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安庆
一
作为一个纯粹的门外汉,一直以来我都很有兴趣看社会学家和人类学家田野调查的“副产品”。这些学者的“主产品”当然是严谨规范的学术著作,然而在田野调查过程中会有很多颇有意思的故事,只要有心写下来,往往都很好看。比如说牛津大学人类学博士奈吉尔·巴利,写了一本风靡全球的《天真的人类学家》,记述了他在非洲喀麦隆多瓦悠人村落两次进行田野工作的经历,写得生趣盎然;另外还有一本玛乔丽·肖斯塔克写的《妮萨:一名昆族女子的生活与心声》,作者婚后陪丈夫调查昆人,跟昆族妇女泡在一起,萌发兴趣,写成这样一本可读性非常强的书……在这个书单上,我们还要添加这本书:《城中城:社会学家的街头发现》,此书是作者素德·文卡特斯博士论文的“副产品”。
一九六六年出生于印度的素德·文卡特斯,主要研究城市犯罪组织、毒品交易,以及卖淫等地下经济现象,除开本书外,还有《暗箱操作:城市贫民的地下经济》《漂浮之城:流氓社会学家的纽约地下经济观察记》等著作。看一下作者的履历我们便知,他的研究始终与“地下经济”有关。我们也知道,“地下”是一个危险之地,一般人都不敢随便踏入,更别说去深入研究,然而作者却在芝加哥一个黑帮里一待就是六年,与黑帮头目成了“兄弟”,还拿到了黑帮最至关重要的账本,成功打入了芝加哥黑帮上层,成了他们的座上宾。这些都是怎么做到的呢?书里有详细的交代。
二
在书中,作者指出社会学的领域长久以来就分为两个阵营:一个是定量和统计技术的研究者,另一个是通过直接观察,经常与某一社会群体共同生活的研究者。第二个阵营的学者通常被称为民族志研究者。他们使用第一手的材料来回答某些特定的问题。显然,作者对于第一种研究方法是持怀疑态度的,“我喜欢研究者提出来的这些问题,但是比较起我在芝加哥街头看到的活力十足的生活,这种讨论显得既无趣,又遥远,既抽象,又呆板。尤为令我好奇的是,绝大多数研究者似乎并不热衷于会见他们所研究的人群。这并非出于任何敌意—他们绝大部分都是好人—而是因为与研究对象的实地交谈会被认为杂乱无章,不够科学,还有可能导致偏见”。
基于此,作者选择了芝加哥的黑人社区来作为自己的研究对象。在正式进行田野调查之前,他就跟一些黑人聊过天,有一位老者就说过,“我们住在城中城,”他说,“他们有他们的世界,我们有我们的。如果你能明白,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你就会理解这个城市是如何运作的。”这番话提醒了作者,芝加哥黑人们感知世界的方式与社会学家表述城市贫困人口生活的方式存在着巨大的差别。这种差别,在作者开始调研之时便能鲜明地感觉出来。他拿着自己做好的问卷去了黑人社区,进入了废弃的大楼之内,看到黑人们正在进行毒品交易。作者当时看起来很倒霉事后却应该庆幸地碰到了黑帮老大J. T.。“作为穷困黑人的感觉怎么样?”调查问卷里这个问题让J. T.很是不屑,“要是你根本连我们是谁、我们做什么都不知道,你怎么做这个?”他的语气有点指责的意思,但更多的是失望,其中好像还带些困惑。J. T.又说:“你不应该四处问人们那些愚蠢的问题。对于我们这种人,你应该和我们混在一起,了解我们做什么,怎么做。没有人回答你这类问题的。你应该去理解年轻人是怎么在街上讨生活的。”
很多年之后,当J. T.与作者又重新聚首时,他说:“你生平一天的活儿也没干过。你唯一擅长的事情就是跟着像我们这样的黑鬼混。”可以说,J. T.的出现成就了这本书,也成就了作者的学术事业。一开始,作者就觉得在他和J. T.之间有着一种奇怪的亲密感。是J. T.带他进入了黑帮的内部,开启了他研究“地下经济”的大门。不过颇有意思的是,两人对对方的定位是不同的。对J. T.来说,素德是他的传记作者,他才有如此热情带他进入自己的领地,让他见识自己的才干。
我觉得此书最大的意义在于让我们见识了一个真正的地下黑帮。至少从十九世纪末开始,黑帮一直都是美国城市结构的一部分。但是截至作者写出此书之前,关于黑帮的社会学著作,多是着眼于黑帮挑战与父母、店铺主、社会工作者以及警方之间的关系。对于黑帮的研究性描写中,他们是危险的,也是讨厌的,这无疑也是我们对于黑帮的“刻板印象”。然而作者随着J.T.进入了他的地盘罗伯特·泰勒,所见所闻都与传说中的不同。与其说,这是一个无恶不作的黑帮,不如说他们是罗伯特·泰勒实际上的管理机构:J. T.或许是一个不法之徒,但他更是一个立法者。他的所作所为表明,他的组织才真正统治着这个街区。
