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小翔散文三则

2016-07-18 16:14马小翔
中国铁路文艺 2016年7期
关键词:远山小狗文人

马小翔

文人与秋

文人是一种很复杂的动物。

一方面,他们心怀天下,恩济苍生。至圣者往往有着菩萨心肠,要以救赎者的身份诉三千世界,红尘喜乐。另一方面,他们又有着悲剧情怀,喜欢用不惹人爱的笔法去写恩泽众生的大义。总是表现得翘首以盼美梦破灭,英雄末路。最伟大的帝王将相,往往在他们的笔下不知名的角落中死去,千秋大业,王霸宏图,总要化作梦里乾坤,华胥一场。

比起前者那种悲天悯人、普度众生的大情怀,这种孤芳自赏的小情怀似乎更为文人青睐。在这个悲壮沉郁的宇宙,没有任何人可以幸免。无论李白、歌德、伏尔泰,最好的文人往往具备着见永恒一枯荣的眼光,悉寰宇之彼方的视角,以及渺千钧以毫厘的笔力。然而这样一个个高耸入云的巨人偶像,这样一个个接天盖地的庞然大物,却喜欢用山峦般大小的手指拈花而叹。

他们就是舍得用进化链顶端最精妙的大智慧,去雕刻人世间最平凡的小伤感。

这种情绪,兼具天地般的浩大和小儿女般的娇态。因此可以用来说任何事物。包括衣食住行,天文四季。

而四季中常常承载这种情怀的,是秋季。

春生秋杀,秋天在夏冬之间成了很尴尬的一个角色。夏日里虫鸣悠悠,万物欢喜。冬天则是琼霜扫地,白幕接天。秋季很孤僻,是天地间一个最傲的女子。她并不是冷得令人无法接近,用严霜冷酷催着你更换棉衣。她最开始是温和的,让你不加防备地接近她,然后被她伤得从头到脚如坠冷渊。这还不够。秋天还要把春季一切滋长杀尽。绿的都要变成枯黄,在大地上铺盖蔓延千里,为秋意的脚步铺陈寂静的容妆。

所以文人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文人们不喜写春,春天像枕边温柔的美娇娘,只需在耳边暖语,不必多费笔墨唇舌。夏天是个热情的舞女,可以观之媚行,不足与之秉烛夜谈,畅叙幽情。冬天太高贵,冷艳得让人只能俯身下拜,为之吟唱,无法触及她的心房。唯有秋天,不拒人千里之外,又不全心全意将自己交于来者,唯有伤情孤苦之人才得以互诉衷肠,这正是文人所爱的模样。

文人写秋,数量未必最多,但是比起蜻蜓点水般谈论其他季节的容貌,唯有写秋才是要写到灵魂深处。正如追寻爱人,总要以最悲伤可怜的情态来诉说爱意。一旦为之所伤,又要自怨自艾一番,然后悲哀地叹息对方是多么冷漠无情。归根到底,总是秋天与他们心中自己的模样有了重叠。

文人!文人不是春。春是百业工种,创诞造化,饰江山以繁华。也不是夏。夏是戏艺娱乐,生平欢悦,赞盛世以长歌。文人更与冬无缘,冬是执法巨擘,冷酷无情,守天地以峻刑。

文人与秋季同身同灵。要用最冷酷的笔法,杀尽春暖花开的期盼,用最严峻的口气,吹散歌舞升平的祭典,还要以最微弱的声音,告诫万物众生毋在严冬中永眠。于是从不为众所爱。文人的心怀只能在落叶中永生。不为任何人洞悉,不为任何人歌唱。反而要把所有的欢喜摧伤。注定要用烈风冷气把欢喜埋葬。注定要在死寂中为苍生覆盖枯黄。一面是肃杀冷峻,提前告诫万物众生,严酷的冬季即将登场,一面自怜惆怅,独坐枯叶环抱中自述伤肠。

在永恒的时光中四季流转,唯有文人秋日能诉尽悲欢。秋天写尽了一切枯荣变换,唯有自己悲心一片难以说穿。

远山的精魄

远山,不可谓之远也。实则颇近。它与山下外祖父家比邻相居,青山巍峨伫立,小楼珊珊可爱,形同一对眷侣。我幼时常在附近玩耍,追犬逐鹅,捞鱼打鸟,自得其乐,却每每忽视身后的高山。在我眼中,那山不过是青天的衬景,唯可远观,不可近焉。

