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小说中波西米亚精神探析——以《丰乳肥臀》和《红高粱家族》为例

⊙田迁红［江南大学人文学院，江苏　无锡　224122］⊙向友谊［西南大学人文学院，重庆　40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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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小说中波西米亚精神探析
——以《丰乳肥臀》和《红高粱家族》为例

⊙田迁红［江南大学人文学院，江苏无锡224122］
⊙向友谊［西南大学人文学院，重庆400715］

摘要：波西米亚精神内涵异常丰富，涵盖着流浪、神秘、创新、反叛、颓废、性爱以及空前的自由化、浪漫化和民族化等等。莫言的《丰乳肥臀》和《红高粱家族》两部小说在内容与创作上体现了波西米亚精神，内容上表现为对充满野性和欲望的原始生命力的高扬、创作上表现为对主流意识形态的背离。

关键词：莫言波西米亚精神原始生命力反传统

什么是波西米亚？是吉普赛人的聚集地？是法国巴黎拉丁区的文人？是美国格林尼治村的艺术家？还是颓废吸毒的嬉皮士？还是当今流行的带着长长流苏、层层叠叠的褶皱，露肩宽松的上衣或裙子？波德莱尔认为：“波西米亚生活不仅仅是一种文人生活方式的范式与准则，更是一种获得和激化萦回不散的感觉意识的诗学手段，是现代生活境遇中一种艺术创作的原理。”①缪尔热说：“波西米亚是艺术之邦，是人文学科的起源，是神的殿堂，是灵魂的归所。”②那么到底什么是波西米亚？这很难说，因为波西米亚人有一个历史演化过程，每一种身份都是他的真实，但存在一个核心指向与外围延伸的主次问题。③

从内容上说，波西米亚精神涵盖着流浪、神秘、创新、反叛、颓废、性爱，以及空前的自由化、浪漫化和民族化等等。但是无论哪一个内涵，我们仔细分析便会发现，这些都是文化人应对现实人生世界的境遇折射、策略寻找和人格想象。④它是一种对自在人生状况的追求，是对生命意识的高扬，是对主流意识形态的背离。

是的，波西米亚人是热爱生命的，与生命的长度相比，他们更注重生命的厚度，他们走南闯北，居无定所，放纵性爱，酗酒吸毒，体验一切生命的极限，让生命在最短的时间内释放最大的能量。波西米亚人是反叛的，他们蔑视人世间的一切规则和秩序，渴望无拘无束的自由生活，因此他们不愿意安居乐业，结婚生子，过正常人的生活。从波西米亚人身上我们可以得出波西米亚精神的特质：高扬生命主体、反叛传统。莫言的《丰乳肥臀》和《红高粱家族》两部小说在内容与创作上体现了波西米亚精神，内容上表现为对充满野性和欲望的原始生命力的高扬，创作上表现为对主流意识形态的背离。

一、野性与欲望的内核：对原始生命力的高扬

莫言笔下所描述的高密东北乡，饱含了他对生命的全部理解：人的血气和精神所表现出来的勃发的生命力应该被张扬，人那种剥离了束缚的原生态的生命意识正是人的价值所在。莫言的《红高粱家族》和《丰乳肥臀》两部小说，正是将人性中呼之欲出的欲望与野性编织成了一个个余辉下耀眼的梦。

《红高粱家族》典型地体现出这种崇尚原始生命力的价值取向。“我爷爷”和“我奶奶”具有一种原始而强悍的力量，他们的生命体验，他们的个性自由，恰好地体现了莫言所说的“敢说、敢想、敢做”的自由精神。比如高粱地里“我爷爷”和“我奶奶”的第一次欢爱：“奶奶神魂出舍，望着他脱裸的胸膛，仿佛看到强劲剽悍的血液在他黝黑的皮肤下穿流不息……奶奶心头撞鹿，潜藏了十六年的情欲，迸然炸裂。奶奶在蓑衣上扭动着……”⑤

“我奶奶”嫁给麻风丈夫三天后回门，在这三天中她悟透了人生禅机，她要对女性生命意志的束缚提出抗议，她要张扬自己的自由品格，所以当那只有力的胳膊挟着她走向高粱地时，她虽然无力挣扎，但也不愿挣扎。“两颗蔑视人间法规的不羁心灵”，超越了肉体的融汇，迎合了高粱地里中华民族不死的生命力。

“我奶奶”的一生，都充斥着对生命的本能热爱，她与“我爷爷”在高密乡的火红的高粱地里激烈地张扬着自由的生命精神。直到临死前，她依然在表白她灼热的心迹：“天，什么叫贞洁？什么叫正道？什么是善良？什么是邪恶？你一直没有告诉过我，我只有按着我自己的想法去办，我爱幸福，我爱力量，我爱美，我的身体是我的，我为自己做主，我不怕罪，不怕罚，我不怕进你的十八层地狱。我该做的都做了，该干的都干了，我什么都不怕。但我不想死，我要活，我要多看几眼这个世界，我的天哪……”⑥

