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人老何

2016-07-14 23:22陈玉龙
四川文学 2016年7期
关键词:街道书记老婆

陈玉龙

老何对自己退居二线是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本来这种事情上级组织应该提前找他谈一次话,或者对他有所提示吧,可偏偏没有。这让老何很生气,尽管老何是从不喜欢发脾气的人。事情来得突然,老何有点不知所措,还有点下不了台面的意思。望着高副书记那张圆圆的光洁得有点不大真实的脸,嘴巴张了张,说出了一句连自己也深感意外的话:搞错了吧。说出这句话后,老何就后悔了,这话也太低级了点,组织怎么会搞错了呢?高副书记倒没有理会老何这话的轻薄,而是微笑着说:何从同志,组织是经过慎重考虑的,有什么想法等下我会找你单独交谈。老何不敢看高副书记的目光,而是转向接待室的天花板。上面的吊灯全部打开了,地上掉根针都是可以寻见的,老何无处躲藏,耐着心听完高副书记宣读文件后严肃的讲话和重要指示。

散会后办公室主任周期请老何去小会议室,说高副书记找他谈话。老何白了周期一眼,骂道:高潮算个什么东西,老子当干部时他还穿开裆裤哩,不让当领导还不让老子清静些?周期的脸色立马难看起来,说:何主席,是高书记请你,你让我怎么回复人家?老何说:你就说我牙痛,不能说话!周期离去后,老何又骂了一句:谈话,谈个屌话!宣布前把人家蒙在鼓里,宣布后找人谈话,那还不是个屁话废话!

中饭老何没去乡食堂吃饭,走进了乡街上的小康酒家。按照县里出台的文件规定,中午是不能吃酒的,但现在老何不是领导了,况且他正要发泄呢,便叫了两个菜,开了一瓶白酒,一个人低着头喝开了。老何的酒量很大,可今天酒还只喝了个大半,就已感到力不从心,后半瓶没有喝下。结账时,老何叫酒店老板拿账单来签字,老板只拿来菜单,为难地说:何主席,要不你给周主任打个电话吧,要不你就付现金。老何的酒劲一下子往上冲,问:什么意思?往常,老何吃饭是可以签字走人的,账统一由办公室周期来结算。老板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周主任已打电话吩咐过了,从今天开始我们店你就不能签单了。酒劲潮涨潮落了几回,老何的火到底还是忍了下去,从口袋里掏出了票子,丢在桌上,一言不发而去。

接替老何任乡人大主席的是个年轻人,白白瘦瘦,还戴着眼镜,像个文弱书生。

事后老何才知道,别看这个文弱书生,来头不小,据说是省里有人打了招呼。按照本县的惯例,老何的年龄是完全可以把这届任满的,因了这个突然而至的文弱书生,才使老何的仕途结束得一点也不完满,留下了太多的遗憾,说严重点,会影响老何后半生的生活质量。

老何便成了乡里的一个闲人。

当个闲人也不好过。先前忙前忙后的总觉得工作太紧张,现在整日无所事事却很无聊。老何的家在县城,离此有近百公里的路程,自己又没个私家车,来去坐班车,不是很方便。虽说是退居二线,又没有退休,乡里的补助奖金照样享受,老何也不好意思常往家跑。其实呢,老何也不喜欢长时间呆在家,自己不会干家务,老婆没个好脸色。当然,老婆不给他好脸色还有其它因素,老何曾经有一次疑似出轨,老婆为此纠缠不休,常耿耿于怀。在乡里因为他曾经是主要领导,书记乡长也不好安排他去做什么具体的工作,人一闲下来,

反倒没了精神。

老何觉得没意思透了,就常去酒家喝酒。不过,他不愿上小康酒家,他去其他的酒店,他老何现在是自己掏腰包,不用看人家脸色。

酒是好东西,喝了酒的老何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在乡街上发脾气骂人,可以高声在书记乡长午休时间喧哗,甚或还可以盯着办公室小向的裙子细看。

