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晓寒的工作,名义上叫电工,实际上,是傻子都会干的力气活。京城的一些学校,由于建设年代久远,电线老化,加上新增了电脑,需要换成更粗的铜线。工头老梁区教育局有人,就揽下了这些工程,招募了三十个民工,晓寒便是其中一个。
晓寒上工之初就遇到麻烦,这更换电线的活说起来简单,干起来却不易,大多时候都是站在四米高的梯子上作业。梯子呈金字塔形叉在教室的地上,一节一节踩上去晃晃悠悠,上到高处腿肚子直打哆嗦。哆嗦也得干活,把手中的电钻举过头顶,在屋顶上打眼,遇到石膏板算你走运,遇到水泥板就手心发麻,更不好对付的是个别屋顶水泥里掺了鹅卵石,不使劲钻头打滑,一使劲啪啪直冒火星子,火候掌握不好,不是打不透,就是一根根别钻头。上工第三天,晓寒的电钻就遭遇鹅卵石,手一滑,面朝下摔下来。离开梯子自由落体时,晓寒一阵晕眩,下意识地用电钻指向地面。落地的瞬间,啪的一声脆响,半截钻头呲溜溜飞到课桌底下,电钻和另一只手就撑住地面。脚尖着地后,腹部一口气憋得生疼,整个身子平展展拍在水磨石板上,溅起一股烟尘。工友们啊吆大叫,急忙围拢过来。晓寒定定神,从地上爬起来,坐在地上大口喘气,使劲用手揉着膝盖。
“咋样,哥们?还中不中?”烂头凑到晓寒近前弯下腰,两桶黄鼻涕耷拉在嘴唇上:“要是不中俺弄你上医院。”
晓寒一把抓住烂头的手腕,呲着牙站起来,捡起地上的电钻:“烂头,帮哥们上个新钻头。”
烂头一手接过电钻一手指着晓寒的膝盖:“裤褂都破球了,不老盖没事?”
晓寒双手捂着膝盖旋转几下:“没事,起了点油皮,骨头好着呢。”
烂头帮晓寒上好钻头,递过去悄声说:“哥们,悠着点干,咱是按天给钱儿,工头又不在跟前,没人盯着你。”
晓寒点头笑笑,提着电钻上了梯子。
晓寒手里的电钻又开始跟鹅卵石较劲,细碎的石渣和尘土把一头乌发染成灰色。落到脸上和领口里面的尘土,和汗液混合成泥浆。晓寒一边干活一边回忆,只有回忆才可以压制苦累。在前所未有的艰难面前,唯有精神的力量,才可以支撑起还很羸弱的身体。晓寒的思绪,从京城飞到河北北部的草原小城沽水,那是他的家乡。时间,退回到他没下岗的那段美好日子。在单位下了一天象棋的晓寒,骑上单车驮着美玲回家,半路买菜买肉,商贩们陪着笑脸迎送他们,眼中放出羡慕的光亮。晓寒和美玲真般配,人长得精精神神,衣服干干净净,双职工出手也阔绰,菜要挑精细的,肉要拉纯瘦的,三毛两毛的零钱不用找,车筐压得下坠时,才傲气地往家慢慢溜达。一进家门,晓寒是大爷,喊声累往床上一趟,等着美玲把饭菜往碗里夹,吃完一推筷子,打开电视,从新闻联播看到天气预报。期间,美玲厨房里叮当刷碗。洗刷完毕,二人街上遛弯,肩挨着肩,膀挎着膀,融进小城暮色中的风景。夜晚,美玲是奶奶,晓寒帮着脱衣服撸袜子,推拿按摩折腾一气。
屋顶上,终于出现一个有深度的钻眼,晓寒用渗血的手掌,把膨胀螺丝插入,上好灯架,接通电线。梯子下的烂头,收拾好工具,仰头冲着晓寒说:“哥们,收工了。”
晓寒四处一看,教室里只剩下烂头和自己,下了梯子跟着烂头走出教室。
离开工地,二人匆匆追上奔向饭摊的大队人马。人马一多,小摊里的大饼就可以按批发价攥在手里。梁老板应承每月给开八百元工钱,可每个月,工人只能先领二百元生活费,剩余的秋后算账。工地上管住不管吃,一到饭点,大家就只能去大街上找最便宜最实惠的吃食。一群人灰头土脸,绕过星级酒店,绕过大排档,绕进一个叫卖声四起的大市场,瞅瞅牛肉拉面,看看蛋炒饭,最终按老规矩,每人两张大饼,再让卖大饼的饶上两个咸菜疙瘩,回去切成小块,人手一份佐饭。晓寒虽然也灰头土脸,毕竟穿戴得整齐,脸也白净,他的午饭特殊些也就不足为奇。和大家不同的是,晓寒只买一张大饼,用另一张大饼的钱买一只香喷喷的煮鸡蛋。晓寒算文化人,有自己的套数:“饭要吃得营养一些,不然肚皮越撑越大,吃多少也不经饿。”
晓寒坐在地铺上吃鸡蛋,烂头就凑过来搭讪。晓寒掰下一半蛋清推让几下,烂头流着口水死活不要。烂头实话实说:“满共一个鸡子,两个人吃不够塞牙缝,不如一个人吃一个人闻味,划算!”
初来工地时,晓寒谁也不熟,工友五湖四海哪都有,乡俗不同,口音不同,一时半会儿难以沟通。唯独这烂头,跟谁都是见面熟,穿一身破破烂烂的迷彩服,露着羊腔子一样的胸骨,臭脚丫子勾着黄胶鞋,嘻嘻哈哈,打打闹闹,活脱脱一个当代济公。晓寒出门在外,也想找个解闷的伙伴,就有意接近烂头。烂头虽然长相垃圾,也存爱美之心,见人堆里唯独晓寒器宇不凡,就交了这个朋友。
晓寒靠在铺盖卷上吃午饭,一大口饼一小口鸡蛋地磨牙,屁股底下坐着薄薄一块褥单。他一边吃一边看门口,门口站着美玲。美玲望着自己狼狈的丈夫,哭得嘴歪眼斜,哭得胸腔里渗出了血。烂头猛伸巴掌一拍晓寒的肩膀,讪笑着说:“琢磨啥呢?没到黑掌就想婆姨了?别愣神了,会来棋不?”
