你的狗一样对待我吧,踢我、打我、冷淡我、不理我,都好,只容许我跟随着你,虽然我是这么不好。在你的爱情里我要求的地位还能比一条狗都不如吗?但那对于我已经是十分可贵了。”(第二幕第二场)

爱情之所以让人欲说还休的地方,恐怕就在于它的无从把握。爱恋如何发生,无人能解;爱恋如何泯灭,暮夜无知。而爱恋中想要保持平等的关系,恐怕往往是痴人说梦。海丽娜在剧中面对其他角色时,是个独立勇敢的女孩;但面对厌恶自己的恋人,她却卑微到尘埃里,她明白自己的耻辱地位,却仍愿意“死在我所深爱的人手中,好让地狱化为天宫”。

然而,狡黠的莎翁将神奇的“爱懒花”引入了故事,通过这种神秘的、超越凡尘的东西,海丽娜和狄米特律斯的关系发生了根本的倒转。“爱懒花”据说是丘比特射偏的箭掉落在西方一朵小花上形成的,“那花原本是乳白色,现在因爱情的创伤而被染成紫色,少女们把它称为‘爱懒花”。它的神奇作用在于,“它的液汁如果滴在睡着的人的眼皮上,无论男女,醒来一眼看见什么生物,都会发疯似的对它恋爱”。下一次这对冤家再相见时,狄米特律斯被迫克滴入了“爱懒花”的汁水,看到了海丽娜并疯狂地爱上了她,“啊,海伦!完美的女神!圣洁的仙子!我要用什么来比你的秀眼呢,我的爱人?……”(第三幕第一场),而海丽娜却因以为这是个恶意的玩笑而拒绝了,“唉,倒霉!该死!……我知道你们都讨厌我,那就讨厌我好了,为什么还要联合起来讽刺我呢?……”“爱懒花”的引入为设置为凡人之间的故事增添了几分神秘,然而细想起来,即便没有“爱懒花”,这样的故事似乎仍俯首皆是。爱情突如其来,变化莫测,莎翁构思的故事就像身边朋友的生活一样触手可及。

相比仙界和王宫里的爱情,凡人之间的爱情似乎冒着热乎乎的烟火之气,生机勃勃。有心心相印的幸福,也有求之而不得的痛苦;有求而得之的欣喜,就有惨遭背叛的愤怒。爱恋中的凡人们,情感飘忽不定,难以捉摸。故事的最后,仙王派迫克再次将爱懒花汁水挤到拉山德眼中;四人重新醒来后,拉山德重新爱上了赫米娅(两次被“爱懒花”更改意愿),而狄米特律斯爱上了海丽娜(一次被“爱懒花”更改意愿),两对青年男女“各有各的宝”,似乎成就了完美的结局。但是,两个主人公都因爱懒花的魔力而改变过,如果拉山德的两次转变不过是一场意外,且最终回归他本意的话,狄米特律斯却因此爱上了原本自己厌恶的人,似乎完全违背他的本意。这样的爱情,是否还是爱情呢?如果有一剂爱情魔咒能让一个人疯狂地爱上任何人,甚至是自己厌恶的人,这剂魔咒是成全还是毁灭了爱情呢?人如果丧失了自由意志,他的爱情还有意义吗?

法国卢浮宫中藏有一座白色大理石雕塑,名作《老半人马》(The Old Centaur centaur,意为半人马,也称为山杜尔族,是希腊神话中一种半人半马的怪物。他们的上半身是人的躯干,包括手和头,下半身则是马身,也包括躯干和四肢),也被形象地称为《年老的半人马被小爱神戏弄》(Centaure chevauchépar l'Amour)。这座雕塑十七世纪在意大利出土,被认为是公元前二世纪仿照希腊雕塑的罗马仿制品。原希腊雕塑是一对,The Old Centaur(《老半人马》)和The Young Centaur(《年轻的半人马》),姿态与卢浮宫中的藏品相仿,但背上没有爱洛斯,现已佚失;而其罗马仿制品则稍幸运些,可能有多座从时光的犁爪中逃脱,背上出现了小爱神的形象(希腊神话中的小爱神爱洛斯,相当于罗马神话中的小爱神丘比特)。比如在提沃利(Tivoli)的哈德良庄园(Hadrians Villa)藏有一座与此神似的雕塑,灰黑色的大理石材质,年老的半人马被背上的小爱神爱洛斯戏弄。专家认为罗马仿制品可能也是成对出现,在希腊雕塑的基础上添加了小爱神,分别为《年轻的半人马嘲笑受伤的小爱神》和《年老的半人马被小爱神戏弄》。