中午小向在办公室值班,轻言细语地对老何说:何主席,别那么大声说话,大家都在午休呢。老何狂笑起来,然后盯着小向的裙子看。这个时候别以为小向会脸红或者害臊,现在的年轻人可辣得很。小向故作无知地问:何主席,你在看什么呢,难道我裙子上有什么好看的东西?老何反倒一愣,嘻笑道:当然有,一只大蝴蝶嘛。小向道:何主席眼花了吧,那是一只大毛虫,还是一只雄的色虫。遭了女孩子的嘲讽,老何是不好发火的,讪讪地走出来,正好这时酒劲儿上来了,倒在床上大睡一觉,醒来,天已昏暗。

也许是老何的行径被有关人员报告给了乡大院的领导,再说老何的放荡和闲逸也暴露在他们面前,他们觉得有碍乡干部形象,有必要做个什么决定,来收一收老何的心。那天,书记没有让办公室主任周期去找老何,而是亲自把老何找到自己的办公室来,据说语重心长地与老何谈了半个小时,老何由开始的高声争吵渐渐变成了连连的点头,最后走出书记办公室时,好像还面带微笑。显然,书记的与老何的谈话是成功的,老何的生活将要掀开新的一页,组织要让他焕发出新的青春光彩。

不两天,乡政府下达了一个文件,任命老何担任乡街道办主任。当然,老何最看重的是他又可以在小康酒家签单了,虽然是有限量的。

由主席转换成主任,老何进入了一个新的角色,但对老何来说,新老都一样,难不倒的。就像戏剧舞台演出,对一个经验老到的演员,都是些熟悉的程式化套路。况且街道办主任,虽是一个新增的职位,谁都知道是一个可有可无可大可小的头衔,全靠老何的兴致。乡街不长,街头到街尾,一泡尿工夫,如何要在这一泡尿的时间里出彩出成绩,其实也让老何费精神。书记要他发挥余热,把一个新兴的乡街管理得让领导满意让群众满意。老何当时就在心里回应了书记的话:让领导满意,那么群众肯定不很满意。相反,群众满意了领导也不一定会高兴。书记早已读出了老何心底里的话,书记笑容满面地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这是句古话,我看放在现在也不一定会适合。事在人为,你工作比我经验老到,我就不多说了。其实老何知道,书记多说也说不到哪儿去,书记有许多事都忙不过来,哪还有时间和精力去管街道的事?把这个事托付给老何,老何也清楚领导的意图,无非是要给他这个闲人找个事儿做做,不然怕他生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老何心里并不傻。

别以为老何真的要履行书记指示的两个满意,他才不会再那么傻了。当领导当到老何这种地步,别人不说他自己也感觉窝囊。从小何到老何,从办公室秘书到乡人大主席,走了漫长三十多年的历程,用退休回家的黄书记的话说,是比蜗牛还慢半步。现在不明不白地突然退了,有些人还以为他犯了什么错误呢。有一个曾经的同事现在深圳早已是千万富翁的朋友前几天还打来了电话问他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让人家给撸下了台。弄得老何哭笑不得。朋友指的老毛病那是多年前老何的一次疑似出轨事件,曾被他的老婆闹得沸沸扬扬,险些让他受了处分,后来调到了这个乡,总算把那些纠缠给摆脱掉了。老何工作中一直是中规中矩的,唯独那个事件让他出了一次彩,也留下了后遗症,老婆一直不能走出那道阴影,以至性格变异,让老何一直生活在那种半死不活的夫妻生活中,平常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很少回家去,乡政府年年的先进个人名单上几乎都有何从同志的大名。

老何走到乡街上小康酒家的门前,高喊:刘小军,出来一下!里面有人回应:等一下。老何再喊一遍,见刘小军满手血迹地走出来,说:是何主任呀,快进来坐吧,你看我正在杀鸡呵。老何皱了一下眉头说:杀个鸡也搞得满手血渍的,没点技术含量。噫,刘老板消息真灵通呀,我当主任都知道了。刘小军嘿嘿笑着,说:不知何主任有什么吩咐?老何指了一下门前那堆木柴说:看看,都把门前搞成了什么样子,赶紧搬进去,把门前整洁一下,过两天乡街要搞个检查,不达标的要罚款。刘小军把老何上上下下打量了个够才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呵,第一把火就烧到我身上来啦。老何严肃地说:刘老板,你是乡里定点的单位,你说不烧你烧哪个?