晓寒从幻觉里回到现实,看见烂头把一个小纸盒摆在地铺上,揭开盒盖,是一副象棋。晓寒问:“哪弄的?”
烂头用下巴指了指堆在墙角的几张桌子:“那边给咱预备的,里面还有不少纸和笔哩,你要给家寄信,就去拿。”说着,塑料纸棋盘已经展开,蚕豆大的棋子一红一黑分成两拨摆好。
烂头一口吃完卷着半根大葱的饼角,鼻子上拧了一把,拧下一条鼻涕甩到墙角,鞋帮子上蹭了蹭指头,低下下头看着棋子说:“你先来。”
晓寒不屑地说:“红先黑后,你走。”
“哥俩逗个乐,讲啥规矩,你先。”
晓寒在单位上班那些年,号称棋圣,面对其貌不扬的烂头,跟本没当回事,想着赶紧几步拿下老将好接着进入幻觉,门口的美玲还等着听自己诉苦呢。晓寒先手,摆了当头炮,隔山瞄着烂头的老将。烂头的步数根本不在棋谱上,竟然拱了一步边卒。晓寒失笑,由不得说了句:“你会不会玩啊?”
烂头并不正面作答,反问:“你知道驻马店不?象棋之乡。七岁的孩子都能拿省级冠军哩。”
晓寒笑着摇头:“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头炮、把马跳。”
烂头张着嘴笑:“别忙,你来,你来。”
晓寒步步紧逼,招招见血,可走着走着就感觉越来越憋屈,烂头的那些棋子总是碍手碍脚,挡在家门口,像是搬不动的石头。面对棋局,晓寒如狗咬刺猬,一时不知如何下口,就开始频频抛出几手废棋。烂头趁势反守为攻,几个来回,杀了晓寒一个丢盔卸甲,直到只剩下一个光杆司令,被烂头的一车一卒逼在营里。晓寒红着脸说:“这盘大意了,重来!”
烂头讪笑着:“还能走,没死定哩。”
晓寒知道再走就是推磨,烂头是想看自己笑话,就直接把棋子重新摆好:“别废话,再来!”
烂头擤着鼻涕,一边连杀了晓寒七盘,嘴角挂着笑说:“俺老家是驻马店的。”
二
晓寒感觉,打工的日子度日如年。无休止的疲劳伴随着腰酸腿困;一身崭新的衣服已经脏污不堪,膝盖和袖口出了破洞;由于没条件洗澡,浑身上下的皮肤,一把就能搓出二两泥巴;本来很有型的头发,成了毡片;手掌上,血泡磨成了老茧。最让晓寒头疼的是,每一次出工,就是一次冒险。电击经常发生,从梯子上摔下来也不止一次,只是每次都出奇地幸运。有一次,是拉断了电线,背朝后摔下去,正好落在梯子下面的烂头身上,自己虽然没事,烂头却扭伤了脖子。日子稍长一些时,工作熟练起来,危险性渐渐减小,对家的思念却与日俱增。破衣烂衫、灰头土脸置身大都市,灯红酒绿在窗外闪着,幸福感总是与自己隔着一层厚膜。工棚里的生活,枯燥如一把干柴,没电视,没报纸,没女人。
晚上是相对热闹的时候,工友们唯一的娱乐方式几乎天天上演,一段段精美的黄段子,被吹得有声有色。山南海北,天高地阔,虽然文化和语言各有差异,但对性的描述却惊人相似。最善于发挥的是烂头,他的段子一般用来睡前压轴,每次只要他一开口,其他人的故事就逊色得不敢露面了。烂头的故事总是有根有据,时间、地点、人物交代得清清楚楚,让人无法怀疑真实性。
烂头讲他们村一个女人,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破鞋。男人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还是改不了女人的臭毛病,一不留神,女人裤裆里就钻进野男人的毛毛虫。男人不信邪,就整天盯着女人,下地干活领着,在家闲着也不让出去窜门,就连女人到院子里喂猪,男人也要瞅一眼,怕一扭身出了大门。可就在这喂猪的档口,猪圈里事先藏着的野男人就得了手。女人的男人无奈,只好在猪圈四周撒上白灰,野男人怕留下脚印,只好再选时机。一天,女人的男人在炕上一边抽烟一边看女人擀面,就见女人背对着房门,撅着屁股前仰后合,一对大奶颤颤悠悠配合着擀面的节奏,面条擀好下锅的时候,男人才发现女人的裤子后面有个洞,门板上也有个洞,男人把女人裤子脱掉一验,坏了,女人擀面的时候,就让野男人隔着门板给办了。
大家听了烂头的故事抓耳挠腮睡不着觉,都在暗暗担心自己的老婆一个人在家难守节操。晓寒不担心,他知道自己是美玲的宝,美玲虽然也爱描眉画目,但那是为了让男人们羡慕,让女人们嫉妒。世上的男人,都希望自己的女人是烈女,别人的老婆是荡妇,但晓寒不那么认为,他固执地坚信,美玲绝不会背叛。
下岗之前,美玲和晓寒同在沽水县百货公司上班。美玲是接她父亲的班去的,晓寒之前一直称美玲的父亲师傅,直到结婚之后才改了口。美玲的父亲性格耿直,老古板的脾气,眼里不揉沙子。美玲恋爱的时候,有一天彻夜未归,与晓寒缠绵到天亮。天一亮,美玲才从晕晕乎乎中清醒过来,吓得不敢回家。晓寒只好买了两瓶好酒登门试探,结果老爷子一顿臭骂,把酒瓶甩到了墙头外面。
美玲从爱上晓寒那天起,就不管不顾,心血一来潮就任由晓寒解裤带,恋爱两年刮了两次宫。美玲实在受不了晓寒和父亲的双重折磨,就让晓寒赶快娶了自己。当时,晓寒正在为一套像样的嫁妆奋斗,就向美玲诉苦。晓寒是孤儿,先死了娘,后死了爹,所有家产都归了后妈。美玲得知晓寒的心思后,更加坚定了结婚的意志,毅然拉着一穷二白的晓寒去了民政局。领证那天,世上没几个人知道这个喜讯。二人在一间二十平米的出租房里,嬉笑着点上蜡烛,切了一块猪头肉,调了一盘黄豆芽,算是办了酒席。还没等洞房,屋门就被一脚掫开,美玲的父亲背抄着手,瞪着铜铃大的眼球,一屁股坐在喜床上。美玲急忙躲到门板后边,晓寒则躬身往酒桌上让。美玲父亲一把揪住住晓寒的衣领,往屋外走,扯着嗓子嚷嚷着:“走!都跟我回去再说!”