这座雕塑总是让我想起莎翁的《仲夏夜之梦》,想起剧中受爱情煎熬的痴男怨女们,在情感和理智的漩涡中踯躅盘旋,就像拉山德和狄米特律斯被迫克模仿的声音引入密林:深夜幽冥,林中枝蔓缠绕,猫头鹰悲泣的叫声远远传来,两个被爱懒花迷惑的凡人,盲目冲动,在密林中寻找自己的情敌,渐行渐近而又永远触摸不到。这座雕塑中的半人马,经常被视为人的理智和技巧(人的头脑和双手)和动物的本能冲动和激情的综合体。他们听从头脑的指挥时,是最优秀的战士、最忠诚的朋友,但当他们被欲望支配时,却是最残暴的掠夺者、最可怕的敌人。爱情对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呢?有时候,它催人奋进,像有一股力量引领着人向更美好的方向延展,每一句话都可以写就成诗,每一次相遇都能编撰成精彩的故事,每一分钟都像夏日阳光下海边的白沙,音符一般跳跃。但有的时候,它能把人心中最黑暗的想法勾出,推着人做出最暴虐最可耻的行为,血脉贲张,暗黑色的怒气或怨气蒸腾上升,整个世界如同炼狱一般,哀嚎遍野,心如刀绞。

这座雕塑中的半人马,双手被缚于背后,手腕上并没有明显的捆绑工具,可能是自愿被爱洛斯束缚,也可能是陷入小爱神的调皮游戏中,不得不受其支配。他的面容有些痛苦哀伤,眼睛茫然四顾,嘴唇微张,将欲言而又止。坐在他背上的小爱神,左手似乎想要去抓半马人头上的卷发,或许刚刚想出一个调皮的咒语想要施在半人马身上,憨萌可爱。莎翁《仲夏夜之梦》中描绘的小精灵迫克的形象,灵感很像是从小爱神的各种传说中挖掘得出,和这座雕塑中的小爱神一样,迫克在剧中也是一个调皮捣蛋、乱点鸳鸯谱的角色。它喜欢捉弄人是个“快活的夜游者”,“看见一头肥胖精壮的马儿,就学着雌马的嘶声把它迷昏了头;有时化作一颗焙熟的野苹果,躲在老太婆的酒碗里,等她举起碗想喝的时候,就啪的弹到她那皱瘪的喉皮上……”(第二幕第一场)。它奉森林中的仙王之命,将“爱懒花”的汁液滴到狄米特律斯的眼中,促成他和海丽娜的恋情,可它却找错了人,错将同穿着希腊衣服的拉山德当成了狄米特律斯,使得拉山德梦醒之后变得厌恶自己的恋人赫米娅,而转而对海丽娜甜言蜜语,甚至不惜与狄米特律斯决斗。这种戏剧性的转折不仅仅使得整个剧目妙趣横生,让观众捧腹大笑,同时,它也包含了莎翁对于爱情模糊暧昧的观点:掌控爱情的,似乎总是某种超于凡人的力量,而这种力量往往对凡人的幸福是冷漠或不关心的。迫克奉命使用爱情神药爱懒花但实际上不过是一种玩笑的态度使用它,在乱点鸳鸯谱之后,它说“最妙是颠颠倒倒,看着才叫人发笑”(第二幕第一场)。

古希腊时代,神尚未死,他们生活在高高的奥林匹亚山上,他们可以介入人间事务,但多半情况下是出于神界事务的牵连,他们对人类和人类事务总体来说是冷漠的。到了莎士比亚所处的伊丽莎白时代,天主教的势力遭到毁灭性的打击,新教影响越来越大,人与上帝之间似乎被构建出一条直接交流的光路,所有置于其间的中介或障碍都被撤离了。但是,基督教粗略来说是压抑情爱的,对凡人的爱是错误且注定导向悲哀的,只有对永恒的神的爱是正确且导向永恒的。并且,上帝是不直接介入到人类事务中的,他深切地关心着人类照看着人类,但凡尘世界中的得救是暂时而没有意义的,他指向的是永恒之城。

莎翁将两对青年男女的故事放到城邦之外的自然森林之中,暂时脱离城邦的体系,进入到异教(下仙王仙后)的管辖区中;这一安排同时带着上述两种影响敲打的瘀伤。一方面精灵古怪的迫克,就像古代神话传说中的小爱神一样,调皮捣蛋,和人类开着残酷却不伤大雅的玩笑;而另一方面,迫克管辖的区域不过是雅典近郊的森林,是城邦之外、律法秩序之外的区域,城邦之内的游戏规则是雅典公爵忒修斯和赫米娅的父亲所建立和维护的那套法律与秩序,它们和森林中这套神秘欢乐的秩序互为对应,迥然相异。

在《仲夏夜之梦》的最后一幕,雅典公爵在听完两对雅典情侣对对于他们神奇经历的描述后,说了这么一段话,可以视作是莎翁对爱若斯思考的最好注脚:

情人们和疯子们都富于纷乱的思想和成形的幻觉,

他们所理会到的永远不是冷静的理智所能充分了解的。

疯子、情人和诗人,都是幻想的产儿:

疯子眼中所见的鬼,多过于广大的地狱所能容纳;

情人,同样是那么疯狂,能从埃及人的黑脸上看见海伦的美貌;

诗人的眼睛在神奇的狂放的一转中,

便能从天上看到地下,

从地下看到天上。

想象会把不知名的事物用一种形式呈现出来,

诗人的笔再使它们具有如实的形象,

空虚的无物也会有了居处和名字。

强烈的想象往往具有这种本领,

只要一领略到一些快乐,

就会相信那种快乐的背后有一个赐予的人;

夜间一转到恐惧的念头,

一株灌木一下子便会变成一头熊

(第五幕第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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