刘小军说:何主任,先不要烧了,进来坐坐,马上到吃饭时间了,我给你弄两个下酒菜。

老何说:我不饿。

刘小军说:现在你可以签单了。

老何说:签单我也不吃。

老何看不惯刘小军的势利眼,所以整顿街道他先要拿他开刀。

老何在街道上巡视了两天,拿出了一个计划,给书记乡长作了汇报。县里正要来领导,乡领导对老何说你也不要那么详细汇报,只要不出乱子,要人我给你安排。乡领导说话算话,第二天安排了四个年轻干部听老何调遣指挥,乡领导知道老何工作稳重,能力也强,便放心把人交给了他。老何也动了真格的,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依次清理。没想一泡尿工夫的街道硬是花了三天的时间才搞完。街道上先前总是乱堆着东西,大家心里都清楚这样不好,可看到你堆放了,他也要放,反正大家都不想干净,靠一个人维护也是没用的。现在老何一吆喝一清理,还真管用,街道上宽敞了许多,大家都觉得老何做得还是算公平公正的,公开就更不用说了。

有了这次街道整顿,老何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先前的工作中去了,很有成就感。

老何那天晚上就在小康酒家请四个年轻人吃了顿饭,自然也喝了酒。老何没有喝多,四个年轻人却喝高了,走出门时竟然唱着歌跳着舞,无拘无束,自由奔放。老何正在刘小军的账单上签字,慢了一步,出门见有几个女人站在街道旁指指点点,便大喝一声:看什么看,没见过帅哥啦。女人们嘻嘻笑道:还帅哥呢,鬼哭狼嚎成了牛鬼蛇神吧。老何没醉,兴致很高,便指着其中一个年轻的女子说:宋晴,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任你选一个怎样?叫宋晴的女子嘻嘻笑道:何主席你老不正经呵,以为我没有见过男人似的。其他几个女人则说:何主席你是在做缺德事想捧打鸳鸯吧,宋晴的男朋友可比他们帅多了。老何停住笑,问:宋晴真有男朋友了,我怎么不知道呢?女人们说:何主席管街道也管得太霸道了,难道街道上的女人也要管?你又不是宋晴的老子,她找男朋友要你知道干嘛?老何便呵呵笑着,不再理会女人们的话,摇头晃脑地走了。

关于宋晴这个女子,有必要多讲几句。

宋晴的父母很早就在街道上开了一个百货店,那时候乡里的很多东西都是在他们的店里购置,宋晴那时读完初中后没有考上高中,父母让她在店里帮忙,一来二去,与乡政府当时的办公室秘书小李混得很熟。后来,便有人说宋晴与小李谈上了。老何也常见两个年轻人在一起散步,交谈得甚为融洽。老何相信两人是真谈朋友了,不久的将来便可以吃到喜糖了。没想事情的发展却不是这样,小李换届时被提升为副乡长,调到了离此很远的另一个乡镇任职,而宋晴依然守在乡街上的店里。没人知道他们的关系发展到如何,反正小李走了也就没有再来找过宋晴。后来有许多人给宋晴介绍过男朋友,不知为什么一个都没成功,有人说宋晴还在念着小李。宋晴成了乡街上的一名大龄女子,她的婚姻一直是乡街上许多人关心的热点话题。

不想宋晴的事了。

老何要回一趟家,休两天假。老何是搭乡长的车去县城的,晚上没有班车,正好乡长要去县城办事,顺个便。

老婆见到老何没什么反应,老何也习惯了。儿子和媳妇在外地工作,一年也就回来一二次,幸好老何的外甥女在县里读书,住在老何家,老何的老婆才有了忙上忙下的事情,不至于那么孤单寂寞。老婆先前也是有工作的,所在的厂子倒闭后,在家拿着生活费。和她同时下岗的女工大多都在县城开了个店什么的,如今也有火红的,也有亏得一塌糊涂的。不管结果如何,她们好歹也是干过事业的人,只有老何的老婆一直那么寡清清地做个家庭妇女。这也是老婆对老何不满之处,当初老婆也是跃跃欲试准备干一番事业,可老何嫌麻烦,加上那时老何正在走向一条疑似出轨的道路,根本没有心思放在老婆的创业上。出轨事件发生后,老婆的雄心壮志倏忽烟消云散。有时老何捂着良心想想,对老婆还真有点歉意。不过,如果不是那次事件被老婆闹得沸沸扬扬的话,老何也就不是今天的何主席何主任了,老何对老婆的最大的记恨也在于此。