二人跟着老爹回到娘家,一进屋热气腾腾,当地上,一张大圆桌摆满鸡鸭鱼肉,炕沿边,放着一盘盘糖果糕点、红枣花生。老娘眉眼带笑,连声说般配,哥哥嫂子、姐姐姐夫、弟弟妹妹圆桌边站定,七嘴八舌,如一群聒噪的麻雀。酒过三巡,老爷子发话,成家的姊妹每家出一份力,帮助新人买下东街的一处旧院,大家酒兴正高,齐声拥护。
晓寒和美玲的小日子就这样红红火火过起来,不愁吃,不愁穿,像草原上悠闲的马。结婚不久,美玲就急切地怀了孩子。怀胎十月,生下宝宝寒生。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寒生满周时,两口子同时下了岗。存折上准备买冰箱、买摩托的钱,买了过冬的煤块,买了一袋袋米面。眼见着院子里的向日葵快成了口粮,晓寒牙一咬、脚一跺,就当上了这个卖苦力的电工。
晓寒白天干活,累得浑身散架,就想吃了东西早点躺倒歇着,可躺倒了却睡不踏实,心里惦记着草原小城里的暖窝窝,就连梦也是一锅糊糊,和记忆搅拌在一起。本来就不富态的晓寒日渐消瘦。晓寒知道,自己能撑得住,从小在后娘手里磕打过的孩子,毅力非凡,再苦的日子,都能用精神熬成甜粥。心里有希望,时间就会走动得欢快,日头总不可能永远停在天空的一个地方。
潮湿的地铺,成了晓寒思绪繁衍的温床。地铺就打在施工的教室里,大部分课桌和凳子都被清理出去,只有墙角留下几张,用来放置饭盒和杂物。来打工的时候,晓寒以为开春后的京城比家乡热得多,没必要多带行李,来了以后才发现,地铺不仅坚硬,而且返着冰凉的潮气,褥子太薄,既硌肉又腰疼。身边的烂头是从小野惯了的主,田间地头摸爬滚打出来的野驴,地铺上笑话讲完,合眼便扯起闷雷般的呼噜。呼噜时而连贯时而卡壳,连贯时晓寒还算习惯,卡了壳就着实吓人,好几次像是断了气。晓寒由不得伸手推他一把,把烂头从黑白无常手里搭救回来。被推醒的烂头,喃喃抱怨,说刚拿起鸡腿要啃,刚解了女人的扣子要摸,就让晓寒搅黄了,嚷嚷着要去晓寒家锅里找肉吃,要日晓寒的婆姨。
晓寒知道,自己家的婆姨没那么好日,除了自己,恐怕世上没第二个人敢解她的裤带。有一年县城赶交流会,美玲挤在人堆里看马戏,一个痞子站在她身后,贴住了蹭屁股。美玲一把薅住那根直挺挺的肉橛子,薅得痞子直叫娘。还有一次,美玲肚子疼,诊所里遇到一个兽医,把手往下面伸。美玲猛地坐起来,一记耳光打下来一颗假牙。美玲有时半夜兴奋,不想睡觉,就给晓寒讲她遇见的趣事,讲来讲去就一个主题,世上除了晓寒,谁动自己的身体都恶心。
晓寒睡不着,现实太痛苦,记忆太美好。最美好的记忆就是恋爱的季节,那些日子,几乎所有的傍晚,美玲都陪伴着自己。影院里看片子,小河边洗衣服,草坡上拔兔菜,宿舍里压摞摞。美玲并不浪漫,所以很少雨中漫步,雪地观景,但晓寒的记忆里却都是一幅幅浪漫的动画,就连美玲织毛活的动作都那样动人。美玲曾经一晚上为晓寒织成一条宽大的围巾,也曾经把一件毛衣织了拆拆了织,反复五次,只为把世上最好的手工毛衣穿到晓寒身上。为了给晓寒增加营养,美玲从家里的鸡窝里每天偷两个鸡蛋,拿到晓寒的宿舍煮熟,还经常把母亲腌的酸菜,装满罐头瓶子偷偷带来。美玲,等着吧,挣够了钱,你的爱人就回去,不再让你过苦日子。
烂头的呼噜又卡了壳,呼哧一声,一口气吸进嘴里半天没出来。借着窗外城市的亮光,晓寒看见一条亮晶晶的口水,蚯蚓般从烂头嘴角爬出来,窜到那颗长满疥疮的脑袋下面枕着的一卷破衣服上。晓寒没再去推他,他想让烂头吃一根鸡腿,摸一次女人的痒痒肉。
三
再好的黄段子,也有听腻的时候。快要在工棚里发疯的工友们,拖着劳累的身体,开始出去逛街。逛街也不会走远,远了就得花钱坐车。京城的夜,五彩斑斓,车流人流如同蝗虫蚂蚁,密密麻麻到处乱窜。一群蓬头垢面的家伙,在路灯下的马路牙子上溜达,多少有些污染环境。大家紧挨着走,生怕自己从人堆里突显出来丢了面子。路过一排洗头房的时候,大家眼中放出光来。一间挨一间的洗头房,足有半公里长,每家门店前,都坐着三两个穿着暴露的美女。三三两两的美女连成一线,奶子半遮半掩,白颤颤的大腿从超短裙里露出来,馋得路人直咽口水。
美女们胆子很大,只要看见没有女人陪伴的男人经过门口,就会往屋子里拉。一边拉一边浪里浪气地说:“先生,洗个头吧。”一些先生经不起诱惑就开始打听价钱,美女此时会变得更加热情:“洗头五十,包您舒服。”有人觉得能洗舒服了的价格还行,就跟着美女进了洗头房。一番潦草的干洗和头部简单按摩,电吹风一扫,就该结账走人了。客人没觉出咋样舒服,就赖着不走,不走行,再加一百五,到帘子后面做个全身按摩。
烂头鬼精鬼精的,看出其中的门道,对大家说:“俺那个亲娘,吃人哩,裤裆里揉几把,二百大票就甩给人家,这是咱一个月的口粮哩!”
