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影西藏大学
以边缘为起点:历史人类学研究的新视角
--读《羌在汉藏之间--川西羌族的历史人类学研究》
陈影
西藏大学
羌族以供给为主而壮大其他的民族,其在中华民族的发展过程中起到的重要作用,越来越受到人们的重视。汉、藏、彝等民族都吸纳了羌族的血液。《羌在汉藏之间》以边缘为视角,从“羌”这个民族所蕴含的历史记忆以及此记忆所蕴含的历史过程等方面深度剖析羌族的发展历程。由人类资源共享和竞争关系及其在社会、文化和历史上的表征,来说明人类一般性的族群认同和区分。
研究方法;边缘视角;史料研究;自身发展
作者重新探讨、建构“羌族史”。这个历史,是羌族的历史,也是华夏西部族体边缘变迁的历史。对于边缘的形成与变迁,历史文献上强调其社会记忆本质,而在民族志与民间史料上,更加注重人类资源竞争、分配体系与其生态环境背景。自秦汉以来,由于华夏化以及对羌人的驱逐,从此不断向西部变迁,逐渐成为华夏的边缘。典范的羌族史一度将现今的羌族描绘成高度自我认同的群体,而通过羌族地区的田野调查的口述资料却得知,羌族历史的复杂以及族群认同中较为隐晦的一面。因为避免了文献形成背后个人或群体的利益与权力的关系,来自调查者采集的口述资料比历史文本更加真实而鲜活。
羌族人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逐渐迁徙到岷江上游以及支流两岸的高山深谷中,从大量的口述资料得知,每一条沟中,生活在不同高度的村寨互相之间多有敌意,在闭塞的山谷中,为了争夺自然资源,以及相邻村寨与村寨语言的差异性,形成了特殊的“一截骂一截”的社会形态。这些为典范羌族史所忽略。
斯大林对于民族的定义是:“民族是人们在历史上形成的有共同语言、共同地域、共同经济生活以及表现于共同的民族文化特点上的共同心理素质这四个基本特征的稳定的共同体”[1]这样的民族概念,在许多学术研究中仍被视为圭臬;更不用说,在一般民众中这样的观点更是普遍。[2]而羌族从古代以来作为游牧民族,生活地域不断变迁,周边有若干民族,语言易受其他民族影响,自身也没有丰富的文字性历史记载。人们往往通过类似于《史记》这样的纪传体去认识和了解历史。典范的历史不断的取代和压抑被边缘化的民族自身的历史。在羌族社会中,“口耳相传”是主要的社会记忆传递方式。这样的传递方式不易被权力所掌控或典范化,因此传播的更为普遍。这样的历史与历史记忆媒介,是当地特殊的社会与自然环境的产物,也最能够维护与调节当地传统的人群认同与资源分配、分享体系。
舍佛曼与古立佛所言历史人类学两大主题:过去如何构成现在,以及过去之建构如何被用以诠释现在。史学界先有“历史实体论”,进而又产生“近代建构论”,作者皆不主张。“历史”只是一种被选择、想象或虚构的社会记忆。[3]再详尽的文献史料、口述资料与文化展演,背后呈现的都是社会脉络情境与个人情感。于王明珂先生认为,“羌”并不是世代居住于中国西部的某一“民族”,而是代代存在于华夏心中的,一种华夏对西方边缘异族的概念。对于经历一系列历史变迁的羌族人民,本书中给予强烈的现实关怀,人是一切价值和意义的源泉,人类生活的各个层面都是开拓意义以及提升人的主体性的过程。人类学所立足的人本观,即人类学的本体是人,是探讨人、人性的学问,是向人的本质的靠近、回归和挖掘。[4]
作者借用了布迪厄的一对概念--“表征”与“本相”来进行说明。简单地说,表征就是历史文本说了什么,而本相就是文本到底想说什么。显然作者更关注从文本中所呈现的断裂、模糊与异例,从而分析存在于其背后的社会脉络情境与个人感情、以及文本与情境的关系。透过史料的表象,对于羌族发展中,人们与汉藏等其他民族战争、对于匮乏的自然资源的争夺、群体中自身利益受到侵略等情形下产生的行为,更加凸显出社会认同与区分中人物的情感与价值取向。梳理历史发展的线条,每一切点的横断面所体现出的社会场景下,作为历史的主角的“人”,所产生的文化心理,及其顺应时代的变化,更加耐人寻味。
关于“谁是羌人”这个话题,虽然书中没有明确的标题,却无处不在解释这个问题。历史上的羌人,不同于今天的羌族,是游移在青藏高原与汉地缓冲带上的一个族群,是平面的,也是发展的。他们是中原第一朝代--夏的创立者大禹的子孙。随着历史大潮的推进,现在仅有岷江上游与北川地区生活着土著的羌人,而后被认定为羌族。在岷江上游这样一个呈叶状散射的地区,衍生出了“一截骂一截”的社会现象。即自己被下游的人称之为蛮子,又称上游的人为蛮子。越是上游的人,受藏族影响越严重,越是下游的人,受汉族影响更严重。每一个村寨都认为自己是最好的状态。这种状态,便是在自身保留“羌”的特色同时,既向往汉人的聪慧,又厌恶汉人的奸诈:既向往藏族的文化,又排斥藏族的野蛮。历史上的汉族一向对少数民族的记载有污名化的成分,站在羌族的立场反观汉、藏等民族,这种情况同样存在,在羌族人的眼中,汉族人狡猾又阴险,羌人与汉人的关系,在抵触与效仿的矛盾中得以发展。
