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端的两端:有滋味的故事

2016-07-15 03:47金衡山
书城 2016年7期
关键词:亚斯贝尔汤姆

金衡山

被誉为“时下美国伟大的小说家”的乔纳森·弗兰岑(Jonathan Franzen)最新力作在去年九月问世,书名《纯洁》(Purity),因书名也是故事主要人物之一的名字,所以也可以叫作《普丽缇》。如同他闻名美国文坛的前两部小说一样—《纠正》(Corrections, 2001,获美国国家图书奖),《自由》(Freedom, 2010),这部作品也是皇皇几百页(有563页之多),在当下这个快餐文化横扫天下的时代,一部小说写得如此之长,而且话题和内容还颇为严肃,这倒是很有点另类,弗兰岑大概是一个只顾自己写作,不顾市场的码字者(王朔语)。

可是,弗兰岑每有新作都会吸引不少眼球,这次也不例外。评论界的意见倒是褒贬不一,《纽约时报》的评论称小说“雄心勃勃,试图表达我们这个时代的生活方式”,而美国全国广播公司网上的一则评论在提及作品之勃勃雄心的同时,也批评小说叙述过程中自我陶醉的现象,评论者认为是“充满了自我陶醉的胡言乱语”(self-indulged nonsense),另外一个网上评论则干脆开口大骂弗兰岑,说他是一个毫无价值(worthless)的作家,说到小说的叙述语言时,则认为不如《哈利·波特和魔法石》(哈利·波特系列第一部)那样文雅,而涉及性描述时,又不及《五十度灰》那样性感突出。真是众口难调,弗兰岑看到这些评论不知有何感想。

小说围绕着主人公之一的匹普(普丽缇的昵称,弗兰岑显然在这里套用了狄更斯的小说《远大前程》主人公的名字)寻找父亲的历程展开。大学刚毕业的女生匹普从小不知道父亲是谁,一直与隐居在加州山间的母亲一起生活,通过一个偶然机遇,她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名叫安德里亚斯的网络能人,从此开始了其离奇的寻父历程。小说的情节由此铺展开来,在读者面前出现的既有凶杀、追捕,也有间谍、阴谋,更有爱情与情爱的纠缠,性与情的冲撞,与此同时弗兰岑也将笔触深入历史与当下,从冷战年代到二十一世纪的互联网时代,从政治极权到技术极权,从女权姿态到资本控制,普丽缇的寻父过程在弗兰岑的笔下走过了一条个人、家庭、时代、历史既互相关联,又互相碰撞,同时也是互相印证的道路。显然,弗兰岑通过这样一种纵横交错的情节布局,显示其擅于掌控的才思。

小说分成七个部分,每个部分既可单独成篇,又互为关联。既长驱历史,又直面当下,纵横捭阖,左右开弓,丝丝相扣。从情节设计的角度而言,弗兰岑真可谓是讲故事的高手。每一个人物后面都是一连串的故事,而且透着神秘与深沉。比如小说描述的一个重要人物,网络揭秘者安德里亚斯,父亲是东德共产党中央的一个官员,母亲是大学教师,教授莎士比亚,但是从小安德里亚斯对父母亲的印象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父亲的工作神神秘秘,母亲则常跟一些年轻学生玩暧昧,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他在大学写一些歪诗,被赶出学校,后来干脆搬到一个教堂的地下室居住,自称是青少年的导师,成为一些女学生的心理咨询师。直到遇到了一位名叫安娜格雷特的少女,他的生活开始起了变化。女孩的母亲是一个护士,利用工作之便偷拿医院的药品吸毒,被其丈夫也即安娜格雷特的继父发现,这个东德秘密情报组织成员抓住妻子的秘密向继女要挟并进行性骚扰,安娜格雷特向安德里亚斯求助。于是两人密谋合作干掉了女孩的继父。秘密警察发现了安德里亚斯的行踪,开始针对他的侦查,但很快柏林墙倒塌事件发生。此后,安德里亚斯加入反对东德政府的游行,在抗议行为中成为著名的持不同政见者,并利用他父亲的关系,从秘密警察的档案中取走了对他的调查案卷。从此他成为了一个没有“档案”的人。这也为他后来成为网络揭秘者作了神不知鬼不觉的铺垫。