生在城市的人,睁眼便是伟厦林立,进化论给美学提供了依据,楼房便如同千万年前猿猴奔窜跃跳的山峰,虽然钢筋水泥的造物略显冷峻,可总令人有股返本归宗的亲切感。真的山却成了大地的遗产,在金属水泥铸造的,拙劣的模仿者面前黯然神伤。诗人不再赞颂它,转去讴歌楼台舞榭,雕梁画栋。画家也舍本逐末,去勾勒比山更为伟岸的身影。在楼房代替山峦的时代,每一座山都要低下头去,揭下雾岚,奉上翠微,令海拔低下几公尺,好让自己能够接得上地气。远山则不同。它得天独厚,地处山村,附近的建筑多为矮房,故方圆百里未有能与之一较高低者。

因此远山如同一个孤独的王,没有臣下,空余领土,冠冕却好端端地戴着,永不垂头。在矮房草垛的衬托下显得无比威严肃穆。对过于巨大的造物来说,它的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万物生长。这山亦如此,风吹草动都像惊了千军万马,令人不可直视,唯有闭目感之而已。对儿时的我来说,远山就好像天一样大了,就好像海一样大了。好似浑然没有注意到此山的存在。亦或者视而不见,便如蝼蚁之对鲲鹏,竟不知与天地何异也。

我正式认识山,还是在数年之前。家母还乡省亲,走至村口便闻吠叫之声。接着就看到一只小狗从小楼和青山的背景之中跑出来,好似早有预感一般,兴冲冲地过来为我们引路。

“这狗哪儿来的?”我问。

“不知道从哪儿溜过来的。可能是谁家养的跑出来了,也可能是山里跑出来的。”我的表哥回答我。

我对第一种可能性是不太认可的。这只狗身上的灵气,反倒不像是凡间的生灵足以具有的了。我们和这条狗,可谓是萍水相逢,素昧平生。若说是此狗天生自来熟,却也不像。它像认了主一般只与我们亲近,对于其他村人,即便是常客也是敬而远之的。唯有对自家人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总是兴高采烈地扑上前去。而第二种说法,说到底不过是第一种的延伸——终究也是别人家的狗跑到山上去,又从山中溜出来的。可若作如此观之,这条小狗的身上便俨然背负了一座山的魂魄。虽然这条小狗向来没有什么望峰远吠、凝视山巅的奇异举动,但我终究是抱着对科学极不负责任的态度,一厢情愿地将这条小狗的灵魂和整座山的精魄结合在一起了。如此一来,我总觉得远山近了,它不再高大,不再孤独,不再遗世孑立,不再高不可攀。它是愿意与我亲近,愿意与我交流的。即便我们之间的距离,就如同飞鸟与游鱼那样远,如同星辰和日月那样远,可是总能谈得光风霁月,互诉衷肠。我开始认识这座山,感受这座山。我们虽然从未有过接触,可早已有了交流。当我入村时,小狗作为远山的使者来欢迎我,当我离去时,远山化为小狗的模样与我告别。这条狗成为我和远山之间的桥梁,使得一个在钢筋水泥中奔波的灵魂,和另一个在山林鸟兽中成长的灵魂,跨越时空的界限有了交流。

可正如我最初所说,这种交流,不过是我个人的一厢情愿。

不过数月,等我重归故地,俨然已不见小狗的踪影。

“小狗去哪儿了?”

“不知道。”老舅叹了口气:“一直也找不到。这小狗很通灵性,不会自己跑丢,多半是被人抱走了。”

我无语凝噎。

那一瞬间,山又离我而去了。我们建立了不过几个月的友谊,俨然重回到它岿然不动的千万个春秋中去了。它依然是一副陌生的模样,冷峻,庄严,不可亵玩。没有喜乐,没有悲欢,如我们初见时一般,伟岸得令我不能直视。我终究不能感受到它内心沉重的脉动,它跨越纪元的根基,它超越文明的寿命。这座山,再一次地与我近在咫尺,却又无法触碰了。我终于理解了这件事。一个生来伟岸的灵魂,如果有朝一日也要像宠物一般寻求爱抚和宽慰,那么那就是它死去的那天。

