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 像

蒋林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屈原《山鬼》

1

十二月的午后阴沉沉的，弥漫在楼群之间的雾霾散发出呛人的味道。整个天空呈现出暗黄色，仿佛黄昏即将来临。实际上，现在的准确时间是下午两点。李杰原本想午睡一会儿，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索性爬起来，眉头紧锁地站在酒店二十四楼的房间里，透过落地玻璃望着这座苍茫的城市，高低不齐的大楼在飘绕的雾霭中若隐若现，仿若海市蜃楼。空调孜孜不倦地吹着暖气，密封的房间让李杰的脑袋有些昏沉。几分钟后，他疲倦地在沙发上坐下，端起杯子把咖啡全部倒进胃里，然后双手轻轻地揉着太阳穴。

这是李杰第六次来到这座城市，第三次入住这家五星级酒店。不过，他以前每次都是来去匆匆，机械地重复着飞机、汽车、酒店和体育馆这条路线。这座城市的街道、夜景和空气，从未在李杰的心底留下印象，广为流传的美食也没有太多机会享用。但李杰唯一笃定的是，这里有很多自己的支持者。每当他出现在公众场合时，都会人山人海尖叫不断。李杰的经纪团队认为，这里是他的幸运之城。

李杰坐在沙发上，陷入漫长的沉思。忐忑、焦灼与期待交织在一起，混合成一种奇怪的情绪。这使他对于此次行动时而义无反顾，时而又瞻前顾后。他觉得很刺激，同时又有些冒险。如果出现任何差错，不但场面失控无法收拾，而且对自己的前途将会带来毁灭性打击。李杰心里很清楚，天下人都不会理解，一个如此成功的人为什么要干这种傻事。就像女朋友谢菲菲听到他的想法时说的第一句话那样：“你怎么突然变傻啦？”

一番思索后，李杰还是决定按照计划行事。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想做这样的冒险，一切就像命中注定，自从念头产生的那一刻起，就没有真正想要放弃。那些间歇性的摇摆和徘徊，不过是让内心更加坚定而已。

两个小时后，雾霾好像越来越重，天空被涂抹得浑浊不堪。李杰给助理欧阳佩妮打电话，让参与此次行动的人全部到房间里来。现在离晚上六点半还有一个多小时，有些细节还须要商榷，他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十分钟后，欧阳佩妮带着三个人走进来。他们以为李杰要放弃这次行动，毕竟在他们看来，这完全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游戏。但是，李杰还没等他们坐下来就干脆利落地安排每一个人的具体工作。他们面面相觑，但没有反对。李杰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把说过无数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在李杰的计划中，司机黄飞虎开车来到春熙广场后把车停在附近，以备紧急撤离时能第一时间赶到。欧阳佩妮躲在暗角里做记录，把观看演出的人数、男女比例、多少人付钱以及平均每个人观看的时间完整地记录下来。乐队的贝斯手周鹏客串摄像师，把整个过程全部拍摄下来。李杰笑着说，你们都记住自己的任务了吧？

三个人齐刷刷地点头，但都没说话。沉默片刻后，李杰说我们五点钟准时出发，现在还有半个小时，大家分头准备吧。三人又默默离开。李杰发现，在关门的一瞬间，欧阳佩妮回头看自己的眼神依然充满疑惑。

屋子里又只剩下李杰一个人，他的心里突然升腾起一股兴奋，整个身体变得轻盈起来。今晚的表演筹划已久，自从他看到葡萄牙球星克里斯蒂亚·罗纳尔多化妆成路人在街头踢球的视频后，便萌生装扮成流浪歌手在街头表演的冲动。当他把这个想法告诉谢菲菲时，她捂住肚子在床上来回翻滚笑了很久。然后，她一脸严肃地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李杰思忖半天，他说只是想知道有多少人能在午夜的街头认出自己。谢菲菲又问，认不认得出来，有什么区别和关系吗？

李杰没有回答。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谢菲菲开始了漫长的说教，想尽千方百计劝阻李杰。她把他的计划和表演称为实验，无非是想体验在人群中被人认出来的虚荣。那天晚上，谢菲菲义正辞严地说，你现在膨胀了。这句话像一根针扎在李杰的心脏上，他对她的态度感到极度失望，没想到她会这样看待自己。谢菲菲对李杰的过去有所了解，在一起后他也有意无意地提起当年的坎坷与辛酸。时至今日，李杰依然记得谢菲菲当时被感动得泪流满面，她紧紧地拥着他说：“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但是，现在她居然说他有点膨胀。李杰不知怎么回答她，任何回应都可能引来口角之争。他不想与她争论，担心影响两人之间的感情。李杰唯一能做的只有沉默与坚持，直到谢菲菲无奈地同意了他的决定。