几个年轻点的工友听不进烂头的忠告,故意往美女的身边靠着走,想验证一下自己这样的货色能不能吊美女的胃口,结果没一个美女的视线能被勾过来,仿佛眼前是翻斗车运过去的渣土和砖块。小伙子们泄了气,愤愤不平起来:“等爷开上宝马,拿钱砸死这群狗日的!”
烂头笑笑:“这世道,开宝马的人少,吃大饼就大葱的人多,这个理以后都记着点,别老白日做梦!”
烂头的话有道理,年纪大些的工友早就明白,他们知道自己没有洗头按摩的命,干脆就张嘴死盯着超短裙过眼瘾,盼着一阵风吹过来,掀起狗日的那层薄纱,露出里面的三角裤衩来。
一群人,灰头土脸从洗头房门前走过去,又灰头土脸走回来,两手空空,算是逛了大街。一旦有工友掏票子路边买烟,一大群人就围进商店凑热闹。烟是三块钱一盒的,也要花得值,大家一起,在琳琅满目的货架子上饱一饱眼福,虽然混不了个肚圆,也要混个眼宽。
逛街逛累了的一群人,回到地铺上倒头便睡。烂头却来了兴致,他推了一把身边的晓寒:“走,俺带你看点好景儿去。”
晓寒摇着头喊累,烂头死活把他拉起来,偷偷上了六楼的一间教室。两个人来到窗户前,烂头从怀里取出个望远镜,举着朝对面一幢居民楼的后窗户望,一边查看,一边对晓寒神神秘秘地说:“快了,每天就这个点。”
晓寒问:“啥情况?”
烂头不作声,继续望,望着望着说:“有了!”把望远镜递给晓寒,用手指着对面的楼层:“六楼对面那间亮黄灯的窗户,女人洗澡哩!”
晓寒好奇地接过望远镜看去,果然,窗户里一个白嫩的身影在雾气里晃动。晓寒把镜头调大细看,竟然清晰地看见女人的卷发披散在肩头,胸部一对软溜溜的奶子耷拉着,腰部以下被窗台挡住。晓寒的心怦怦直跳,想看又不敢看,他没想过,自己会堕落到这样的地步。他把望远镜递给烂头:“这有啥好看的,谁还没见过个女人,家里的老婆还闲着呢。”
烂头流着口水,边看边说:“老婆?咱这出门在外的,还不定成谁的老婆哩!还是十鸡料蛋各顾各吧。”
晓寒在烂头的请求下,一直陪他看完女人洗澡,回到地铺上合眼想心事。那个洗澡的女人,虽然只是看了一眼,画面却清晰地印在脑子里,想洗都洗不褪色。女人的身材和美玲差不多,只是头发更洋气一些,皮肤更白一些。那对奶子的形状也非常相似,一定是刚奶过小孩,里面鼓胀的营养被吸干了,本来直挺挺地撅着,走路时可以颤悠悠地微微上下弹跳,却逐渐耷拉下来,只要一迈步就左右画着弧线摆动。这样的奶子,虽然减去了一些视觉美感,跳动起来却越发淫荡,透着成熟女性直截了当的情欲。想着那个洗澡的女人,晓寒甚至开始后悔没多看几眼,也为女人那半扇下体被窗台挡住感到遗憾。晓寒从前很腼腆,看见自己的家伙都脸红,恋爱一年后才敢拉美玲的手,拉了手后胆子就大起来,没几天就亲嘴,亲了嘴后胆子越发大了,就解了美玲的衣扣摸奶子,直至一路向下。可那些欲望总是有着合理的解释,那叫爱情。如今隔着窗户看女人洗澡算啥?晓寒找不到合理的解释,只能暗自骂自己流氓。晓寒知道,是环境改变了自己,在遍地垃圾的地方每天生活,吃最垃圾的食品,睡最垃圾的床铺,再要脸的人也会变成垃圾。
晓寒内心很矛盾,他不想在垃圾堆里变成又一个烂头,他想坚守自己的纯洁,他觉得只有纯洁才能支撑起人的尊严。但突然间出现的生活巨大落差,让他的人生跌入低谷,一个只能为活着而活着的人,是没有尊严可言的。他现在是这个世上最低等的动物,伪装被残酷的现实撕成了碎片,兽欲赤裸裸地显露出来,冲撞着日渐消瘦又日渐强健的身体。
看了现场直播色情片的烂头,一时半会儿还没睡,窝在被子里吭哧吭哧揉搓身上的泥巴,他一定把自己的身体当成那个洗澡的女人了。在没有女人的一个又一个夜里,男人熬出一串呼噜前,要么咬牙坚持,要么把手和身体分出雌雄来。晓寒咬着牙熬夜,他知道草原上的一座小城里,有个女人此时也在熬夜,他不能输给那个女人,他要把身体里经历的一切,完完全全倾注给那个女人,只有那个女人,才可以把肮脏的日子彻底清洗干净。而这个看了洗澡女人的夜,又是如此难熬,需要付出多大的毅力,才能把身体里横冲直撞的野兽全部驱赶出去。
烂头的吭哧声不知啥时候变成了呼噜,阴阳怪气地扯着,成了晓寒的催眠曲。晓寒迷迷糊糊搂住了洗澡的女人,那边的一张床上,烂头搂着另一个女人在窃笑。晓寒看到,烂头搂着的女人竟然是美玲。晓寒想起身把美玲夺过来,可洗澡的女人死死缠着他不放。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洗澡的女人身体柔软光滑,干净到让自己自卑,诱惑着自卑的自己终于忍不住把女人压在身下,去摸、去亲、去捏、去咬;同时,另一张床上的烂头,用散发着臭气的身体把美玲压在身下,摸着、亲着、捏着、咬着。晓寒仿佛是烂头的一面镜子,做出的一切都被烂头看在眼里效仿着。晓寒难以名状的快乐里夹杂着难以言表的痛苦,如同夹在天堂和炼狱中间,他大叫一声从床铺上爬了起来。
身边正在扯呼的烂头吓了一跳,跳起身揉着眼屎四处打瞭:“俺娘哎,是咋得了一惊一乍的,是不是有蝎子呀?”