于是我释然了。

我们本就是两个没有交汇的灵魂,一个注定要在广宇伟厦的关怀下疲于奔命,另一个注定要在翠微山岚之中长生不老。草木花鸟尽可与凡人的情怀拥抱,日月星辰也无妨为诗人的意象添砖加瓦。唯有那远山,让我们不要用镜头和语言把它拉近,让它永远地,静寂地远立在那里吧。这世上总有一种精魄,生来鹤立鸡群,清高和庄严将贯穿它的整个寿命,不被任何人打扰,不为任何人低头,永远孤独,永远明澈。

踏雪寻魂

雪之于东北,正如烟雨之于江南,暖风之于汴梁。冬日里玉龙吹裂、鹅毛纷扬的盛景,能使观者快意,居者爽冽。瑞雪覆盖黑土地,宛若纯洁的白纱遮掩健壮的身躯,豪气冲天中透着一丝妩媚。雪已成为北方的一个符号,自它纷坠而下,便化作流动的精魄,在每一寸血脉,每一方土壤中蜿蜒流淌,百转千回。

我所见的北方瑞雪,是接天盖地的盛装,六出冰花铺如锦披,为苍凉的大地戴上银色的盖头。雾凇凝如倒挂的白龙,风吹而动,玉鳞雨下。江河不再张开噬人的巨口,而是心如止水,结成一块明镜之台,倒映出旋舞嬉闹的人间百态。花草在白色的锦衣下静静安睡,韬光养晦地等待复苏之日。雪扩大了世界的深度,使坚实粗糙的土地长出柔软的心肠,让汹涌澎湃的河水生出凝重的面庞,雪中漫步,恍如身处云间。水汽也变成烟雾,缭绕不去,平添仙气。今时今日的雪,已是丰年的象征,冷得爽利潇洒,暖得清晰可见。外表清冷直白,内里古道热肠。

我每时每刻都在想,自然界的循环系统,或许只是玄学和神学中轮回概念的另一种体现。地上的生灵呼出水气,升天凝结,然后化作云朵揉碎而落。曾经的世界有多少呼吸,未来就有多少雪将两个时空的生灵紧密相连。它的生死贯穿四季,水云烟雨不过是她温婉的前生。于是我幻想着,或许每一片雪花都曾是过往的一段断章残句。雪里辽国捺钵的长队。他们用锋锐劲旅征伐下无数城池,外表和内心都已打造成黑铁的群像,可最后依然要被这里无所不融,无处不在的气氛包围,最后与雪一样,浓郁的颜色消泯殆尽,悄然融入黑土地的胸膛,千千万万的莽士和骏马,最后化成一个名字。雪里亦有故宫的雕梁画栋,铺陈流丹。琉璃映雪,吞兽白头。天地一色,浑然同体。玉器的宝光被雪染的风采掩盖,使宫门内外,再无贵贱之分。雪曾经也是青山上萦绕的薄纱,绿水流淌的眼波,直到狂妄的赤日不可一世,四地播种战火,她才冷下面庞,所有柔情都冷铸如刀,一切温存都凝结如锋,咆哮着向旱魃开战。雪曾经也是很服从的女孩子,她百依百顺地由人替她涂抹起来,装扮起来,变成人偶,变成马驹,变成不语屈从的塑像,变成公共集体的财产,可她终究是坚硬的,没有任何人能够永远霸占她的风采。人们或者为她接受,让自己的呼吸成为她的一部分,或者悄然远逝,躲避酷寒。

所以我明白。雪是扎根在北方的骨血里的。它从不因为哪个时代而改变自己的颜色。雪从来也是白的,冷的,没有比它更柔软的东西,没有比它更坚硬的东西。它无所不包,兼容并蓄。无论尘埃朝露,都将被染上它无垢的颜色。它长生不朽,无可摧伤。风暴只会让它的气势来得更加猛烈,一往无前,春风只能暂时平息它的豪壮,无法让它完全屈服。在融化之后反而凝结的不可动摇,无瑕如玉,坚硬如磐。

雪和这方土地的文化一样,汲取每一次吐纳呼吸,无论何处来者,都不由自主地让自己的生息与她融为一体。她上达苍穹,下抵黑土。正如冰心一片,有时坚硬,有时柔软,有时如霜冷长河,有时如一腔春水。她将贯穿四季的始终,在每个人的胸口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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