2

四点五十五分时，欧阳佩妮、周鹏和黄飞虎已经在酒店楼下等待。穿着风衣的李杰戴着墨镜、帽子和口罩，抱着一把吉他出了门。他没有刻意地装扮自己，若无其事地钻进汽车汇入人海之中。从酒店到春熙广场有二十多公里路程，离开酒店后，除了周鹏不断地通过导航给黄飞虎提示路线之外，李杰和欧阳佩妮都没有说话。

如果天气好，此刻的天空应该洒满余晖。从小到大，李杰对黄昏都十分沉醉，常常仰望着天空看太阳慢慢坠入云层，那种凄绝、残忍的美深深地烙在他的心底。成名以后，他写了一首名叫《黄昏》的歌曲，深得歌迷喜欢。但是，这个隆冬的傍晚，整个城市被厚厚的雾霾罩着，欣赏不到黄昏的美丽与哀愁。

李杰出神地盯着车窗。汽车很豪华，但车窗却被薄薄的灰尘覆盖。不知是谁用手指在车窗上写了一个“大”字，李杰的眼神透过“大”字的中间，看着外面的高楼和行人。刚过五点时街灯便亮起来，匍匐前行的汽车大部分都开了灯，整个城市被笼罩在苍茫之中。刚到体育馆时，车速便慢下来。黄飞虎嘀咕了一句，李杰没有听清楚，大意是这个城市的拥堵名不虚传。他看了看手表，现在离开始的时间六点半还早，便又呆呆地望着窗外。

汽车几乎是走一步停三分钟，速度还赶不上街边走路的人。离体育馆大门还有五十米远时，一幅硕大的图片映入李杰的眼帘。朦胧之中，他看见了自己，但又觉得那不是自己。图片中的李杰酷炫十足，穿着西装的他露出结识的胸膛，桀骜不驯的眼神看着每一位路人。这是李杰本次演唱会的主题宣传海报，充满科技感的设计让他看上去仿佛来自另外一个星球。李杰不喜欢这张图，但经纪公司出于市场考虑坚持要用。其实，这么多年来，他对自己的每一次造型都不满意，因为一点都不像真实的自己。李杰曾经突发奇想，就用一张普通的生活照做宣传。但是，经纪团队中没有一个人同意。

十来分钟过去后，汽车还停留在体育馆附近，只是那张图片已经不在李杰的视野。黄飞虎担心时间来不及，问周鹏还有多少公里。周鹏答非所问，他说万万没想到居然这么堵，要不然早点出发。然后，他回头看了一眼李杰，又看了一眼欧阳佩妮。李杰靠在车窗上，微微闭着眼睛，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雾霭和拥堵都没有让李杰对这座城市丧失好感，因为这是他的福地。李杰想起第一次到这座城市开演唱会的情形，那是五年前的一个寒冬。五年前的演唱会，又缘于八年前的那场歌唱比赛。

八年前，李杰从一档歌唱节目中脱颖而出，苦尽甘来的他被很多人看作是未来的巨星。经过多年的历练后，他觉得自己有能力成为一个时代的偶像。不过，事情并未朝着理想的方向发展，长相出众、歌声动人的李杰拼劲全力也没有迎来梦想开花结果的季节。在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里，李杰努力练歌积极宣传，但是他终究没有成为在舞台上一呼百应的明星。没有多少人买他的唱片，更没有多少人去看他的演唱会。经纪公司感到纳闷，为什么这么好的歌手和作品无法得到市场的认可呢？随着一次次失败，整个团队对李杰感到非常失望。第三年，李杰失去了合约，成为一个无人问津的歌者。解约那天晚上，他找到童年时一起看黄昏日落的玩伴大醉一场。送走朋友后，他窝在家里哭得稀里哗啦。

前途受挫的李杰十分消沉。他想过放弃，试图找个工作开始另一种人生，但是无论做什么心中都无法放弃对音乐的眷恋。陷入迷惘的李杰，每天黄昏时分出发，扛着吉他在地铁里忘情地歌唱。他不指望人们施舍，只是享受唱歌带来的快乐。几个月之后，他自降身价与新的经纪公司签约。当时，经纪人问他有什么要求，他沉默半晌后说，实现梦想。