晓寒盯着烂头,眼睛都红了,他真想扑过去掐死他。细细一想又觉得他很无辜,美玲远在千里,怎么可能被这个牲口玷污了?晓寒嘟囔了一声:“没事,发癔症呢,睡吧。”
烂头一咕噜趴下说了声:“俺的个娘哎。”就又扯起了呼噜。
四
打工一个月之后,晓寒有了一次意外的艳遇,这在灰头土脸的民工看来,是一个奇迹。和往常一样,校园里施工完毕,吃过大饼,晓寒就跟烂头在操场里闲逛。两个人摸索着那些健身器材,抬头看篮球的架子。这时,有个尖细的女声传来:“能帮个忙吗?”
二人顺着百灵鸟一样的声音看去,见一个十八九岁模样的职高女生蹲在高高的围墙上。女生留着娃娃头,上身一件白衬衫,下身一件深蓝色短裙,短裙和长筒白袜之间是一截曲线优美的大腿。
女生见两个人注意到自己,就接着求助:“能帮忙扶一下吗?我要下去。”
烂头反应快,一个箭步跨过去,把双手举过头顶,瞄着那截大腿说:“俺扶你下来,来,把脚伸给俺!”
女生看了看烂头脑袋上的疥疮,摇了摇手,又指了指晓寒:“让他来吧。”
烂头不甘心,接着说:“俺为啥不能来?俺两个头一般高。”
女生说:“就让他来嘛。”
烂头只好退到一边,把位置让给了晓寒。
晓寒学着烂头的样子,把双手举过头顶。女生把脚尖探进双手,往下一滑,两条大腿滑过晓寒的手掌。晓寒用力一托,手就托进了短裙里,卡在裆部。隔着薄薄的裤头,软乎乎的感觉瞬间从虎口麻遍了晓寒的全身。女生啊地尖叫一声,倒进了晓寒的怀里,脸羞得绯红,急急挣脱双手,跑进操场后面的宿舍里去了。
烂头望着那个倩影消失在一排宿舍里,转头笑着问晓寒:“咋样?摸住了没?”
晓寒说:“摸啥呀摸,人家还是个孩子。”
烂头擤了把鼻涕说:“装求啥哩!没摸住那女女能叫唤?”
晓寒没和他争辩:“这女生咋不走大门啊?”
烂头说:“准是逃课跑出去的,现在这孩儿们野得很,不好好上学就知道搞对象,这小兔崽子看着端正也不是啥好鸟,瞧她那小屁股翘的,准是刚撅了半天没收回来哩。”
晓寒白了烂头一眼:“别瞎扯了,回去睡觉吧。”
回到地铺上一躺下,晓寒脑子里就映出那个女生的模样。那正点的校服,那正点的身材,正是自己年少时渴望的形象。在脏兮兮的生活里,一个女孩从天而降,简直就是拯救灵魂的天使。而自己却用脏兮兮的形象吓跑了天使,天使本不应该被自己吓跑。从前的自己,走在街上,曾经引来无数少女的青睐。而现在,出众的外表却蒙上了一层灰。晓寒越想越委屈,越想越不甘心,他反正也睡不着,索性起来去包里翻出一身干净衣裳,这衣裳从打工那天就一直放着没舍得替换。他穿齐整了,去水房洗头洗脸,然后乘着烂头熟睡独自偷偷去了操场。
夜幕降临,劳累的民工总是比学生睡得早。操场后面的一排女生宿舍,灯火辉煌,屋里叽喳传来说笑声,像是一群鸟聚集在林子里喧闹。晓寒在操场的单杠上吊胳膊,一边吊一边唱曲,曲唱得不高不低,既能穿透女生宿舍的玻璃又不显张扬。晓寒从小就在草原练就了一副好嗓子,极具穿透力的蒙古调子里饱含深情。女生宿舍的玻璃,在夜晚纯正的歌声里震颤,情窦初开的女孩们正闲得无聊,隐约听到歌声,心里小鹿直撞。有几扇门推开了,穿着清一色校服的女孩们闪了出来。几个胆大的女孩,追着歌声来到单杠下面。
晓寒坐在单杠上,停止了歌唱,看着围拢过来的几个女生。女生们仰头看晓寒,互相窃窃私语,像春蚕噬桑。一个胖女生耐不住性子,开口对晓寒大声说:“唱得真棒,咋不唱了?再给姐儿几个亮一嗓子呀!”
又一个女生就跟着起哄:“歌星要彩头呢,大家鼓掌!”
单杠下响起一片齐刷刷的掌声。
掌声停住后,晓寒说:“我自己没事唱着玩的,没想到打扰你们休息了,对不起啊。”
胖女生说:“让你唱一个还拽起来了,啥叫打扰,不过十二点谁睡觉呢!”
一群女生就跟着喳喳:
“是啊,真把自己当歌星呢?要不要给你献花呢?”
“要不回去拿日记本找你签个名?”
“要不干脆一人献一个吻得了!”
“哈哈哈哈……”
一群女孩说笑着,用手在嘴唇上比划,对着晓寒挤媚眼、抛飞吻。
晓寒不好意思起来:“不逗你们玩了,真该休息了。”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其实挺想当面给这群还很单纯的女孩唱首歌。
胖女孩见晓寒要下单杠就喊:“姐儿几个让他走不?”
女生齐声说:“不行!不行!不行!”
晓寒重新在单杠上坐好说:“那就唱一个,唱完就让我走。”
女生七嘴八舌起来,有说唱两首,有说唱三首,胖女孩说:“一首就一首吧。”
人群安静下来,晓寒清了清嗓子,故意卖个关子:“没伴奏。”
一个女生就说:“有!等着啊。”说完往宿舍里跑,跑出来时拎着一把吉他。
晓寒盯着吉他心一动,问吉他女孩:“会弹吗?”