在近百年来的研究中,许多共识在中国史学中逐渐形成,凝聚为目前一些“羌族史”的蓝本。称之为“典范羌族史”。典范羌族史是一种国族主义下的产物,在建构中华民族的背景下,以汉族为主体,对华夏边缘的描绘。
民族被认为是有共同体质与文化特征的人群,而羌族历史悠久,三千年来的迁徙使得羌族的群体不断“漂移在华夏边缘”。羌族不仅仅是汉族和藏族的边缘,也不仅仅是沟通汉族和藏族之间的一扇门。羌族的历史,更是羌人自身的发展史。自商以来,中国对羌的记载已有三千年的历史,这些描述与记忆中,得以探索出羌人的本质及其变迁。推进“羌”发展的,有汉族的驱逐、藏族的藏化、宗教的传播,亦有其自身发展的动因。对于羌族自身而言,他们不仅是学者构建出的历史产品,也是历史的创造者。
在羌族本土历史中,羌族以“英雄祖先”和“历史祖先”呈现自我形象。这种“兄弟祖先故事”隐含了羌族村寨中的历史心性,所谓的“历史心性”是指流行于群体中的一种人或群体记忆、建构“过去”的心理构图模式。某种程度上,历史心性决定了历史以怎样的方式被建构起来。[5]在其后来的发展变化中,受历史心性影响的生活习俗、歧视、仇恨、暴力与战争都不断潜移默化影响着民族自身发展。文中以“毒药猫”的信仰为例,女性被想象成村寨的污染者与破坏者。生活在险恶生活中的人们,在自身利益受到威胁时,区分就不仅仅存在于村寨与村寨之间,甚至是孤立的个体之间。人们不能够理性的分析威胁来自于哪一层边界之外,仇恨也就投射到层层边界之外,以此来凝聚各层次的人群。这些民族内部的发展动因,显然被“典范羌族史”所淡化。
书中对于羌族地区的研究,结构主义、符号学与历史研究相结合,使岷江上游这个小地方与世界政治经济体系相联系,将深描、文本分析、历史编纂、长时段研究、口述史技术等多种策略和手法溶于一炉。这些改变,对材料来源单纯(以孤立地点的田野调查材料为主)、研究内容狭窄(以共时静态文化为主)、表现手法单一(以结构功能分析为主)的传统民族志而言,是根本性的突破。
王明珂先生对于羌族创新了一个重要的田野调查方法,即移动的多元田野。从一个田野地点到另一个田野地点,比较一个情境与另一个情境的差别,同时比较在两个田野点搜集的“历史”文本。例如,在调查当地村寨历史时,当地人多认为祖先是兄弟,后来因为种种原因而分家。听起来虽然荒谬,却解释了在沟壑中生活的羌人,为何与相邻的村寨有接近的文化,却彼此为敌。因为各村寨要共同保护沟中的资源和地盘,在沟内又彼此区分地盘,在边界模糊的地方大家也会因为争夺资源而偶有冲突。通过比较分析,祖先传说为历史心性的产物,作用是对外实行扩张、对内阶级分化来解决资源问题。
另外,与史学方法相比,也有很多新异之处---强调文化的含义,突出跨文化的比较性,注重过去与现在相联系,关注“局内人”对过去事件的理解。边缘作为起点,使视角从华夏民族转向社会现存的羌族人本身。以汉藏之间的羌人为主角,看待自身祖先、民族发展、村寨战争、家族势力等历史变化。自我认定的归属和被别人的认定的归属,是族群的最重要的区分特征。[6]因此,从羌族和与其接壤的其他民族所看待羌族的发展历史,各不相同。
现在之中永远有一个过去,过去之中也永远有一个现在。[7]我们必须承认历史视角的重要性。根植于人类学之上的历史人类学,并不是单纯的还原历史真相,更要通过历史,借拟想、创造和再造他们的过去,以把过去和现在联系在一起,解释今天的社会及人群是如何从历史中走来的。这种研究,不是后现代主义的“解构”,而是一种反思性的研究,是一种“再建构”,即建构一种新的知识体系来认识我们现今从存在。与20世纪上半叶以来建构的民族知识相比,边缘视角的理论更好地解释了民族延续与变迁的历史。以羌族自身为起点,以边缘视角为观察方法,避免了华夏中心主义,更是对华夏中心主义的反观和补充。通过对这样“异例”的分析,达到了对“历史”和“民族”本质及社会意义的重新认识。文中重新定义“羌”的概念,是对传统民族史书提出挑战、也是对当代族群理论的反思。同时,建构的知识也是一种反省与反思性质的知识,跳出自身的文化空间,跳出惯常思维,边缘视角使我们看到了与典范史所记载的不同羌族,不同的华夏史。
[1]斯大林.1929《民族问题和列宁主义》
[2]王明珂.《羌在汉藏之间--川西羌族的历史人类学研究》
[3]陈心林.《历史人类学研究的典范之作》湖北民族学院学报
[4]周泓,黄达远.《历史人类学:中国史学研究方法的新诉求》广西民族研究
[5]王洪波.《川西羌族:“弟兄历史心性”的启示》中华读书报
[6]弗雷德里克·巴斯(Fredrik Barth).《族群与族界:文化和差别的社会组织》
[7]西佛曼.P.H.格里福.《走进历史田野:历史人类学的爱尔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