外甥女小燕在房里做作业,还只上初中呢,作业总是那么多。老何给了她一张票子,说:缺什么东西就跟舅妈说。小燕很甜地笑了一下,点了点头,便低下头做作业。小燕文文静静的,这点老何很喜欢,不像她母亲那么泼辣,性格相貌都与她父亲相似。老辈人都讲,女孩子像父亲好,至于哪方面好老何不知道。

洗了个澡已是晚上十点了,老婆还没睡,躺在床上也没看电视,见老何进来了,只把眼光冷冷地盯着他看。老何感觉有点异常,一般来说,老婆习惯在九点半之前睡觉的。再说老婆那目光,陌生而冷峻,盯得他心里直发毛。老何掀开被子的另一头要躺下,老婆发话了:过来睡吧!说完这话,老婆躺进了被窝。老何一时呆愣着,灯光里老何看到自己那映在墙壁上夸张了的身影,觉得自己像一个被人脱下的衣服,皱巴巴地扔在那里,突然又被一个流浪者捡了去,随随便便地穿在身上,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这时候的老何内心深处就有了一种想哭的冲动。

睡在老婆身边,老何没有半点激情。老婆说:回到县城来吧,呆在那个破乡下当个什么鸟主任,也不怕别人笑话?你的脸皮厚不怕丢脸,我的脸皮薄。老何说:劳碌的命,过不得清闲日子,脸皮厚怎么啦,就让别人笑去吧,笑死了才好!后一句话老何是咬紧牙关才说出来的,要不他的眼泪就会掉下来。

在家刚休了一天假,书记就打了电话过来,要老何赶紧回乡去。

乡里在召开乡干部会,老何迟到了一步,只赶上书记最后的总结性讲话,从讲话内容中老何才知道这是个专题会议,内容就只有一个,迎接省市领导的检查。不要以为老何所在的乡做出了什么重大的成绩引起了省市领导的重视,事实是省市领导只是路过一下,要去看的是另一个乡。别看路过一下好像是一笔带过的事情,在乡领导看来,这是当前工作的头等大事,必须全力以赴来对待,否则,会出大事的。会后,书记乡长专门召见了老何,安排了两项工作:一是从明天开始把街道的卫生搞得干干净净,清掉所有的路障,让省市领导的车队从干净宽阔的街道上顺顺利利地过去。二是要注意一个女人的动向,不要让她跑到街道上来,最好是不能让她出门,让她安安静静地在家呆着。对于后者,乡领导反复交待,一定不能掉以轻心。他们还给老何安排了两个帮手,书记拍着老何的肩膀说:何主任,这个事情就拜托你了,由你负责,我们还要忙其他的事情。

老何也是一个有政治觉悟的人,一点也不敢马虎,连夜把两个帮手找了来开了个短会,然后行动。因为事情急,而且重要,搞卫生清路障的事只有花钱请人,不能由着各个店门前自己打扫清理。一切安排妥当后,已是深夜,抬头看天,星光点点,一钩弯月正在西山的黑影上滑落,老何对身边的两个助手说:我们到朱桂英那儿去看看,不知她在不在家。