女孩说:“不会。瞎扒拉呗,能出声音不就得了。”
晓寒双腿攀住单杠,双手腾出来要过吉他。这玩意他念高中时就玩得滚瓜烂熟,此时拿在手里,真是瞌睡遇见了枕头。他左手按住一个固定和弦试了一下,音不在调上,就吱吱调了几把,再试,调正了,右手拨动琴弦,先来一段独奏。优美的声音把单杠下的女孩们震住了,震得鸦雀无声。过门一打,弹唱正式亮相,琴音和嗓音严丝合缝,歌声响起的一瞬间,几个女孩的眼睛就湿乎乎地想哭。
女生宿舍更多的门开了,更多的女孩围拢过来,安静地听着操场上那天籁般的演唱会。单杠做成的舞台上,那个手握吉他的男人帅成了明星。他虽然唱着一首张学友的老歌,但那旋律却与通过媒体听到的完全不同。那美妙的声音是立体的,甚至是可以看见、可以触摸、可以捕捉的,像是一群萤火虫在操场上飞来飞去。“她来听我的演唱会,在十七岁的初恋第一次约会……”
以繁星和弯月为背景的歌声,每个音符都是鞭子,抽在身体最发痒的地方。很多女孩动心了,校园里突然出现的神秘男子,会不会是上天安排来的一段姻缘?她们想给他献花,想和他拉手,甚至产生了想和他接吻的冲动。青春期的女孩,太容易被打动了,或许一支歌,或许一首诗,或许一个动作,或许一个眼神,或许一件时髦的衣裳,或许一个耍酷的发型,就会激起她们心中的波澜。晓寒看见,那个跳墙头的天使就站在人群里抹泪,她陶醉在伤感幽静的歌声里。此时的晓寒,感觉自己在天使的泪光中,再也不是那个邋遢的民工,而是至高无上的王子。
在掌声和尖叫里,演唱会无法很快结束。不依不饶的女生们,接连听了三首歌。晓寒怕再进行下去会惊动自己那帮邋里邋遢的弟兄,砸了本来很浪漫的场子,就从单杠上跳下来,把吉他还回。女生一个个向他抛完媚眼就回了宿舍,像一群小鸟钻进了林子。唯独天使站在那里没走,她眨着水汪汪的眼睛问:“你好像那个扶我下墙的民工,你是他吗?”
晓寒笑了笑说:“不像吗?”
天使一双媚眼瞅着晓寒的脸使劲端详着。
晓寒笑着对她挤了挤眼:“别认了,我就是他。”
天使忽然做出一个惊人的举动,她扑过来搂住晓寒的脖子,在脸上亲了一口,然后,兔子一样跑开了。
晓寒本来只想在操场上找回点自尊,没想到有这么大的意外收获。他的心跳,比刚才在单杠上唱歌时还猛。他把脸上女孩留下的口水抹进掌心,望着女生宿舍那一带灯光,抿着嘴惬意地笑了笑,离开操场回地铺上睡觉去了。
五
地铺上的工友们一边侃大山,一边吧嗒吧嗒吃饭、哧溜哧溜喝水,如一群蝗虫爬在麦地里。晓寒嚼着大饼,和烂头下棋。烂头用手中的棋子绕得晓寒憋气窝火。晓寒把棋盘一推:“不下了!”
烂头挤着眼屎呵呵笑着,鼻涕快要流到手中的大饼上。
屋里忽然一下子静得出奇,叽里咕噜的说话声、吧嗒吧嗒的吃饭声、哧溜哧溜的喝水声全部停止。烂头手中的大饼放在鼻涕下面一动不动,眼睛色眯眯地死盯着门口。晓寒在烂头目光的指引下看过去,门口站着两个白白净净的女生,一个是吉他女孩,另一个是跳墙头的天使。
天使见晓寒注意到自己,就微笑着摆手。晓寒站起来,跟着两个女孩走出宿舍。晓寒的屁股后面,门框里挤了一堆脑袋,像一牛车西瓜。烂头的脑袋也挤在那里,见晓寒就要和女孩走远,喊道:“哥们,啥时候的事,艳福不浅啊,咋还两个两个弄上哩,弄不过来分俺一个中不?”
晓寒没搭理他,在女孩的引领下进了一间女生宿舍。
晓寒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进女生宿舍。进屋的一瞬间,洗发水、洗面奶和人肉的香气就扑头盖脸而来,熏得他像打了麻醉剂,一阵晕眩,想立刻找张床躺下。这间屋里,没有一张床适合他。宿舍面积不大,有两套钢管编成的上下铺,铺上整整齐齐的四床被子叠成豆腐块,被子上斜靠着毛绒玩具,一张桌子挤在窗台下面,堆着一摞摞书本和几个卡通水杯。屋里其他女孩都出去玩了,只有他们三个,晓寒被让到一张下铺坐下来。
吉他女孩把她的吉他从墙上摘下来递给晓寒:“我们把你请来是想让你当老师的。”
“一点也不会弹吗?”晓寒在这种陌生又肉麻的地方有点拘谨,好在有吉他为话题。
“只会点简单的和弦,音都调不准。”吉他女孩皱了一下眉头。少女无论什么表情都好看,哪怕是皱眉。
“其实很简单。”晓寒飞快地扫了吉他女孩一眼说。
“那你教我。”吉他女孩生猛地坐到晓寒身边,坐得很近,一缕发丝弹到晓寒的右耳朵上。站在自己床前的天使眼中透出一丝嫉妒。
“我就教你一首最简单的吧,《在那遥远的地方》,这首歌只需要两三个和弦就可以完成,右手也是简单的四四拍节奏,很好学。”
“太老了吧,这歌我爷爷以前唱过。有李贞贤的吗?或者SHE也行。”
天使插话说:“我喜欢许茹芸。”
晓寒笑了笑:“你们说的我唱都不会唱,就是会唱也未必有六线谱,就是有六线谱也一定很复杂,我看你们还是先学简单的吧,学会一首就有了基础,再学其他的会容易一些。”
两个女孩点了点头。
晓寒弹唱起来,演示了一遍《在那遥远的地方》。两个女孩听呆了,她们本以为一首过时的歌无论怎样都老气得没听头,不曾想,原来经典的东西真的可以搞出余音绕梁的感觉。吉他女孩迫不及待,接过吉他就要学。天使也在一边蠢蠢欲动。晓寒就用自己结出茧子的手指,摆弄着吉他女孩葱根一样的手指和涂成蓝色妖姬的长指甲。吉他女孩很活泼,脸侧对着晓寒,眨巴着长长的睫毛。天使坐在一边看,像一只被抛弃的丑小鸭,看着河面上一对鸳鸯戏水。学吉他的主意本来是天使出的,为此她还偷偷窥探到晓寒的住处,现在倒好,鼓起勇气把人叫来,结果成了别人的老师。给别人当老师就当吧,可别人偏偏心思没在吉他上,瞧那对蛾子一样的假睫毛,都快飞到老师的嘴里去了。
天使越想越憋气,从床上猛地站起来:“屋里真热,你们弹吧,我出去凉快凉快。”
吉他女孩也就站起来说:“你啥意思呀,你走了把我自己留下算啥呀?又不是我自己要学吉他,你不是也想学吗?”