五年前的那个冬天，李杰签约新经纪公司三个月后，他来到这座城市举办演唱会。对他来说，这不仅仅是一场演唱会，更是一次决定人生的考试。如果再不受歌迷欢迎，音乐的梦想必然胎死腹中。为此，他战战兢兢地排练了两个星期，每天累得筋疲力尽。奇妙的是，这里成了李杰腾飞的起点。那天晚上，能容纳四万人的体育馆座无虚席，密密麻麻的荧光棒感动得他在舞台上数次流泪。改变了唱腔和舞台形象的李杰，凭借一首首动人的歌曲赢得了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一夜之间，他从一个地铁站里的流浪歌手成为万众瞩目的明星，从一个舞台的弃儿变成光环照耀的王子。从那天开始，李杰就爱上了这座城市。每一次巡回演唱，这都是必选之地。

汽车依然缓缓前行，速度比先前略快。李杰望着沉沉的暮色，眼里闪烁着泪花。他双唇紧闭，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作为一个公众人物，他已经学会不在任何公开场合显露自己的弱点。即便是面对谢菲菲，很多时候他也不得不隐藏。有一次，他说到对某个歌手的评价时，只说出了歌手的名字便觉得不妥，后面的话被自己强行咽在肚子里。

六点十分时，李杰一行人离春熙广场还有十公里路程。欧阳佩妮见李杰始终沉默不语，便叮嘱黄飞虎和周鹏，一定要按照计划行事。她说，只要是老大的事情，我们都只准成功不准失败。黄飞虎没说话，周鹏回头对欧阳佩妮说，欧阳姐，你就放心吧。其实，他还想说只要李杰不犯错，整个事情就会顺利开始圆满结束。李杰似乎明白周鹏的心思，他淡淡地说，我相信我们会干得非常漂亮。这是他从酒店出发后，说的唯一一句话。

3

十公里路程，耗费了二十五分钟时间。六点三十五时，李杰带着三个人终于到达春熙广场。在李杰的印象里，春熙广场是这个城市的地标，总是与繁华、时尚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但是，当他从汽车里钻出来时，看到的景象与想象和传说不一样。周五的傍晚，空气冰冷，昏黄的街灯让雾霾显得更加浓稠。车停在东上街，与春熙广场隔着一座天桥。李杰决定今晚的街头表演就在天桥上，于是便吩咐黄飞虎和周鹏去做准备。

看着黄飞虎和周鹏抬着音响和麦克风朝天桥走去，李杰转身对欧阳佩妮说，如果你能把听众的表情都记录下来，就非常完美了。欧阳佩妮眉头紧锁，她用凝重的语气说，我做事你放心，绝对按照你的要求做好。停顿片刻，她又补充说，我到现在还是不明白，作为一个风光无限的明星，你为什么要做这么一件常人无法理解的事。李杰在茫茫夜色中怔怔地看着欧阳佩妮，冰冷地说，我不需要任何人理解。

这个寒风呼啸雾霾飘绕的夜晚，李杰五年来第一次用这样硬梆梆的口吻对欧阳佩妮说话。自从五年前成为自己的助理后，李杰和欧阳佩妮关系非常好，工作中是明星与助理，私下却以兄妹相称。李杰对刚才的话有些后悔，但话从口出如覆水难收，而且他又没有心思向她道歉，只是给了她一个充满歉意的微笑。

黄飞虎和周鹏把设备放好后，默默地看着李杰。他立即明白他俩的意思，轻声对欧阳佩妮说，走吧。她跟在他身后，朝天桥走去。天桥共有十八级台阶，李杰脚步缓慢，每一步都走得那样认真和谨慎，就像十多年来的梦想之路。

来到天桥上，李杰背靠栏杆呆呆地站着。他暗自做了一个深呼吸，温柔地摸了摸琴弦。然后，他抬头望了望站在不同角落的欧阳佩妮、黄飞虎和周鹏，他们分别用不同的表情和手势告诉李杰，一切都已准备妥当，表演可以开始了。李杰心领神会，他拨弄琴弦开始唱歌。

这次表演，李杰颇为用心，就像对待每一场演唱会那样认真。每一首歌曲的选择和排序，他都做了思考。今天晚上，他唱的第一首歌是自己的成名曲《为你痴狂》。这首旋律悠扬歌词清朗的歌曲，把李杰从事业的低谷拽了出来。唱片发售不久，满大街好像都能听到《为你痴狂》。但让李杰没有想到的是，成名以后的他装扮成一个流浪歌手站在天桥上唱这首《为你痴狂》时，却出现了另一番情形。