没了月影,街道有些昏暗。老何拿出手机照明,他们都没有说话,各人的鞋与水泥地的磨擦声被黑暗放大了,显得尤其清晰。

朱桂英住在街西,也就是说,与乡政府在同一条街上,只不过一个在头一个在尾。朱桂英先前有一个店面,自从她的儿子死后,店面关闭,也没有出租给别人。关于朱桂英的儿子之死,坊间一直有多个传说,也是一个颇多争议的事件。朱桂英的儿子因参与赌博被派出所给抓了进去,第二天竟然莫名其妙地死了,法医解剖说是心脏病发作,可朱桂英说儿子根本没有这种病,是派出所打死的,闹了十多天后,政府出面强制了结了此事,发给了朱桂英十万元的精神补偿费。朱桂英的丈夫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什么事情都是朱桂英出头露面,为了给死去的儿子讨个说法,她年年上访,有一次还到北京去了,县里把电话打到了乡里,乡里派人专程赶往北京把她接了回来。每当上面有人来乡检查工作,领导最怕的就是朱桂英的行动,她披头散发往车头上一扑,大喊冤枉,把上级领导的好心情给破坏了,乡里的工作无形中打了折扣。

老何他们停住脚步,乡街上立刻死一般寂静。都后半夜了,除了做贼的,哪个还能像老何他们一样来关心街道上某个人屋里的动静呢?朱桂英的房屋像个可怕的炸弹一样安插在乡街上,害得老何他们小心翼翼围着屋墙转了几圈。忽见头顶射出一束灯光,接着某扇玻璃窗拉开了,哗啦啦天上下起了瓢泼大雨,淋得老

何他们三个人目瞪口呆。片刻,有人清醒过来,喊了句:尿臊!老何顾不得两个年轻人的呕吐,疯狂地跑了起来,一直跑到乡大院,急急冲进浴室,一下扒了个精光。虽已入夏,气温尚属温和,但夜已深,浴室没有热水,冷水一冲,老何的上下牙磕得巴巴响起来。

第二天起床时老何感到鼻子不通畅,看样子感冒正在自己的体内不断成长了。明天省市领导要路过乡街,老何说什么也不能怠慢,打扫卫生清理路障的事可以让两个助手去督促,但朱桂英事件必须他亲自去办理了。朱桂英在这个乡现在不是代表一个名字,而是一个事件,乡里一般都把她称为朱桂英事件。老何在给助手分工时,两位一听朱桂英都连连后退,说何主任还是不要打草惊蛇。老何也心有余悸,但老何不能退缩,说什么也要去先探明情况,牢记乡领导说的话,做到万无一失。

朱桂英正在门前晒一件迷彩服,老何知道那是她儿子曾经穿过的,只要是晴天,朱桂英每天都会拿出来晒一晒的。乡街上的人说,朱桂英的脑子有问题,儿子都死了七八年了,她好像只做两件事,第一是在家里晒儿子的迷彩服,第二是出门上访。家里的一切事务都是她丈夫去做,难为了这个瘦小的老实人。别看朱桂英的丈夫胡子皱纹满脸都是,可年纪也只有四十来岁,精神上的衰老比肉体上更厉害。老何装做漫不经心的样子,朱桂英看到老何,急急跑过来,问:何主任,明天又要来什么大领导吧,街道上的卫生前几天大搞过一次,怎么又要来一次?老何心里一沉,暗想这个女人的脑子一点也没坏,精明着哩。嘴里却说:没有呀,街道建设也是个重要的工作嘛,几天就得大搞一次。再说,我这个主任刚上任,总要给领导做个成绩出来吧。朱桂英笑笑,没说话。老何没敢笑,朱桂英分明是一种嘲笑。老何说,正好走累了,在这儿歇一会儿吧。朱桂英说,我知道,你是来做我的工作的。

话已挑明,老何索性进屋里坐下。说实话,老何对朱桂英是有偏见的,加上昨晚的尴尬,老何心里非常厌恶这个总给政府惹麻烦的女人。女人四十来岁,身材要比她丈夫高大许多,如果不是心里有成见,老何自认为朱桂英还是一个有姿色的女人。女人没有给老何倒茶,女人倚靠在大门旁,警觉地望着街道上过往的车辆,好像随时随地就要跑出去的样子。看女人这种情形,老何把要说出来的话给咽了回去。一切劝导的话可能都是多余,许多年来,女人或许已经习惯了这种谈话,经历了许多场合,对这些政府派来的说客厌烦了麻木了。女人收回目光看了一下老何,说,你说吧,说完了就完成了任务,可以回去了,省得我碍你的眼。老何尴尬地站起身,说,我真的不是来做你工作的,只是随便走走,今后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我,我这个街道办主任当然解决不了什么事情,但可以向上传递反映的。

老何走出门,女人忽喊住了,何主任,你真的不是来做我工作的?

