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萍,诗人,作家,自由摄影人。2007年开始小说创作。曾获“《上海文学》2006年诗歌新人奖”。2015年获《诗刊》社、鲁迅文学院等机构颁发的“中国新锐诗人奖”。已出版诗集《失眠者和风的庭院》,电影笔记《极圈线上的湖水》。
1、诗歌是也必须是一门密学。对于像我这样怀有精神洁癖的人来说,评定一首诗的好坏就是由其守密程度而定的(包括节奏、气息和语言)。
2、诗歌理应设置“障碍”和“门槛”,以让人类精神最不可说的部分以介于神、巫之间的状态,刻在被风雨浇灌的沉积岩上。
3、守密程度高的诗歌是个人精神对人类精神图景所做出的打开宇宙幽玄之门的少数人才可为的贡献。
4、守密的诗学应该在那些从未有经验可资分享的危险的边界上留下横七竖八的足迹。
5、每一位好诗人都是诗歌发展历程中的一个样本,都是为了自己失而复得的灵魂而写作,为了命中注定的知音读者而写得更好。
6、从写作的层面来说,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有益于写作的因素,可能就是对孤独构成威胁的因素。
7、我写诗的时刻都是重要时刻,这并不是说我写下来的都是重要的诗。在我这里,诗歌是对生活一次又一次的赦免,在人生的履历上,它只承认灵魂的合法性,在灵魂的履历上,它像一只独角兽独自维护着一个被海水淹没的镜面。它们能不重吗?它们的拯救行动又是何等隐秘。
8、可以通过一首诗认识一个人,也可以通过人认识其诗。我的意思是说,在诗歌里,隐身术是不存在的。节奏气息语言,这些其实根本不是技术,而是一个人无法摆脱的心性。我更想说的是,一个好诗人是天生的,一个坏诗人也是天生的。所以,艺术其实就是命运。努力不努力,关系甚微。
9、敏感度是否衰退是评价一个诗人好坏的关键路径。这既包括他,她写下的,也包括他,她对一首烂诗的讨好,或者对一首好诗的视而不见。换句话说,一个诗人的敏感度等同于作为一个诗人的独立精神。在作品里,人情是可怕的毁灭。在人情里,不要白白葬送作品。
10、集体讨好一首烂诗,或集体对一首好诗视而不见,这种事时有发生。这就是说,永远也不要信赖“集体”,永远要有一条自我攀爬的隐匿之途,一定要锻炼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另外就是,孤独有时就是神恩。
11、若诗只剩下巧匠之为,只剩下娴熟和流水线上的语言,这诗要它做什么?诗需要路过针尖吧?需要让灵魂感到难度吧?需要在爬楼梯运动中手握尺子吧?需要更笨拙地靠近泉水吧?如若不然,还不如费劲做一只凳子或者费时织一张网(反正人生不是为了一只凳子的舒适性就是为了与一张网进行战争)。
12、写作的最好状态是没有他者,没有阅读的魅影,没有一个“导师”,更没有读者。只有在无援无任何期待的情况下,灵魂的回声才能损耗最小,才能真正做到赤诚以待。另一方面,技术仍然在于百炼成精。
13、真正应该警惕的是那些对相去甚远的人与事物均等的赞誉。
14、生活中的诗需要一张漏鱼之网。
15、暴雨一天一场,让贝多芬莫扎特肖邦勃拉姆斯来救援,让帕格尼尼来救援。如何让韵律化作语言,化作诗?稀粥中仍有倒钩,灯下白蚁如注。这些闷罐子,这些死胡同,这巨大的泡菜坛,都是量子力学。在说流逝,在说裂变和人鼠同源。
16、黄昏时听到云雀在叫:要走独木桥。
17、草地上野花高耸,高墙上枯藤倒悬。我一直以为这是生命的两条边界。这两条边界之内外,皆为俗世。
18、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艺术都是一种提纯机制。“纯”(群)与“不纯”(不群)完全由眼界和审美所决定。而所谓个人风格,则是对“纯”与不群的宗教活动。
19、没有难度的生活和有难度的诗。除此,还有什么是值得过的?