曾经给李杰带来无限光环的《为你痴狂》，今晚并未为他赢得路人的瞩目和掌声，唱到一半时才有一个人看了他一眼。而且，对方并未停下匆忙的脚步，仅仅是歪着脑袋斜着眼睛瞅了瞅。戴着墨镜的李杰望着路人渐渐远去，消失在苍茫的夜色里。一曲唱毕，李杰看了看天桥尽头装作路人的欧阳佩妮，她手里拿着笔记本和笔，木讷地望着自己。

第一首歌如此冷淡地收场，李杰略显失落。他拿起水杯喝了一口，继续演唱第二首歌《远走高飞》。这首歌节奏欢快，适合边唱边跳。但是，身在天桥的李杰没有机会跳舞，他只是有节奏地摇晃着单薄的身体，搅动着沉沉的夜色。《远走高飞》的境遇比《为你痴狂》略好，有三个人停下脚步聆听，其中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向李杰付了十元钱。付完钱后，她看了一眼李杰，不过没有认出来。或许，她原本就不知道李杰是一个知名歌手。李杰很有礼貌，说了声谢谢并弯腰鞠躬。

接下来，李杰演唱了很多传唱率比较高的歌曲，几乎都是每一张专辑的主打歌。晚上八点后，人流越来越大，驻足观看的人也越来越多。有踽踽而行的中年男人，有穿着呢子大衣烫着大波浪头发的女人，有相拥而过的青年恋人，有背着书包一路飞奔的学生。不过，大部分人都是驻足看一眼，然后继续走自己的路。其中，那位挽着女朋友的男子给李杰付了二十元钱，这是他今晚收到的第二笔。从六点半开始到九点半结束，李杰总共只收到了两笔。

当李杰开始演唱第一张唱片的主打歌《心愿》时，他想起了第一次开演唱会的情形。那是七年前的一个夏夜，原本可以容纳一万八千人的体育馆显得十分空旷。李杰站在舞台上，抬眼望去到处都是空位子。人们稀稀拉拉地坐着，就像是他们因为无聊而到体育馆里相互聊天嗑瓜子一样。李杰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是面对此情此景也毫无办法。整个演唱会持续了两个小时，李杰几乎是闭着眼睛唱完所有歌曲，他在脑海里把每一个空位子都想象成那里坐了一个人。两个小时下来，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唱得怎样，不知道有多少欢呼和掌声，更不知道有一半人中途就已离场。后来，他从经纪人那里获得了令人沮丧的信息。一个星期后，在另外一个城市的演唱会如期举行。经纪公司为了攒人气，通过多种手段赠送了百分之六十的门票。那天晚上人倒是坐满了，睁着眼睛唱歌的李杰却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观众失望地离开。从舞台回后台的路上，李杰偷偷溜进通道的卫生间里，忍不住哭出声来。

八年后，已经成为镁光灯宠儿和舞台王者的李杰，在陌生街头的天桥上再次品尝到曾经的苦涩、尴尬和失落。不同的是，这对他的前途不会造成丝毫影响，只要他神采奕奕地出现在公众场合时，依然是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偶像。

这天晚上，从第八首歌曲《仰望星空》开始，有个女孩一直站在天桥另一边的栏杆旁，隔着三米远的距离看着李杰。她身材高挑，戴一副黑边框眼镜，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夜色朦胧，灯光昏黄。李杰看不清她的脸，不知道她听歌的感受，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他一边深情地演唱，一边猜测她到底是谁，是否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但是，她始终专心致志地听着李杰的演唱。当李杰唱完最后一首歌取下吉他时，她捋了捋头发转身朝春熙广场走去。

4

九点刚过时，天桥上便人流稀少，只有昏黄的路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九点三十五分，李杰抱着吉他回到汽车里。半晌，他说回去吧。黄飞虎发动汽车，朝酒店奔去。

一路上，交通十分通畅，除了等红灯基本上没有停下来。路过体育馆时，李杰再一次看见自己的巨幅照片。此刻，他觉得照片上根本就是另外一个人，完全看不到自己的影子。黄飞虎认真开车，欧阳佩妮和周鹏沉默不语。李杰却喋喋不休，不断地问他们今晚表演的具体情况，看上去比以往任何一场演唱会都关心。他问，刚才表演怎么样？三个人依次回答，但内容都只有“可以”两个字。李杰突然一声冷笑，他说难道你们就不能多说几个字吗。三个人又保持沉默。