老何回过头来,看到女人眼里闪烁着一丝光亮,老何张了张口,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女人走过来一把抓住老何,说,何主任,进来喝口茶吧。

喝着女人递过来的热茶,老何的心里总感觉得有点不对劲。女人打开话闸,叨唠着那些重复多少遍的故事。女人动了感情,一边陈述一边哭泣,让老何心里格登格登乱跳。女人还说老何是第一个不是来做她工作而是关心她的政府来的人,非常感激老何能瞧得起她。诉说完心中的故事,女人的手在胸口长抚了一下,然后竟然灿然一笑。老何发现,女人笑起来眼角两边的鱼尾纹拉得老长,干瘦瘦的脸上像被谁乱划了几笔,破坏了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形象。

女人的哭与笑,让老何如坐针毡,让经历过许多非常事件的老何竟然无语应对。好在这时老何的手机响了,是手下的年轻人打来的,问要不要他们去帮着做工作。老何连说了几个不字,站起身来对女人说,我还有些事情,有空再来坐吧。女人显然有点失望,不过,她还是很高兴,因为心中的那团发酵的东西倒了出来,身心轻松了许多。

晚上又接着开会,各位乡干部都汇报了沿线各村的卫生呀信访摸底呀人员安排呀等等工作,老何自然也作了汇报。领导指示他明天工作的重点放在朱桂英事件上,说什么也不能发生拦车告状的事情。

这一夜,老何没睡好,脑海里老是浮出朱桂英那长长皱纹的笑脸。

吃过早饭,乡干部各就各位投入了紧张的工作状态。据说上级领导的车子是十点钟左右经过,整个车队有十六辆。

老何和两个年轻干部同时站在了朱桂英门前的大街上,他们发现朱桂英的大门还没有打开,门前也没有晒出她儿子那件迷彩服。老何说,人家还没起床呢,我们先到对面的修理店里坐坐。

可九点钟了,朱桂英的大门还没有开。老何有点慌神了,他们绕到屋后,发现门在外面上了锁。不好,朱桂英跑了。

跑了正好,我们没责任了。一个年轻干部说。

老何想了想,没错,跑了好。可是,要是她仍然在这个乡街上呢?那可是自己管辖的地方,责任还是他老何的。老何没有多想,便对手下的两个人说,搜!

搜的过程中还发生一个戏剧性的故事。有人说朱桂英好像进了宋晴的店,老何他们进去的时候,宋晴不在店里,里面只坐着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子。两个年轻人说肯定是朱桂英藏在了宋晴的屋里,跟宋晴在一起。小女孩一直拦着他们不让进去,这就更加使他们相信猜测的准确性。在这非常时期,老何也顾不得私入民宅这个后果,硬闯了进去。屋里有几个房间,老何也不知自己打开了哪扇门,一下子让他看到宋晴与一个脸上长满痘子的男子正缠在一起。那男子惊吓无度,

脸色苍白,倒是宋晴圆睁杏眼,怒道,何主任呀何主任,我们正正当当地交朋友,又不是卖淫嫖娼,让你们这么兴师动众。两个年轻人赶紧走了,老何连声道歉,解释说是寻找朱桂英。宋晴的脸色绯红,丢下一句话,何主任,我们之间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可要负责。

两个年轻人出来后要去寻找骗他们进去的人,老何摆摆手道,算了,这个账以后来算。老何的脑海里显现出宋晴那个长痘的男朋友,心想宋晴现在也是病急乱投医,还帅呢,不说猥琐就对得住他了。

继续搜寻的结果还是没发现朱桂英。两个年轻人说,这下我们该轻松歇息吧。老何心里没底,朱桂英那张长满皱纹的笑脸老是在眼前浮现。他不相信朱桂英会走掉,她的信息灵通得很,省里领导要来这样的机会她是不会错过的。以老何的猜想,朱桂英肯定是躲藏起来,乡街虽然只有一泡尿工夫的长短,可要藏匿一个人来也是难以找寻的,况且时间不允许他们再去搜寻,唯一的办法只有他们三人分成路段加强巡视,一旦有异常,即刻采取措施,确保不发生领导不高兴的意外之事。

