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嘉宾】
邱华栋,1969年生于新疆昌吉市。16岁开始发表作品,18岁出版第一部小说集,被武汉大学中文系免试破格录取。先后担任《中华工商时报》文化版副主编、《青年文学》杂志主编、《人民文学》杂志副主编,2015年后调任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担任副院长。在职研究生学历,文学博士。
著有长篇小说10多部,分为两个系列:一个是描写当代北京城市生活变化的《夜晚的诺言》《白昼的躁动》《正午的供词》《花儿与黎明》《教授》;另一个系列是历史小说:描写近代以来西方人在中国的活动的系列长篇小说《中国屏风》:《单筒望远镜》《骑飞鱼的人》《贾奈达之城》《时间的囚徒》,以及描写成吉思汗在中亚与中国著名道人丘处机会面的历史小说《长生》。另外他还创作有中篇小说30部,以及短篇小说共180多篇。共出版有长篇、中短篇小说集、电影和建筑研究、文学评论集、散文随笔集、游记、诗集等,结集为90多种版本,800多万字。多部作品被翻译成日文、韩文、俄文、英文、德文、意大利文、法文和越南文发表和出版。
他还获得了第10届庄重文文学奖、《上海文学》小说奖、《山花》小说奖、北京老舍长篇小说奖提名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优秀编辑奖、茅盾文学奖责任编辑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优秀编辑奖、萧红小说奖优秀责任编辑奖、郁达夫小说奖优秀编辑奖、人人文学网年度作家奖等二十多次。
【采访手记】2016年4月26日
文坛中都知道,邱华栋是地地道道的大忙人:成年在全国各地主持大型文学会议,往往连夜又要飞往另外一个城市开下一场会……他每年还要参加多场国际文学交流,他的几百万字的作品是怎么写出来的?
利用第四届朱自清散文奖在扬州颁奖之后的闲暇,夜雨淅沥,我在东官街的一所古宅——街南书屋采访了邱华栋。他拿出一大包好茶左挑右选,最后泡上了一壶碧螺春。茶香四溢,伴随窗外的雨声,我们逐渐回到气定神闲状态。
邱华栋是藏书家,各种有价值的文学、历史版本收藏了很多。他双手一摊:“除了写作,还要大剂量地阅读,家里、办公室书满为患,不读心里着急啊。那就只有利用点滴时间,坐在马桶上的几分钟也不放过。”
“所以啊,我看上去就比实际年龄老成得多!”他的这一番自我评价,其实未尝不是一种自我激励。
单是在文学阅读方面,邱华栋就有很多心得:“看书,要看对书。有些书翻一翻,看得仔细的是与自己写作有关的,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地阅读。新闻结束的地方,文学就要出发。现在读书的时候,要给自己一个理由:为什么要读这样的书?作为作家,需要有才能的阅读。”
他认为,一个人带着解谜心态去读书,那就永远没有饱腹感。也正因如此,他阅读西方经典文学的笔记《亲近文学大师的七十二堂课》(三卷本),就达一百多万字。
谈到读书的妙处,他的兴致越来越高,甚至有点手舞足蹈:“读艰深、高级、复杂的书,宛如爬山,你不想去爬,难道要我请你去?读书,从来都是一部分人的事情。”
既然如此,写作就更纯粹是一个人的事情。
每次写短篇小说,我都把结尾想好了
记者(以下简称记):你是持续写作三十年的“年轻的老作家”,近日有新书出版吗?
邱华栋(以下简称邱):上海文艺出版社3月份推出我的两部短篇集《十一种想象》和《十三种情态》,分别是历史小说集和当代题材的短篇集。另外江苏文艺出版社推出了我的长篇新作《时间的囚徒》,这是我的系列小说“中国屏风”的第4部。此外还有诗集《闪电》在黄山书社出版,是“截句”式写法。百花洲出版社5月出版了我的散文随笔集《蓝色》,你看,我是四面出击……
记:为什么会一下推出来两部短篇小说集?《十三种情态》名字听着很有趣,在短篇方面,您有什么经验和追求?
