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陈忠实

2016-07-15 02:08探针
齐鲁周刊 2016年18期
关键词:小利陈忠实白鹿原

陈忠实最终没能把自己剥离出乡村。当新世纪初不堪文坛纷乱后,他遁离西安,来到了西蒋村老家,他自己的白鹿原,2016年4月29日,《白鹿原》的作者和事实上的主人公走了,只不过,这次远行没有三天三夜的大火、漫天飞雪和晶莹剔透的白鹿出现。

白鹿原

1985年,陈忠实开启了50万言的文学冒险。彼时他43岁。

那是一场文学竞争中溢出的灵感。另一个赌徒是陕北人路遥。一年后,《平凡的世界》第一部面世。陈忠实设想的,是一部“死时垫棺作枕”的巨制。此后,县志中的烈女,远古神话和老人口述的村庄往事成了他的源泉。未写出“枕头”的焦虑感长期折磨着他。在《白鹿原》动笔三年前的一次座谈会上,他发言称,自己迄今为止所有作品“顶多只算是不太高明的连环画。”

1988年4月1日,陈忠实写下了《白鹿原》第一行字后,感觉“已经进入我的父辈爷爷辈老爷爷辈生活过的这座古原的沉重的历史烟云之中了。”

狂热的想象撕碎了关中麦地的宁静。文本中,艳丽的罂粟点缀着散发出乳香味道的麦子。死亡随处可见,恐怖感笼罩着全书。屠杀,活埋,杀害荡妇,还有活跃在原野上的吸血鬼般恐怖的白狼。直到最后,众人围观黑娃被建国初镇压反革命中处决。甚至十几座峁梁,在他笔下也“如同一具剥撕了皮肉的人体骨骼”。

小说开头,白嘉轩的众多妻子死亡。以至于他的生理被传成“长着一个狗的家伙”。

这绝不是他当时的村庄。多年后,陈忠实在西安给大学生们讲述往事时,提到了改革开放初期村庄的保守。当时,在西蒋村村头,一些穿着鲜艳衣服的青年在村头溜达,被保守的村民斥道,“啥货!”

四年后的1992年,长途跋涉结束。陈忠实后来告诉《陈忠实传》作者、陕西省作协文学创作研究室主任邢小利,写完全书的他“顿时陷入一种无知觉状态”。这与路遥写完《平凡的世界》场景类似。后者在亢奋中将一支使用许久的圆珠笔掷出窗外。

中央党校在读博士郝重庆大学期间曾邀请过陈忠实给全校作报告。他回忆,当时西北大学礼堂设备简陋,以至于话筒很长时间不能正常使用。他演讲开场第一句话,“西大话筒出声音和我创作一样艰难。”

这种艰难体验以及由此带到的激动,可以从陈忠实的反应得到验证。写完《白鹿原》,当他收到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来信后,“从沙发上跃了起来,噢唷大叫一声,又跌爬在沙发上。”

1993年6月,那个“枕头”出现。初版《白鹿原》的封面是一个老农拄着拐杖站立。

同年,贾平凹的《废都》也面世。此后,陕西民间流传一种针对两人的说法,“陈谷陈糠陈忠实假烟假酒贾平凹”。贾平凹说,“这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对《白鹿原》和《废都》指责非议时,民间一种戏谑词。”

陈忠实、贾平凹和路遥构成陕西文坛影响最大的“三巨头”,被当时的媒体称为“陕军东征”。

参照物

小七岁的路遥是陈忠实在文坛上主要的参照系。

1982年,陈忠实看完路遥的《人生》后,坐在椅子上,有“一种瘫软的感觉”。一位熟悉两人的文艺界人士说,“他们有文学的交流,但平时很少说话。那时候陈忠实似乎有希望,但又很迷茫。陈忠实人更宽厚,很随和。路遥除了陕北圈子,平时和其他人交流很少,碰到他看不起的人连话都不说。他有时会骂一些人‘那个怂样。”

“陈忠实最大的遗憾是没有一部关于《白鹿原》的轰动的电影出来。”西安电影制片厂导演何志铭说。路遥小说改编的电影《人生》大获成功,他当时成为全国性的人物。何志铭回忆,当时在陕西作协院子内,一段时间每天能收到一麻袋给路遥的观众来信,“陈忠实当时不是一般的震动”。

《白鹿原》刚出来,影视界就有改编拍电影的想法。电影《白鹿原》最终在2012年上映。著名编剧芦苇告诉探针,对此前的电影,陈忠实“看过两次,苦笑,但他厚道,公开场合并未反对。”此前芦苇想写《白鹿原》剧本,陈忠实非常通达,说“我不懂电影,你按照电影规律放开写就行了。”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陈忠实与路遥均不合主流。在各种现代文学流派盛行时,两人却回归现实主义这个显得陈旧的道路上。《白鹿原》扉页所引“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即是现实主义作家巴尔扎克的话。