之所以要专门讲述安德里亚斯的故事,是因为从中可以看出弗兰岑在这部小说中使用的一种“春秋笔法”,即通过客观叙述的方式表述意义。如上述所引评论者所言,弗兰岑在这部作品的叙述中似乎着实陷入自我陶醉之中了,也就是过于关注故事的讲述。安德里亚斯的故事完全可以独立成章,弗兰岑的叙述如同这个人物的传记,但实际上,他只是这部作品中的几个人物之一,花这么多篇幅讲述一个人物的历史是否必要?在回答这个问题前,可以先看看这个人物塑造的一些特点,其一是他的行为的极端性,他与安娜格雷特的谋杀行为从故事叙述来看很像是小孩玩家家,太过容易,当然也就太过极端,从一般情况而言,这样的事是不可能发生的,但是弗兰岑很简单地让其发生了。弗兰岑的叙述大部分时间非常客观化,不带叙述感情,似乎只是记录一个事件而已,聚焦于人物的视野,从叙述技巧上看属于有限第三人称客观叙述(third person limited objective narration),它的特征是从人物的角度出发安排人物的行为,逻辑上呼应人物的心理需求。这样,从常理看来不可能发生的事,在这里是可以发生的;其二是故事内容的吸引人之处,这里既有谋杀,也有情爱、性爱,更有一环套一环的神秘诡异,这构成了故事叙述的主要内容,当然也是吸引读者注意力的主要法宝,两者构成了一种张力,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不仅发生了,而且还发生得非常富有逻辑。这就是极端的两端,一端是与现实的冲突(不可能发生之事),另一端是富有滋味的叙述,娓娓道来,引得读者兴趣盎然。弗兰岑这种反现实的现实主义笔法更是建立在人物的个人生活与大历史背景的有机结合之上,安德里亚斯成名之际的东德正是面临冷战结束的世界变化之时,东德秘密警察与安德里亚斯的犯罪行为阴差阳错地纠缠在一起,且似乎是一同消失在时间的流逝之中,弗兰岑似是要表明一个历史时代的结束,但同时他的故事情节安排又在不经意间留下了伏笔:安德里亚斯与匹普的父亲汤姆在东德的相识,为安德里亚斯以及整个小说其他人物的故事在二十几年后的二十一世纪再起风波安插了不可或缺的关联。这就是弗兰岑花费大篇幅讲述安德里亚斯这个人物故事的缘由。

同样,极端的笔法在涉及安德里亚斯在当下时代的经历时再次发生作用。安德里亚斯突然间变成了互联网技术的大咖、揭秘大王,弗兰岑似有意要把他与现实生活中的阿桑奇与维基解密作一呼应,以此显示其对于现实的关注,而极端的含义则表现在他充分阐释了互联网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的功能,如同一张大网,互联网罩住了这个世界,无人可以逃脱。读者其实并不知晓安德里亚斯是如何成为互联网能手的,弗兰岑并不想如同描述安德里亚斯过往历史一样讲述他成为互联网强人的过程,弗兰岑关注的是互联网在当下世界具有的强大的无坚不摧的力量。安德里亚斯正是通过互联网搜索对付他潜在的对手,汤姆的女友莱拉,又通过她搜寻到了多年不得音讯的汤姆,然后又通过脸谱查寻搜索到了汤姆的妻子安娜贝尔,之后再通过安娜贝尔寻得匹普。这看似不可能的事,在互联网上都成为了可能。同样,在这种极端的可能的背后是一个有滋味的故事,从内容而言,这都是能够吸引读者的地方,而与此同时,互联网在二十一世纪的作用也与冷战前的东德有了一种藕断丝连的联系。如果说其时东德的秘密警察无处不在,那么如今的互联网则与其如出一辙,弗兰岑安排安德里亚斯担任无所不能的互联网的代表,当年的貌似极权政府的反对者,变成了当下的另一种极权的代言人,这是不是可以说是历史的必然抑或是讽刺?这样的故事当然很有滋味,文化的与政治的滋味在弗兰岑的客观叙述中时不时地总是要显山露水一番。