邱:我一直喜欢写短篇小说,到现在写了160多篇。我幼年在武术队训练了6年。武术中人知道一句话:“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说的是长有长的特点、好处,短有短的优势和长处。
短篇小说因其短,凸显“险”味。险可以是惊险、险峻、险恶、天险、险峰、险棋、险要、险胜等等。短篇小说虽篇幅有限,但是却可以做到出奇制胜,做到以短胜长,以险胜出。我写短篇小说快三十年了。最早的一个短篇《永远的记忆》写于1984年,我十四五岁,写的是一种感觉和心理状态,应算小小说,也就两千多字。我进入到大学之后,写了关于少年记忆的系列短篇《我在那年夏天的事》,算起来,大概有50篇。这个系列的短篇小说不长,每篇大都在六七千字,一般都有一个符号和象征物作为小说的核心,比如《风车之乡》里面一定有个风车,《雪灾之年》里一定有一场大雪加一次飞碟爆炸,《塔》里面也一定会有一座象征很多东西的塔存在。这些小说表达的,也都是关于青春期成长和窥探世界的那种惶惑、烦恼和神秘感。
每次写短篇小说,我都把结尾想好了,因此,短篇小说的写作,对于我很像是百米冲刺——向着预先设定好的结尾狂奔。因此,语调,语速,故事和人物的纠葛都须要紧密、简单和迅速。从大学里毕业后来到北京,我感受到城市的巨大张力在我的精神世界里的投射,于是,大概花了七八年,我写了《时装人》系列小说,一共有五十篇。这些短篇的篇幅也不长,每篇都有一个诗歌意象在里面,比如《重现的河马》里面有河马,《刺杀金枪鱼》里面有金枪鱼,《时装人》里面有时装人和大猩猩,而《蜘蛛人》里出现了城市蜘蛛人。这些短篇都有诗意的追寻和城市异化带来的那种变形,小说故事本身不是写实的,而是写意的,写感觉、象征和异化的,并带有成长后期的那种苍茫感和对城市环境的符号化抽象。
记:写系列短篇,在符号价值上是一种强调,这一点很重要。2000年以来,您将目光投射到了社区人、中产阶层的观察中,也写了一些短篇小说……
邱:我写短篇有一个习惯,就是喜欢图谱式的多重、多角度、多次地进行某个主题或者对象的书写。
2000年之后,我写了《社区人》系列短篇,分为《来自生活的威胁》与《可供消费的人生》两个集子出版,一共60篇。这个系列的短篇小说,每篇篇幅增加到了八九千字,大部分是写实的,都有完整的故事和相对多面的人物,少了很多意象、象征、符号、诗意,多了写实、人物、故事、场景等等,我是向回走了一点,写实的能力增加了。
到2010年,这个系列我就不再写了。60篇小说里,现在看来有些不错的短篇,比如《里面全是玻璃的河》《月亮的朋友》《离同居》《寻爱的一天》《笑场》《玛格丽特的气味》等等,写出了新的都市人的生活侧面和精神投射。
雷蒙德·卡佛不是我喜欢的小说家
记:请谈谈您的两部短篇新作集。
邱:2010年至今,我写了两个短篇集:《十一种想象》和《十三种情态》。《十三种情态》是13篇与当代情感、婚姻、家庭、外遇、恋爱有关的短篇小说。这些小说的题目都只有两个字:《降落》《龙袍》《云柜》《墨脱》《入迷》《禅修》等等,每个短篇的篇幅在1.5万字左右。
我写短篇小说,从二十多年前的一二千字,写到了如今的1.5万字左右。我也在思考为什么我经历了这么久,才把小说写到了这个程度。对于我来说,如何写短篇小说,一直有一个“多”和“少”的问题。1.5万字的短篇,时间跨度与人物的命运,都有很大的空间感。雷蒙德·卡佛的短篇小说,是“少”的胜利。我觉得他的简约和“少”,是将一条鱼变成了鱼骨头端了上来,让你在阅读的时候,通过个人的生活体验和想象力,去恢复鱼骨头身上的肉——去自行还原其省略的部分,去自己增添他的作品的“多”。这对读者是一个很大的挑战,因此,显得非常风格化。但雷蒙德·卡佛不是我喜欢的小说家,因为“少”使他显得拘谨。我还是喜欢骨肉分配均匀的短篇小说,比如约翰·厄普代克和约翰·契弗,以及玛格丽特·阿特伍德、莫言、艾丽斯·芒罗的短篇小说,他们是我最喜欢的、将“多”和“少”处理得非常好的短篇小说家。写短篇小说,就应该在其篇幅短的地方做长文章,在多和少之间多加体悟,可能是写好短篇小说的关键。
记:你说过,你写短篇往往是小说的题目先蹦出来,促使你去写那篇小说,为什么呢?
