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政涛
以理论生产和知识生产为业的人,常常会忽略现实,或者以理想的现实替代真实的现实,这似乎成为我这样的大学研究者的习惯。但随着教育田野现场的长期浸润,对教师日常生存方式体认的加深,我开始有了对一种乌托邦式冲动——以抽象的冥想替代具体的现实——的警惕。教师周遭面对的是坚硬的现实,它常常让我们无奈地发现理念的虚幻甚至虚妄,它总是轻易地击穿各种以理想的名义刻意炮制的光环和泡沫。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鼓励甚至纵容教师容忍自身面临的现实,认同并屈服于现实。一个只能委身于现实,并且将现实作为遮羞布的教师,既是现实的奴隶,也违背了教育的特点:它是面向未来的事业。眼中只有现实的教育者,从事的必然是没有未来的教育,带来的一定不是真正的教育。同时,也有悖于教师的职业使命:教师是以改变学生的现实生命为业的人。
改变“他人现实”的人,首先需要改变“自我的现实”
每一个自我都是一个宇宙。从日本学者河合隼雄那里,我们发现了“孩子的宇宙”:“是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在每个孩子的內心,都存在一个宇宙呢?它以无限的广度和深度而存在着。大人们往往被孩子小小的外形蒙蔽,忘却了这一广阔的宇宙。大人们急于让小小的孩子长大,以至于歪曲了孩子内心广阔的宇宙,甚至把它破坏得无法復原。”教师的阅读和研究,首先是对孩子宇宙的阅读和研究。在阅读和研究中对孩子宇宙的发现、呵护与创生,理应是教师职业使命的内在构成,也逐渐成为当代教育常识的一部分。
然而,是不是每个人都知道,教师的内心也拥有自己的宇宙,它的辽阔和深厚同样让人尊重和敬畏?我们不应因对孩子宇宙的遐想而忽视了对教师宇宙的眺望,不应因对孩子宇宙的阅读而淡化了对教师宇宙的阅读。
其实,教师对学生的阅读和研究,从来不可能与对自身的阅读和研究分开。教师在日常的专业生活中,不要忘记了对自身宇宙的审视和思考。所谓教师的“教学勇气”,首先是反思和重建自我宇宙的勇气,是在不断拓展自身宇宙的边界中存在的勇气和自信。教育世界中应避免的不在场,不只是学生宇宙的不在场,还有教师宇宙的不在场。
教育中最重要的关系是师生关系,师生关系则是宇宙与宇宙之间的关系,是大宇宙与小宇宙的交融与转化的关系,是两个宇宙间双向滋养、双向构建的关系。
日常教育生活中常常展现出这样的场景:教师的目光总是朝向外部世界,想对外在于己的他人生命有所作为,仿佛他的一生就是为外部生命的宇宙而存在的一生,但很少朝向内部自我的宇宙,很少意识到教师要对孩子的宇宙有所作为,必须首先对自己的宇宙有所作为,要对孩子的宇宙有所创生,必须从自我宇宙的创生开始。一个不愿和不对自己的宇宙有所作为的教师,不会是一个值得信赖和托付的教育者。一个始终停留在生命的过去时和现在时的教育者,怎么可能持续改变他人的现实?怎么可能带给他人以未来?教育中最可能发生的事情是:孩子的宇宙因为教育而变得越来越宽广,教师的宇宙却变得越来越狭窄和封闭……
改变对自身的宇宙麻木和冷漠的现状,重新发现、审视自身的宇宙,学会不断在岁月的流逝中回望自身的宇宙,成为教师必做的功课。教师的自我反思应聚焦到:随着时间和空间的延伸与拓展,随着与孩子宇宙的交融,自我宇宙的深度和广度是否也随之有了清晰可见的变化与发展?
对教师宇宙的发现和重建,不能仰赖他人,只能寄希望于自身
教师宇宙之谜的解开,在教师宇宙的发现和重建中必将经历的精神难题、精神困顿和精神地震带来的精神创伤的疗治,最终都在于对自我觉醒的期待和努力,而不在于对他人唤醒的依赖和等待。谁也不会否认,教师拥有自己的宇宙,前提却是他是否愿意认识自己的宇宙,是否有守护和扩展宇宙的意识与能力,是否真正成为自己宇宙的主人。在这个意义上,所谓教师的专业发展,归根结底是属于教师自身的事情,不是任何一个外在于教师的领导、专家和培训机构的事情。
认识自身宇宙的基本方式仍然是阅读。在阅读孩子的宇宙中阅读自身,在对外部一切与教育有关的有字之书与无字之书的阅读中返回自身宇宙的世界。教师宇宙世界中一切博大和丰富的诞生,一切生命的灵动与生动,都有赖于具有高度、广度和深度的阅读。如此,在沉重与艰辛的日常教育生活中,在时常进发的苦痛呻吟中,教师拥有微渺的希望的光亮才有可能,获得优雅、富有品质的灵魂才有可能。教师的专业发展,无非就是把种种可能变为现实——这注定是一个艰难的需要长期自我投入的事业。
有了对自身宇宙的阅读、发现和重建,有了新灵魂的灌注和扎根,教师所经历的教育时光就不再是琐碎、平庸、烦扰和平面的代名词,从此有了新的内涵,打上了新的印记。教师的内心书房中,从此同时安放着孩子的宇宙和教师的宇宙,它们在彼此交融中实现了宇宙之间的相互转化和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