尽管老何费尽心机做了精心的安排,可意外还是无可避免地发生了。不,那应该不是意外,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发生了。领导的车子是从西往东通过,也就是说先从朱桂英的门前经过,很顺利,朱桂英没有出现。可车子在东街尽头却忽地被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给拦住了,众人猝不及防,太突然了。他们甚至没看见女人是从哪个地方跑出来,好像是从地上冒出来的一样。车上的大领导下来了,大大小小的领导都下了车,女人被众多领导围在了中间,老何没有近身的资格,只有远远地踮着脚尖望着那一排排车队和一个个硕大的脑袋。

老何此刻心里不住翻腾着什么,涌出来的滋味老何也说不清楚。老何木然地往乡大院走去,两个年轻的助手在后面喊他,老何好像没有听见。

事发的当天书记乡长把老何狠狠地批评了一顿,他的两个年轻的助手则被骂得狗血淋头。事情远没有结束,过了几天,书记乡长都被县委县政府通报批评,老何的街道办主任自然也撤了职。

后面的事老何更没有想到,朱桂英这次告状还真给告准了,省里的有关领导指示县相关部门重新查处当初的案子,县里十分重视,组成了专门的小组,乡里积极配合,不到半个月功夫,案子水落石出,还真是另有隐情。派出所果然打了人,当然,人不是打死的,是上吊自尽的。从上到下一路隐瞒,从而使冤案不得昭雪。相关人员都得到了处理,朱桂英的赔偿也到了位。本来这个乡现任领导在这个案子中没什么责任的,当初他们都在外乡呢。可他们还是受到了党纪处分,主要是他们工作方法不对态度恶劣,在对待朱桂英的上访事件中只是粗暴地阻挠,而从没有帮她寻求解决的途径。

发生了这样一种大事,老何感觉颜面丢尽。不过,在内心自责的同时,又为朱桂英感到高兴。不管怎样,冤案得到昭雪,天地良心,领导受到处分也是该当的。

那天老何又到小康酒家喝酒,发现对面坐着一个长发老者,刘小军介绍说这是五龙观新来的道长。老何过来敬了道长一杯酒,道长倒也爽快,一口干了。老何戏谑地说,能否请教道长指点迷津?道长并不说话,而是用手指了指门外路边的一个牌子。老何伸出头一看,那是乡街上的一个路牌名——西山路。老何不解,他记得乡领导当时取这个名是因乡街前面有一座大山叫西山,故而取为街道名。便说,本人愚昧,还请道长深解。道长抚发一笑,西山路,那是什么路?日薄西山,驾鹤西归……你们乡政府正好在这条街上,躲也躲不掉的。老何不信,说,人家西安西宁都可以叫,为什么就不叫西山呢?道长说,关键是后面的一个字,西字后面一个安字,西字后面有个宁字,都化解了,唯独你这个西山,山是什么,阻挡了路,前程无路,不要解释了吧。

走出酒店门时,老何冲道长那儿吐了口水,牵强附会,故弄玄虚。

不过,经过西山路牌时,老何还是朝那上面狠踢了一脚。

没想前面还真有个人挡住了去路,一看,是宋晴。老何尴尬地说,宋晴姑娘近来可好?宋晴狠狠地说,好,好事都让你给破坏了,你说怎么办?是公了还是私了?老何喝了酒,不怕宋晴的纠缠,他故作细语道,小宋,过几天我给你介绍一个真正的帅哥,保证让你满意。宋晴道,又是酒话吧,到时没有怎么办?老何说,没有你找我老何。宋晴骂道,找你有个屁用,要是年轻二十岁差不多。老何一边笑着一边开溜,宋晴在后面说,何主任,你可要赔我青春损失费呵。

过了两天,老何发现,乡街上那个西山路牌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旁边的一个新牌:东升路。老何看后便呵呵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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