走到门口的天使回头说:“我可不想当灯泡。”说完扭身跑出去了。
吉他女孩追到门口喊:“要死呀你!除非你今晚在外面过夜,不然,撕了你的嘴!”
晓寒见屋里只剩下一对孤男寡女,不好意思起来,站起身走到屋外,说了声:“你先慢慢练吧。”
晓寒告别吉他女孩,路过操场的时候,见夜幕中的单杠下立着一个人影。近了些时,看清天使斜靠在立柱上,就走了过去。
“咋不当老师了?”天使眨巴着眼睛看着他说。
“学生都跑了,还当啥老师呀。”
“那屋子里的不是你的学生吗?”
“可我想教的是你。”
天使娇羞地低下头,片刻,抬起头看着晓寒说:“那我唱首歌你听下,我能不能当你学生。”
“好啊,我很想听。”
天使低低唱起来:“是谁导演这场戏,在这孤单角色里……”
天使的嗓音很美,虽然细节上带着花季的通病,咬字和语气都显得做作,还是打动了晓寒。天使唱完,晓寒问是啥歌,天使说:“还歌星呢,这都不知道啊,许茹芸的《独角戏》呗,好不好听啊?”
晓寒点着头说:“好听,虽然是女声的歌,我都想学。”
“那我把歌词抄给你吧,你等着,我这就回宿舍给你抄。”天使说完兴奋地跑进宿舍。
晓寒立刻听到一阵嘻嘻哈哈的打闹声从那间宿舍传出来,一定是进屋抄歌词的天使被吉他女孩按在了床上。打闹声止住后,安静了一会儿,天使跑出来,把一张纸递给晓寒,是圆珠笔抄写的《独角戏》的歌词。晓寒从那几行整齐又眉飞色舞的字迹上判断,天使很用心,最后一个字的笔体拉得很长,能看出来,抄歌的人对自己的书法很自信。天使把歌词递给晓寒说:“你照着歌词唱一遍我听下。”
“这首歌我只是刚才听你唱了一遍,哪能一下子学会呀。”
“那我教你吧,我唱一句你跟一句。”
晓寒就跟着天使学唱:“……没有星星的夜里,我用泪光吸引你,故事如果注定悲剧,何苦给我美丽,演出相聚和别离……”
四周是笼罩整座城市的夜幕和照亮整座城市的灯火。这城市中的一角,躲过了喧闹的车流、喧闹的夜市、喧闹的餐厅、喧闹的KTV包房,只为孤男寡女营造浪漫。一边是活泼的女孩们栖息的宿舍,另一边是困乏的民工们借宿的教室,操场成了一道特殊的风景,因为有了一对年龄和职业都很不相称的男女,也因为有了一首共同的歌。
几个来回,有音乐天赋的晓寒就学会了《独角戏》。他看着歌词完整地给天使唱,还没结束就听见一阵掌声。是烂头,这个讨厌的家伙不知啥时摸了过来,躲在不远处拍起了巴掌。晓寒顿时没了兴致,愤愤地瞅着烂头。
烂头嬉皮笑脸地凑过来,用眼睛死盯着天使说:“俺娘哎,这妹子真水灵,歌也唱得好,真是好!”
天使看了一眼烂头,眉毛一拧匆匆走回了宿舍。烂头一跺脚说:“唉,都怪俺冒失,把天鹅给吓跑了,搅了你的好戏。”
晓寒气愤地说:“不睡觉出来瞎溜达啥?”
烂头没在意晓寒的话,笑着问:“咋样,哥们,拉了手没?亲了嘴没?”
晓寒白了他一眼,迈着大步进了睡觉的教室。
烂头在晓寒身旁躺倒,仍旧缠着那个话题不放:“哥们,要下手就快些,这里的活一半天就干完了,咱马上就得去别的学校,到嘴的鸭子可千万别飞了。”
晓寒听了这话一激灵,问烂头:“学生宿舍的电线不是还没换吗,咋就要走了?”