20、好的写作都有光,正好照在生活荆棘丛生的阴影之上。
21、真正的诗来自有风经过的内室,来自对诸种药物的抗性,来自对神过于逼真的模仿时露出的一双大脚。
22、孤独和被懂得,是才华者的两种养分,两条平行线,两个互为敌意的情人。它们同时唤醒出众的艺术。而孤独和被懂得,都需要钻石般的品质和持久的耐心。
23、一首诗中通识意象不难,难的是带有密码的意象。一个诗人写到一定程度理应有密码意象出现,且会产生一个密码意象谱系,这可能是造成诗歌晦涩的主要原因。成熟诗人肯定是已经建立自己密码意象谱系的诗人,这也是诗歌的门槛所在。而要理解这个密码意象谱系,绝对要理解诗人内在的精神结构,其精神成长史是唯一参考标准。
24、从修改的角度看,每一首诗都可以重新写一遍。技术、语言、意象不难,难的是对灵魂在不断漂移中所极目远景的摄影。
25、诗或是灵魂迷宫里隐秘的随从,或是浓雾笼罩的镜面上恪尽职守的国王,技术梳理和方法论有时恰是对诗的遮蔽,语言所服从的是巴别塔精神,而更多新意恰是来自对于共识的盲从。真正的诗人都是天生的,外界给养通常来路隐秘。我们若做事后追踪,可能只是在迷宫里新辟一条路径,也许与其行走的路径交叉,也许根本就是平行宇宙。
26、一个人是一座岛屿,一首诗亦是一座岛屿。这不是孤立隔绝,恰是丰沛自足。一首诗在等待那些登临岛屿的人的同时,有自己完整的线路图,既是封闭的亦是敞开的。没有一定封闭性的诗歌,就像一座没有哨岗的岛屿,有自身无法完善的荒芜。有时,这荒芜等同于滥情和献媚。
一座岛屿到底要敞开什么呢?密林、分岔的小径、塔楼和形态不一的石阶,它们指引着探寻者,但依然还是迷宫。
27、我言说之处,恰是语言逃逸后的空茫。
28、荒野中,有一个人口。一旦我深入,陡峭的阶梯就出来了。荒野即刻立体起来。并拥有无限可能。
埃舍尔在平面上构筑他的迷宫时,用了类似的手法。这是诗歌的手法。其中,惊奇有着最朴素的外观,和日常的蛛丝马迹。但,一切都是对日常的僭越。
29、岛屿的孤独,恰是岛屿的清醒——
我与这个世界所保持的距离。
30、不要让我解释诗何为。
在菜市场的鱼腥味和路易十六的盛宴之间,它是一支熄灭繁华的蜡烛。
31、我不相信所谓灵感。如果诗歌的神性是由闪电所致,我们将因有太多晴天而不知所终。也将因大雪纷飞而死无葬身之地。诗歌的神秘,唯有心灵的忠诚度可以揣测。
我能做的,无非赤诚相见。
32、玛格丽特在半空中悬了一块巨石,在白云缭绕之处,巨石似乎克服了自身重量,并具有飞翔的能力。在半空中,巨石被改变了物性,而进入哲学范畴之中。它带给我的震惊正是一首诗的起源。
实际上,我会时刻记住,巨石随时会砸下来,进入某个严重时刻。一切都将粉碎。
玛格丽特的巨石在米兰·昆德拉那里有另外一种表述: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我的意思是,我不相信语言所解决的问题便是诗歌的问题。对语言的过度迷信,给诗歌所带来的伤害,恰是那块悬在半空中的巨石所带给思想的胁迫。
我在诗歌中凝望着玛格丽特的巨石,只是因为,我痴迷于悬而未决的危险时分。
33、普鲁斯特的跌宕长篇《追寻逝去的时光》告诉我们:写作就是一场追忆。写作的长度等同于记忆的长度。当然,你必须明白“记忆的未来性”。在小说家那里,死者从未死去,并一直活在生者中间。死者参与生者的生活,和为此而进行的斗争,是小说家的乐趣所在。而在诗人那里,生活只有两端是可靠的,那就是诞生和死亡。
屈原的死亡不止一次,你也可以这么理解:他诞生在他死后的汩罗江的每一次潮汐,经过我们的流水和洪峰之中。而保罗·策兰飞身投入塞纳河的刹那,保罗·策兰就在那一刻有了清晰的形象。
诗歌最终需要和哲学成为伴侣,这是由生命的短暂性决定的。
34、菜市场里,当一个容貌娇美的女人,抡起屠刀砍下一块肋骨时,我恍然大悟——
屠刀就是劈开语言的利斧。
她举起屠刀,一点也不像个屠夫,但,她所行无非屠夫之为。我无法叫她屠夫,也找不出另外的命名,这种无法命名的时刻,仿佛对诗歌的追踪的迷失。
语言的窘境,总是出现在生活飞流直下的深潭。
35、落叶贴身泥土时,它是无形无性的。
我想到落叶,就想到诗。所有的枝桠都是过去,春风是过去,花团锦簇亦是过去,落叶赤身来去,泥土接纳着它的干净。诗歌需要的正是这种干净,生命旨在修枝时节。
36、自鸣钟响起,岛屿开始浮出洋面。
急迫的生命总是在完成自我的完整性中,丢掉了归乡的航线。请记住,一个望乡者对海洋的深情,请记住,乡愁稠密之处,才是诗歌的安身之所。
盲诗人荷马走后,奥德修斯就已经附体于我们的灵魂之中。
他说:归乡。他说:漂泊。
37、根本不存在这样一把钥匙,用以进入岛屿的秘密心脏。
在通向天空的斜坡和被唤醒的洪峰之间,一把钥匙有什么用。
38、雨中,孤雁的几声悲鸣,是一首诗最重要的部分。
39、钟摆来来回回,从未有过走神和偏移,由此,它令生命畏惧。
诗歌如果不是为了克服这畏惧,就是为了打破这铁律,赢回一个走神的瞬间。
40、总有一把屠刀在那。
在炊烟的顶端和谢幕的舞台上,它如雁过,寒霜降,声声慢。
41、小林一茶写下:“露水的世/虽然是露水的世”。接着他写下:“然而,然而。”我将这两个“然而”看作是咏叹调,它让我想起《薇罗尼卡的双重生命》中,波兰的薇罗尼卡在舞台上唱出终结生命的高音时,被法国的薇罗尼卡紧紧拉在手中的丝线。
这根短暂的丝线,紧紧绷着,一个人的爱,和一个人的死亡。
“然而,然而。”多轻的喟叹!这足以让生命扶摇云天,肝肠寸断。你在诗歌中找到的,不会比这“然而”更多。
42、小说家李洱说:“写作就是拿自己开刀,杀死自己,让别人来守灵。”这话很强悍。这强悍多么自我,又是多么忘我!诗歌正是在自我与忘我之间,将生命持久地丢给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