邱:我写这个系列短篇,起先是题目先涌出来,然后一点点的,内容出现了,是小说的题目召唤来的。整个系列,题目都是两个字:《心霾》《墨脱》《溺水》《降落》《入迷》《十渡》《大叔》《龙袍》《云柜》《蒸锅》《开盘》《闭关》等等。小说的题目是进入小说的钥匙,没有题目的召唤,故事、人物、场景,甚至是叙事的语调都不会出现。
我是持续打量和书写城市生活的小说家,我还要在这一场地里继续耕耘,持续前进,我也非常钟爱我这本小说集。假如来概括这篇小说的风貌,我想说,小说写的是日常生活中比较私人的隐秘生活,大部分和情感有关,不好为人道,但却影响着人自身的精神。这样的短篇小说,有着一种肉感,比较丰盈。看多了简约派的骨感,我实在是想追求一点肉感和丰满感。
记:我注意到,你谈到你现在是左手写当代题材的小说,右手就写历史小说,而且数量上差不多等量齐观了。《十一种想象》是一部怎样的小说?
邱:《十一种想象》是历史小说系列,一共11篇,取材于各个国家的历史和人物故事,出现的历史人物有成吉思汗、丘处机、韩熙载、玄奘、鱼玄机、李渔、利玛窦、埃及法老图坦卡蒙和他的王后安赫克森阿蒙等等。面对历史展开想象,是我的新尝试。
我喜欢读闲书。年轻时浮躁,写了不少都市题材小说。随着年龄增长,心静下来,读书也更加博杂。在阅读历史著作的时候,我时常会萌发写些新历史小说的念头。这本书可以说就是这样一种心态下的产物。我不喜欢重复自己,或者说,每次写小说总要稍微有些变化,或者题材,或者结构,或者叙述语调等等。十多年,我写的历史小说有几部长篇小说,主要是《中国屏风》系列4部,以近代历史上来到中国的外国人为主角。现在这一本则是11篇中短篇小说。
一切历史小说也都是当代小说
记:从题材上看,你的《十一种想象》都是依据史实所展开的关于历史的想象。
邱:是的。比如《长生》,写的是13世纪初期,丘处机道长正在成为人间新霸主的成吉思汗的召请,不远万里,前往如今的阿富汗兴都库什山下与成吉思汗面见的故事。我在上大学的时候读过丘处机的诗作,对这个人物发生了兴趣。何况他又是中国道教的著名人物。因此才有了《长生》的中篇版和长篇版。其实,假如今后有时间,我还想再把《长生》的小长篇扩展成大一点的长篇,类似吴承恩的《西游记》那样,虚构出丘处机带着18个弟子,一路上与妖魔鬼怪斗法的故事,这样是不是更有趣呢?