他们是如何统治的呢?作者作了具体的细节描述,“有的时候,这种接管是彻底的。比起芝加哥警方来,黑暗之王更具侵略性地监控了这些大楼。通过控制一楼大厅和停车场,黑暗之王使得居民们不能随意行动。他们一般每个月都会举办一次周末篮球赛。J. T. 还在此举办大型的街区派对。这意味着运动场地及其周边都要十分整洁,这还意味着,其他的租户有时候必须在J. T. 的命令下,取消他们的棒球活动或是露餐。”在这里,原来应当由政府各个职能机构承担的责任,由J.T.的黑暗之王(这是一个大型的地区帮派,其分支北至密尔沃基,南到圣路易斯,东及克利夫兰,西达爱荷华,J. T.当时是这个帮派的中层)接手,当然他们最终的目的还是通过毒品交易来赚钱,为了达到此目的,势必要维持自己地盘的秩序,维护社区治安、清洁大楼、处理居民纠纷这些事情都有专人来处理。
J. T.就是这个社区的“区长”,真正做到了事无巨细地管理。当然,如果社会有不安定因素,比如说有人“不听话”了,那就得尝尝J. T.的厉害了。作者就亲眼见证了J. T.殴打一位老人,因为他的权威被人挑战了。饶有意思的是,作者面临的难题是:“我曾确信自己只是一名社会学的观察者,超脱而又客观。但是我现在开始觉得自己错了。我真的只可以站在一边,看着某人挨揍吗?我如此渴望靠近暴力,靠近一种我明知其他学者所无法见到的文化,我为此而感到羞愧。”这种矛盾的心态下文将会谈到。
有一次J.T.问了一个问题,一个作者一直都希望他永远也不要问的问题:“你在这里到底做什么?我是说,你在写些什么?”而作者只能结结巴巴地说:“好吧,坦率地说,我……我是对你做事的方式极为感兴趣,就像我说过的,我是在试图理解你是怎么想的,你为什么会决定回到这个街区来,并且主持这个组织,你为此要做些什么。”的确,作者迫切需要了解的是:J. T.的帮派是如何在更为广泛的社区中发挥影响力的?甚至在更为基本的层面上,J. T. 每天都在做些什么?他还有哪些帮派的活动没有向作者展示?
我觉得书中最为精彩的一部分是第四章的《黑帮老大的一天》,J.T.让作者当一天黑帮老大,好让他通过实际的操作见识J. T.的才干。比如说,在与各个销售主管见面的时候,J. T. 都会提出一组标准的问题:有没有常客流失?(常客即消费者)有没有人抱怨?(关于海洛因的质量)有没有人离开你,去找别的人?(指消费者从其他销售员那里购买海洛因)有人盯着你吗?(警察或者租户领袖们)有新的混混儿在附近转悠吗?(无家可归者或者街头小贩)你见过别的黑鬼来过吗?(敌对帮派的)这些丝毫不像是我们想象中的黑帮老大那般潇洒,作者充当这一角色显然能力有限。它比作者想象到的更平凡,也更戏剧化。一天下来,作者筋疲力尽,脑海中旋转着各种确定的和不确定的细节。一旦J. T.自己出面来处理,事情就容易得多。书中细致地描写了J. T.如何来做事:他必须要在各种问题失控之前将其处理掉。他还得继续主持这个成功的地下经济:执行合约、激励他的成员冒着生命危险赚取低薪、与反复无常的大佬们打交道。在每周例行的巡视中,J. T. 所遇到的问题似乎没完没了,而他处理起来游刃有余。
三
如果说J.T.是本书的“男主角”,贝利女士就是当之无愧的“女主角”,她是一个能跟J.T.抗衡的厉害人物。她的头衔是地区顾问委员会(Local Advisory Council)的大楼主席。这是一个选举出来的职位,每个月有几百块的兼职工资收入。大楼主席的正式职责包括:游说房管局改善楼房维护、为租户的活动争取基金支持,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工作。选举每四年一次,现任者很少会下台。有一些LAC的主席比其他人的权力要大得多,贝利女士就是处于这一权力层级的高端。