成长之殇

在小说的最后一次死亡——鹿子霖之死发生十年前,陈忠实出生在白鹿原。

他经历了被时代裹挟的早年。为了投考中学,他磨破鞋底,拖着血痕的脚硬走几十里。上学的费用是农民父亲卖小叶杨树换来的。

他最早的文学尝试诞生于空洞激昂的宣传诗中。当时,陈忠实一口气写了五首歌颂大跃进和人民公社的诗歌,还得到褒奖。但他歌颂过的运动没有给他好运。随后到来的大饥荒席卷了陈忠实所在的高中。饥饿中,他每天睡觉前喝大碗盐水才能睡眠。

高考落榜后,成为民办教师的陈忠实正式开始了文学梦的追逐。缪斯降临在牢狱般简陋的写作场所:糊着纸的破房子,煤油灯,桌子腿靠草绳捆着来维持稳定。

“文革”中,陈忠实所在中学成立了红卫兵组织,他任政委。在疯狂岁月,他进京参加了红卫兵的集会。他所在组织被打倒后,他一度陷入精神危机。

写作仍在持续。他创作的小说《无畏》,发表在1976年的《人民文学》。因为写的是公社干部与“走资派”斗争的事,“四人帮”倒台后,他被牵涉,后经调查才脱离干系。

2012年的一天,在火车上,陈忠实情绪激烈地告诉邢小利,“文革中人都疯了,我也疯了!”

《白鹿原》面世后,既好评如潮,也收到不少尖锐批评。其中包括著名文学评论家、北京大学中文系张颐武教授写的《白鹿原:断裂的挣扎》。张颐武认为,“但《白鹿原》却仅仅是一个断裂处挣扎的文化产品,陈忠实的卓绝的努力和虔诚的创作态度并未结出理想的果实。这些重返‘整体性的努力带来的却是极度的碎片化的零散的段落的连缀。”在上述评论中,张颐武也注意到陈忠实“人道主义式的悲悯的情怀。”

“从中国文化和精神的谱系上看,陈忠实既不属于传统意义上的文人,也不属于现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邢小利这样评价陈忠实。

邢小利解释,“传统文人,除了写小说,还有琴棋书画等雅趣。而现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拥有独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陈忠实是在共和国的环境下,由党培养起来的,之后进行自己的文学追求和探索。他不是这两者。要在建国以来的大背景下看待他。他这样的人以前不会有,以后也不会出现。”

盛名之下

陈忠实视《白鹿原》如子。多次见过陈忠实的郝重庆记得,一次在宴会上,许多朋友拿书过来签名。一个朋友拿一本盗版《白鹿原》过来,被陈忠实拒签。

晚年,享有盛名的陈忠实担任了文坛的多个要职。不过,他在官场上并没有体会到《白鹿原》创作中的那种愉悦感。

邢小利此前记载,陈忠实担任陕西省作家协会主席后,当时办公场所破旧不堪。他为此去找时任省长。不料该省长不谈正事,扯到其他闲话题上来。陈忠实为此骂道,“这省长是个二球”(“二球”是陕西方言“脑残”的意思)。

作家白志强回忆,一位高官曾问陈忠实为何不再写,之后说了一大套官话。陈忠实只回应了一句,“你懂个锤子。”“文坛就是一个名利场。”陈忠实生前告诉邢小利。2001年,陈忠实回到了老家西蒋村,准备了烟煤和粮食,住了两年。他保持着关中人的生活习惯,蹲在凳子上写作。

邢小利介绍,陈忠实50岁以前基本住在乡下。他成了专职作家的那一年,仍在田野上拉犁播种小麦。

乡村给了他一生的嗜好:臊子面、关中方言和大得出奇的烟瘾。《白鹿原》问世前,他曾长期抽廉价的工字牌雪茄。他对作家白志强谈到,“日他妈,咱没钱,抽这烂怂烟便宜么,劲儿大。”《西安晚报》资深文化记者贾妍回忆,陈忠实晚年只抽一种已经停产的“巴山”牌雪茄。该烟停产前,陈忠实托人买了很多箱回来。郝重庆介绍,一次去美国,飞机上禁止吸烟,陈忠实很不适应,回来说再也不想去美国了。

生前看到邢小利写的《陈忠实传》后,陈忠实说,“没有胡吹,我很赞赏。”

陈忠实在作协已居高位多年,但丝毫不掩性情。贾妍回忆,编剧王宝成生前住院,陈忠实和她曾前去看望。陈一见王宝成说,“你怎么瘦成这样了!”说罢眼噙泪水。

贾妍介绍,陈忠实不会发手机短信,“春节遇到别人给他发短信拜年,他会打电话过去给对方祝福。”

2015年4月,陈忠实确诊为癌症。邢小利介绍,此前体检,医院让他去复查,说肺部有个阴影。他拒绝,说“抽烟的人肺都有问题”。病魔最终没有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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