烂头摸了摸头上的疤瘌说:“开始说要换,后来又说不换了,谁知道这里面老板和校长有啥猫腻儿。”
晓寒不言语了,背过烂头偷偷拿出那张歌词,看那一行行整齐又眉飞色舞的字迹。
六
晓寒整宿没进入深度睡眠,似睡非睡,现实和梦境混乱交错。临时作为宿舍的教室,恶臭的气味让人窒息,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浪潮般席卷而来,让人抓狂。如果不是时间在一分一秒推移,晓寒一定会疯掉。他几次鼓起勇气想走到那片操场上再唱一首歌,但已是后半夜。如果他真去演绎一场夜半歌声,绝不再会被当成夜莺,女生宿舍里的那些睡客们将会头皮发麻,她们会分辨,闯进学校的是鬼还是精神病人。晓寒也想过用其他方法把天使叫出来,比如敲窗户或学猫叫,但这种传奇电影中常用的方法,最终被理智否定了。
现在对于晓寒来说,只剩下一个办法,那就是苦熬,只要熬到天亮就可以见到天使。他起身把教室的门悄悄打开又躺下,屋里虽然气味不再浓烈,但夜风却通过走廊渗透进地铺,他起身把门关上又躺下。他用袜子堵住了两个耳朵,噪音减小了不少,可眼睛和鼻子似乎很受制,原来,七窍之间有细微的毛孔相通着,堵住一头,另外几头就开始罢工,他把袜子又从两个耳朵里抽了出来。经过一番折腾,他好像舒服了一些,至少他明白开着门、耳朵里堵着袜子睡觉比这样还难受。
好在,晓寒可以辗转反侧,任意扭动身体,他就是动静再大也不会吵醒这群死猪。他尽量用污水一样流淌的意识把一个靓丽的形象梳理出来,那洁白的衬衫,那深蓝色的短裙,那白色的长筒袜和洁净的运动鞋,那齐肩的秀发,那光洁的脸庞,那长长睫毛下水汪汪的眼睛。天使的容貌是那样完美,那样无可挑剔,让世上所有的女人都失去光彩。即使是高贵的夫人,当红的明星,也会嫉妒她青春的风采。她这样的年纪,内心如水晶般透明,这样的内心没有被世俗的尘埃蒙蔽,因此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显得那样诱人。
躺在雾霾般的气味里,躺在污水般的鼾声中,晓寒反而感觉很孤独。他觉得自己本来不该属于这里,却实实在在属于这里。在这浓浓的夜中,他觉得自己游进了一片黑漆漆的海洋,那浑浊的海水浸泡着自己,一点点腐蚀融化着身体。黎明终于来临,晓寒从混沌状态中彻底清醒过来。他急匆匆起床洗脸刷牙,穿着那身相对干净的衣服出了宿舍。他转到教学楼后面,躲到墙角处向操场那边张望。
操场上,整整齐齐站满了学生。学生穿着统一的校服,随着高音喇叭里发出的指令,整齐划一地做早操。学生中,至少有一半是女生,她们的白衬衫和深蓝色短裙随着节拍一起摆动。晓寒看着那些朝气蓬勃的学生,看着那庞大有序的阵容,内心充满自卑。他不敢上前,只能躲在角落里偷窥。学生们多数时候都是侧身对着他,即使偶尔统一向这边扭头时,他也能够把自己掩藏到墙壁后面。他没能从那些学生中分辨出哪个是天使,甚至搞不清她在不在里面。
当晓寒又一次掩藏自己时,向后退步的刹那感觉背后有人。他扭过头一看,惊得目瞪口呆。他的妻子美玲直挺挺站在眼前。美玲穿着她那套特殊的衣服,上身是乳白色打底,刺绣着浅咖啡色花纹的纱衣,下身穿褐色长裙,脚上穿着镶了水钻的皮凉鞋。这套衣服之所以特殊,是因为她几乎从未穿过,即使非常合体。她不穿这套衣服,是因为太喜欢它而舍不得穿,更重要的原因是,沽水县很少见穿裙子的女人,如果有人穿,就会遭来非议的目光。那套衣服,是晓寒上班那年一次出差到上海给她买的,她一直珍藏着。现在她来到大城市,来见她朝思夜想的男人,她就穿上了它。美玲的肩上,挎着那只乳白色的皮包,右手拎着一个黄色帆布袋子。美玲搭配的行头,配上那头姜黄色披肩卷发,一点也不比城里的女人逊色。
美玲就这样突然出现在晓寒面前,像从另一个时空穿越而来,更像是一个真正的天使降临人间,一个摸得到、搂得住的,有血有肉的天使。美玲的表情很复杂,有见到丈夫后的激动和喜悦,也有对丈夫神神秘秘、鬼鬼祟祟的行为的猜疑。但晓寒内心并没有半点尴尬,妻子从天而降,无疑让所有杂七杂八的情绪都烟消云散,那些困扰在内心的虚幻感情,一瞬间支离破碎。晓寒感觉自己从云里雾里陡然间落到踏踏实实的地上,回归到应该回归的地方。世上有无数个女子,只有一个适合他,那个女人只要出现在面前,他就会忘记一切。他上前一把搂住妻子问:“你咋来了?”
妻子很不自然地用双手攥着拳放在晓寒的腰侧,她的一只手里,还拎着那个鼓鼓囊囊的袋子。长久没有亲热,美玲一时还不能适应过来,尤其是在这个十分陌生的地方,说不定,会有人突然从某个地方走过来。女人和男人亲热的时候,总是先需要确定环境和时机,她们不像男人那样不需要过程就单刀直入。美玲并没有推开丈夫,这个拥抱的时刻,她毕竟等了很久。
“孩子交给他姥姥了,家里那两只獭兔前两天病死了,我包菜挣了些工钱,天气要转凉了给你织了件新毛衣拿来了,电视里说你打工的这个地方新疆人走钢丝想来看看……”美玲很紧张地一口气说出了很多来这里的理由,可真正的理由她只字未提。
“我好想你。”这个真正的理由,晓寒替妻子说了出来,话一出口,他的泪掉在她肩膀上。
晓寒的话一出口,美玲停止了她滔滔不绝、颠三倒四的话,她的两只拳头变成手掌,抓住了丈夫腰部的衣衫。
“我这就带你去看新疆人走钢丝!我们去住宾馆,下馆子,我还要教你唱一首新歌!”晓寒的话也有些语无伦次,但所有的词汇都为一个目的,尽快把所有的思念都转化成对妻子的关切。
美玲跟着晓寒,先找工头请了假,打车去了金海湖风景区……
作者简介:张瑞明,从事写作30余年,网络写作5年。张家口市作协会员,《千高原》签约作家,沽源县优秀人才。作品散见于《千高原》《中国纪检监察报》《中国建材报》《燕赵文学》《长城文艺》《黔西南日报》《石家庄日报》《邢台日报》《张家口日报》《张家口晚报》《张家口电视报》《烛之光》《沽源文艺》《张北文艺》,有作品收入《存在的见证》《逐梦者的姿态》《历史的足音》等文学专辑。获首届全国草根文学大赛三等奖、首届林非散文奖最佳单篇奖、“王氏剪纸杯”全国散文大赛三等奖、张家口日报抗战征文优秀奖、第二届中外诗歌散文大赛一等奖、梳妆楼传说征文三等奖。长篇小说《冷血》被中国移动阅读基地签约买断,著有长篇小说《察哈尔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