汽车在一个路口停下来等红灯。李杰问黄飞虎，你觉得今晚的表演是成功还是失败？

黄飞虎说，没有被人认出来就算成功。然后，他猛踩油门，汽车飞速离去。

其实，李杰心想没有被人认出来也是失败。然后他说，我觉得那个一直默默地听歌的女孩，应该对我的身份有所怀疑。

周鹏说，如果认出来，她肯定会尖叫的，而且会找你拥抱和签名。

李杰说，我是说怀疑，没说她真的认出来了。然后，他又问欧阳佩妮，你觉得她怀疑我的真实身份吗？

面对李杰的问题，欧阳佩妮感到有些唐突。李杰不知道，欧阳佩妮不仅扮演着记录者的角色，她还悄悄地干了记者的活儿。当那两个向李杰付钱的人离去后，她不失时机地跟上对他们做了简短的交流。从交谈中，她得知他们都没有认出李杰。第一个付钱的女人，觉得这么冷的天还在天桥卖唱不容易，向李杰施舍了十元。第二个付钱的青年男子，因为他女朋友觉得李杰的歌声很动人，于是他慷慨地掏了二十元。但是，欧阳佩妮没有把这些情况告诉李杰。她只是淡淡地说，我觉得她不知道，但她很喜欢你的歌声，否则不会站在寒风中听这么久。

那么，今晚总共有多少人听我的演唱？李杰问，你都记录下来了吗？

记好了的。欧阳佩妮说，一共有六十七个人停下脚步听你唱歌，四十二个人停留时间不超过十秒钟，十七个人超过一分钟。其中，八个人超过三分钟，包括一直默默聆听的那个女孩。

李杰没说话。

片刻后，欧阳佩妮补充说，从六点三十五到九点三十五，从天桥路过的人有九百八十六个。

李杰“嗯”了一声。

汽车在陌生的街道穿行，李杰陷入了回忆的漩涡。某条巷子里传来了《为你痴狂》的歌声，但是一闪即逝，李杰没有听到。

十二年前，自小喜欢唱歌的李杰开始游走于各种选秀节目，希望获得出人头地的机会。最多的时候，他一年参加了三次选秀节目。那段时间，打开电视机，人们似乎都能发现那个满脸稚气却又特别倔强的男孩。但是，命运总是与他开玩笑。前两年参加的比赛，基本上在初赛时就被淘汰。第三年时，他进入了决赛，却在第一轮就第一个被淘汰出局。李杰觉得自己唱的很好，不明白为什么评委和歌迷都不给自己投票。好在他并不气馁，继续在选秀节目寻求发展的机会。第四年，李杰终于迎来转机。他在一档歌唱比赛节目中越战越勇，从初赛一路杀到决赛。虽然最终没有夺冠，但是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在舞台上向广大观众倾述四年来对音乐和梦想的不离不弃，打动了很多人。从此，李杰的身份变成了歌手。

在寒风中演唱了三个小时，李杰有些疲倦，而且明天晚上还要在体育馆面对四万人唱歌。回到酒店后，他倒头就睡。但是，十二年来经历的片段不断地在李杰的脑海里浮现。他分不清那是梦境还是自己的想象，只是整个人都在记忆的海洋里扑腾。这种思绪一直持续到第二天黄昏，他从酒店乘车到体育馆，从体育馆后台自信满满地踏上舞台。当时，偌大的体育馆里，几万人高呼他的名字，干巴巴地等待他闪亮登场。

站在绚丽的舞台上，李杰深情地凝望着数万观众，沉醉在繁星般的荧光海洋里。乐队准备就绪，舞伴已经来到舞台。每一次演唱会，李杰的开场曲都是《为你痴狂》。这个夜晚，当旋律响起时，他却突然想起昨晚在天桥表演的情形，木然而过的路人一个个在脑海里闪现，原本倒背如流的歌词被苦涩的记忆吞噬。乐队有些慌乱，舞队有些茫然。李杰呆呆地站在灯光下，脑袋一片空白。几分钟后，当李杰从昨晚的回忆回到今晚的舞台时，他却听见现场四万人整齐划一地挥舞着荧光棒，齐声高唱《为你痴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