还有几个短篇,如《一个西班牙水手在新西班牙的纪闻》《李渔与花豹》《鱼玄机》这3篇,是2000年之前写的,我又做了改写。这几篇小说的主人公分别是16世纪的西班牙水手、明末清初的大文人李渔、唐代中期的著名女诗人鱼玄机等等。《玄奘给唐太宗讲的四个故事》取材于《大唐西域记》,我挑选了几个对唐太宗应该有触动的故事,由玄奘亲口讲给了唐太宗听……
记:我明白您的历史小说理念了,渴望绘制出历史的声音肖像,还有就是使历史活起来,具有趣味性。
邱:一切历史小说也都是当代小说。正如克罗齐说过“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我在写这些小说的时候,有意地、尽量去寻找一种历史的声音感和现场感,去绘制一些历史人物的声音和行动的肖像。这可能是我自己的历史小说的观念吧。
我一直很喜欢《韩熙载夜宴图》这幅画,最终,导致了《三幅关于韩熙载的画》的写作。我想象了历史上失传的、关于韩熙载的另外两幅画的情况,以及韩熙载和李煜之间的关系。《色诺芬的动员演说》取材自色诺芬本人的著作《长征记》,色诺芬是古希腊很有名的作家,他的多部作品被翻译成了中文。我一直对希腊罗马时期的历史著作有兴趣,这篇小说不过是随手一写。因为,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我在一座古城里醒来,而一个古代的人在我的耳边说:“这是亚历山大大帝所征服和建造的城市,它是亚历山大城!”众所周知,亚历山大很年轻就去世了,死之前他已经建立了很多亚历山大城,他的远征路线一直到了印度。我不知道我今后会不会写一部关于亚历山大大帝的长篇小说。我觉得是可能的,因为,我对他的生平特别有兴趣。《利玛窦的一封信》则是我有一天去北京市委党校,看到利玛窦的墓地之后,产生了写一篇小说的想法,取材于他的《中国札记》和史景迁的研究著作《利玛窦的记忆之宫》。读了这篇小说,你一定会对利玛窦有一个基本的了解。这11篇小说,于我是一种题材的拓展和大脑的转换,假如能给读者带来一点对历史人物的兴趣和会心的微笑,我觉得就很好了。
诗歌是我保持语言鲜活度的惟一手段
记:你从中学时代开始写诗,是有名的校园诗人。2015年出版了诗集《光谱》,今年将出版截句诗集《闪电》,为什么要一直写诗?
邱:我写诗开始得很早。上大学之后写诗就更多了。当时武汉各个大学的校园诗歌活动非常热闹,武汉大学有出诗人的传统,像王家新、高伐林、林白、华姿、洪烛、李少君、吴晓、方书华等等。
记:你怎么看待翻译诗作?
邱:大学里我开始接触到更多的翻译诗,最喜欢的诗歌流派是超现实主义诗歌。我还广泛搜集了各类的翻译诗集。翻译过来的诗当然也是诗,“诗是不能被翻译的东西”这句话,我觉得是错误的。
记:后来您成为了著名的小说家,中断了诗歌写作吗?
邱:诗歌写得少,但没有停止,我对与我共时空的当代汉语诗歌的写作,随时都在关注。我觉得今天的确是一个能够写出好诗的年代,因为参照系非常丰富,从古到今,从中到外,那些开放的诗歌体系,你都是可以学习的,也都是可以激发出自己的状态的,所以,诗人不要埋怨别人,写不出来好诗,就怪你自己。
写诗、读诗,能够保持对语言的敏感。诗歌是语言中的黄金。诗的特殊性在于浓缩。浓缩到了无法稀释的就是诗。我收藏了两千多部汉语诗集和翻译诗集,装满了3个书柜。我总是在早晨起床后和晚上睡觉前读诗,以保持我对语言的警觉。我希望我的小说有诗歌语言的精微、锋利、雄浑和穿透力。诗歌和小说的关系是这样的:伟大的诗篇和伟大的小说,只要都是足够好,最终会在一个高点上相遇。
记:我对你的短诗集《闪电》很好奇,为什么会写这样一册诗集?
邱:2016年1月某日,我的老友蒋一谈给我打电话,邀请我参加一套“截句”诗丛。这几年我在闲暇里,一直在写短诗集《汉简:一二三四》。在我的计划里,《汉简:一二三四》一共1234行,每一首诗是1到4行,最短1行,最长4行。每一首诗都有题目,分为三辑:“风”“禅”“露”。“风”的部分是国风,就是时下的社会事件和新闻事件的诗歌截取;“禅”的部分是生活禅诗;“露”的部分关涉到爱的主题。
蒋一谈在短篇小说写作上成绩斐然,他根据李小龙的截拳道悟到了诗也可以写成“截句”的想法,是他的首创,这一点我是特别佩服的。
记:诗歌写作对于您,意味着什么?
邱:对于我来说,写作诗歌是我保持语言鲜活度的惟一手段。1992年之后,我大学毕业来到北京工作,开始感到日常生活和现实生活对我的诗歌表达的巨大压力,我找不到更好的方式来写诗,就写得少了。但是,我到今天也从来间断写诗,只是写作量少了。最少的一年,也写了两首。后来我对小说的写作投入的精力更多,把握更大些。
“我梦见黄金在天上舞蹈”,这是多么好的一句诗,我拿来作为我写诗的座右铭,表达我追求自我超越和冶炼语言黄金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