她是罗伯特·泰勒的“女王”,一方面的确是在维护住户的利益,一方面正如租户们所指控的,贝利女士放纵J. T. 的帮派,并且从与他们的结盟中受益。她在跟作者的交谈中,重点强调了她把帮派的不义之财用于善举的能力。作者也从J. T. 处得知,贝利女士从帮派那里得到了报酬—以换取他们默许或者允许帮派在他们的公寓里隐藏毒品、现金,或者武器。对于一个贫困的家庭来说很难拒绝帮派的金钱。一个受到政客、店铺老板、警察和其他人尊重的租户领袖,与一个毒品黑帮走得如此之近,并且同其老大如此亲密合作,这让作者意识到,在这个计划区里的人们有多么绝望。
在这个计划区里,这是一种长期的惯例。人们会定期召集民兵,以追查丢失的财物、执行惩罚,或者只是为某位受害人讨个公道。在一个这样的街区里,警方几乎没有存在感,而受虐待的女人则找不到避难之所,有时候,民兵就成了最好的保护措施。此时,贝利女士起到了重要作用,正如她的秘书所说:“没有警察,也没有医院的人出现。我们不能再这么过下去了!所以为什么贝利女士这么重要?尤其是对女人来说,她可以确保她们的安全。”
的确,贝利女士帮助了很多女性和她们的家庭,作者对此产生了极为复杂的感情—机智灵活,富有独创性,然而同时也常伴随着道德问题。可用的资源如此缺乏,所以作者理解她为何只问结果,不择手段。然而,与帮派合作、贿赂官员来获取服务,以及重新分配贩毒赃款,对她大楼里的那些普通家庭则帮助甚少。贝利女士告诉过作者,要是规则管用的话,她更愿意遵守规则。但真正驱动贝利女士的,最终还是对于权力的渴求?这是作者心中一个长久的疑惑。
四
最后,我们再回到作者的身上来。作者一直努力把自己放在一个旁观者的位置,从而从内部观察生活。但不可避免地,他也卷入其中。作者在与J. T. 和他楼里其他人的接触中,已经见识到,在他们的丰富思想与自己所读过的社会学研究中对他们的诋毁性刻画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别。作者为之感到沮丧。在学界,他们会普遍被描述为倒霉的愚民、毫无洞察力或者远见之徒。但是J. T.的母亲梅女士的热情好客,租户们自发而乐意的对他的教导,不仅出乎作者的意料,而且还让他不胜感激。作者开始意识到,他可能永远也没有办法回馈他们的慷慨大度,“我自欺欺人地想,如果我能够做出优秀而客观的学术研究,那或许就可以导致社会政策的改进,并有可能改善他们的生活。我也想要设法更为直接地回报他们,但是由于当时还在靠学生贷款度日,所以我几乎无法可想。”
一方面,作者知道J. T.这些人在管理着一个有组织的犯罪集团,心里十分恐慌,感到自己正在跌入一个永远也无法爬出的深渊。他曾经反复试图撇清自己与这个帮派的关系,或者至少表明自己的中立态度。但是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中立这回事,没有像学术领域里的诸种规则所陈述的那种中立。在书中,作者经常处于两难境地:做学术的学者如何保持中立(尤其是做田野调查的社会学家)?当你亲眼目睹他们在交易毒品和殴打他人,作为一个公民你有立马报警的义务,可是这样的话,你也就断送了自己的研究。此刻,你该怎么办?作者的选择是一边纠结一边继续他的田野调查。另外一个两难是,J. T.一直以为作者是在为自己写传记,作者有意无意地利用这个误解好进行自己的学术研究,这种矛盾的心态在书中比比皆是。
书的结尾,罗伯特·泰勒被拆,J. T.“统治”的帮派分崩离析,“在几年之内,J. T.厌倦了帮派的生活。他管理过他堂兄的干洗店,又开了一家烧烤店,后来倒闭了。他已经攒下了足够的存款,包括地产和现金,这足以弥补他的低收入。”而作者因为对黑帮的研究在学界声名鹊起。但两人依旧保持了朋友关系,时常一起喝喝酒。书的结尾尤为动人,“我可以从一个与我的学术世界距离万里之遥的人那里,学到如此广博的知识,收获不可胜数的教益,并且得到了无比丰富的经验。当我走在距离芝加哥已经十分遥远的街道上,在巴黎的混乱的郊区或者是纽约黑人区的某处,与人们厮混或者聆听人们的故事时,我仍然能够听到J. T. 的声音。”不知道成就作者学术事业的J.T.原型是否看过这本书?也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但作者是不会告诉我们了,毕竟他要保护好他的“向导”,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