极端的迹象也发生在小说中的另一个人物身上。匹普的母亲安娜贝尔是一个严格的素食主义者,但是她的父亲却是一个肉食加工行业大亨,在他们两人之间存在着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墙。无论父亲如何讨好女儿,女儿始终视父亲为敌人,敬而远之,甚至在众人面前加以羞辱,即便是在自己结婚之时也不让父亲出现。虽然父亲是亿万富翁,但是安娜贝尔视他拥有的金钱为粪土。她是一个艺术纪录片导演,一心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揭示现实的真相。这样的故事情节似曾相识,并不算走入极端。不过,弗兰岑似总不肯放弃把“极端”强加到安娜贝尔的头上,他让安娜贝尔一门心思扑在一部艺术纪录片的拍摄上,但那是一件永远不可能完成的工作,这项工作成为了她生活的主要内容,重要性远超丈夫汤姆,安娜贝尔性格的“极端”在这里开始显露。汤姆不堪忍受,想要离婚,但是,安娜贝尔总是在他离婚心思升起时表现出超级柔情,把汤姆紧紧拴在自己身上。最后,汤姆只得使出撒手锏,告诉安娜贝尔他准备接受她父亲的恩赐,收下一笔大钱,这一下子在他和安娜贝尔之间掀起了轩然大波,后者立马变脸,并采取了断然措施:离开汤姆,从此杳无音讯。通过上述情节安排,弗兰岑一步一步让安娜贝尔走向了行为的极端。同样,这样的故事安排与人物塑造自有其丰富意义所在,一方面安娜贝尔的性格坚忍不拔,不达目的不罢休,另一方面自我意识突出,以至变成完全的自我中心。而更有意思的是,她的行为有着高尚的动机支撑,与父亲针锋相对是出于保护动物的古道热肠,与丈夫分道扬镳是缘于女性独立的坚持。已经非常独立的她不能忍受丈夫代表这个家庭接受资本家父亲的钱,而离开丈夫、独自前行这个行为背后闪耀着的则是女权主义的光辉:本可以依赖的两个男人,在关涉自己作为一个独立的人、一个独立的女人的问题上,完全可以视为绊脚石一脚踢开,这是多么富有诗意的行为!同样非常有意思的是,安娜贝尔的为独立而战的结果并不是去开创一番大事业,以显示自己作为一个女人拥有的超凡的能力,而是一头扎向隐居,似从人间蒸发,弗兰岑给安娜贝尔这样的安排是不是要表示这与她作为动物保护主义者的行为是一致的?回归自然嘛。不过,无论如何,安娜贝尔行为的极端性还是不言自明的。人物行为的极端导向故事的曲折,可以吊足读者的胃口,这是通俗小说惯用的手法,安娜贝尔的自我消失至少给故事的叙述与情节布局埋下了神秘的种子,留下足够的悬念,从中是不是可以看出弗兰岑对通俗小说的借鉴?这是极端的一面,极端的另一面是通过安娜贝尔这个人物的刻画,弗兰岑可以说是顺手显示了小说题目的用意,“纯洁”是小说的题目,安娜贝尔的行为也是建立在纯洁动机的基础上,无论是动物保护信仰还是独立自我行为,其行为动机的纯洁毋庸置疑,但问题的关键是,纯洁是不是过了头?换言之,纯洁的动机和行为是不是就一定导致好的结果(道义上的可接受)?安娜贝尔对父亲的蔑视换取了她的信仰的满足,但同时也剥夺了其父的天伦之乐,而她的自我中心式的行为则更是在事实上导致家庭的分崩离析。极端“纯洁”的两端互为关联又互为矛盾,弗兰岑的用意滋味十足。

而在展示矛盾的用意之外,弗兰岑似乎也把这个矛盾的解决作为小说情节发展的最后落脚点。小说结尾时,匹普把离散多年的父亲汤姆和母亲安娜贝尔拽到了一起,从小跟单身母亲生活的她总算是有了一个完整的家了,小说从匹普的视角开始,绕了一个大圈,又回到了匹普。小说叙述伊始,匹普在加州奥克兰,之后,寻父之路引导她去了南美玻利维亚,又从那儿去了美国科罗拉多丹佛,走了一个大圈后,她又回到了加州,同时回归的是她的父母亲。应该说这是一个大团圆了,作为大作家的弗兰岑似也免不了这样的俗套。小说开始时,匹普经历了一次偶然的艳遇,小说结尾时,匹普再次见到了曾经艳遇的对象杰生,曾经的性伙伴转换成了爱情的对象,匹普的人生在经历了寻父的曲折过程后似乎终于找到了意义所在,这也应算是一种大团圆。不过,弗兰岑似不想以如此愉悦的方式结束他的“宏大叙述”,小说结束时,匹普向杰生表白了她的爱情,同时他们也听到了她父母的争吵,用叙述者的话说,那是一种“不加掩饰的、自然的仇恨的声音”。汤姆与安娜贝尔的互相指责再次让读者回味了他们间曾经有过的仇恨。这时,弗兰岑转向了匹普的感受:“匹普又一次关上了门,想把他们的声音挡在里面,但即便是门关住了,她也能够听见他们的争吵。那两个给了她一个破碎世界的人现在正在声嘶力竭地互相冲着对方吼叫着。杰生叹了口气,握住了她的手。她紧紧地握住。她应该比她父母要做得好一点,这是可能的,但她不知道她是否能做到。这时天空的一边又一次亮闪了一下,雨下来了,来自西边漆黑一片的海洋的雨,滂沱大雨落在车顶上,爱的声音淹没了其他的声音,只有在这时,她心中想到她也许是可以的。”显然,爱是解决矛盾的唯一途径。弗兰岑最终还是免不了俗套。

也只有在这时,我们才发现,原来名为“纯洁”的匹普才是《纯洁》的主人公,真正的纯洁是要从她那儿开始的,当然那应是下一个故事的内容了,大作家弗兰岑准备好了吗?

猜你喜欢
亚斯贝尔汤姆
On English Grammar Teaching in Senior School
掉钱
贝尔米兹的“鬼脸”
春天来了
贝尔去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