尼采曾这样解释他的酒神精神：“肯定生命，哪怕是在他最异样最艰难的问题上，生命意志在其最高类型的牺牲中，为自身的不可穷竭而欢欣鼓舞。”⑦“我奶奶”的牺牲之所以被描绘得如此美丽动人，正是因为她在完全明白了生命真正价值所在，并也按照这样的价值去做了以后，她生命的光辉便戛然而止了。她注视着那片红高粱，她仍然在眷恋人间。“奶奶真诚地对着鸽子微笑，鸽子用宽大的笑容回报着奶奶弥留之际对生命的留恋和热爱”⑧，最后一丝气息尚存时，奶奶希望高粱地里结出的果实，能够让“下一代又一代承受”，可是偏偏“我”这个“不肖子孙”，已经被现实生活腐蚀了太多，对“奶奶”的强力生命或许是难以为继了。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莫言之所以以孙子的名义对“我奶奶”这一辈的历史进行叙述，是为了让两个时代、两种精神有一个突出的对比：“只要愿意便什么都敢干的奶奶”，代表了历史回忆中祖先生命的强健；而带着机智的上流社会传染的虚情假意的“我”，则代表了现实中生命的衰颓。通过对比，莫言表达了他对原始生命力的呼唤，对都市文明的批判，对人种退化的反思。

与“我奶奶”的自由生命相互辉映的，是《丰乳肥臀》中的大姐上官来弟。来弟先后与沙月亮、哑巴孙不言、司马库、鸟儿韩有过性爱关系，她澎湃的内心代表了上官家女儿野性的原始生命。莫言这样描述她与司马库的结合：“来弟尖声叫喊，是疯狂的，冲破房顶的，基本上还是草地上的那些话，浪死了呀，熬死了呀……上官来弟的叫声比当年鸟仙的叫声还要尖锐……”⑨

就像当初跟着沙月亮的义无反顾一样，来弟与两个妹夫的短暂情爱也毫无违和感，以至于后来当孙不言成为她和鸟儿韩的性爱关系的阻碍时，她挥棒打死孙不言，也不会让人感到不和谐，反而对她产生同情：来弟那蓬勃的青春，怎么能毁在孙不言那半截身子上呢。她的张扬的性爱经历，同凤莲那些高粱地里的欢爱一起，构成了波希米亚女郎特有生命风姿。

此外，一种精神文明的孕育往往依赖于特定的地理环境，正如法国巴黎拉丁区形成的大批颓废而桀骜不驯的文人，美国格林尼治村聚居了大量特立独行又穷困潦倒的艺术家，民风剽悍淳朴且礼教意识淡薄的高密东北土地也便产生众多土匪、娼妇。一个女人和七八个男人生下八九个孩子也不会受到村民们过多的指责，更别说和别的男人在高粱地野合并默许这个男人杀死自己无能的丈夫了。一个男人也可以杀死自己母亲的情人，当轿夫，当土匪，而较少受到法律的制裁。生活在这里的人，敢爱敢恨，敢作敢当，杀人越货，抗击日寇，与天斗，与地斗，与狗斗，天不怕，地不怕。《丰乳肥臀》中的司马库杀过人，放过火，勾引过诸多“良家妇女”，但是在得知自己的亲人被关押作为人质时，他明知是个陷阱，却高呼“一人做事一人当”，慷慨赴死。连他的岳母也称赞：“他是混蛋，也是好汉，这样的人，从前的岁月里，隔上十年八年就会出一个，今后，怕是要绝种了。”⑩

的确，高密东北乡不是一个完全封闭的世外桃源，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帝国主义列强的入侵，高密东北乡不可避免地被纳入到了世界文明的进程中。这里有外国传教士，有电影，有铁路，还有侵略者。此刻，有血性的东北乡人奋起反击，保卫家乡，谱写了一曲曲可歌可泣的原始野性的生命之歌。但随着文明进程的一步步加速，高密东北乡拔掉了野高粱，种起了杂种高粱；毁掉了自然的青山绿水，竖起了人造的高楼大厦。在一片钢筋混凝土的文明世界里，高密东北乡的土匪、娼妇们，也像19世纪的波西米亚人一样被边缘化，生命也随之萎靡颓唐，失去了野性和活力。

二、特立独行的写作：对主流意识形态的背离

莫言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上的讲演中说：“当众人都哭时，应该允许有的人不哭，当哭成为一种表演时，更应该允许有人不哭。”⑪表明了莫言独特的写作立场，也是其独立人格的表白。纵观莫言的小说，我们看到莫言从不受主流意识形态的影响和制约，他站在自由的立场上创作小说，叙写历史，褒贬人物和事件；他关注每一个人的生存状况，话语及灵与肉的搏斗。莫言认为：“小说家并不负责再现历史，也不可能再现历史，所谓的历史事件，只不过是小说家把历史寓言化和预言化的材料。历史学家是根据历史事件来思想，小说家是用思想来选择和改造历史事件。所以，把小说中的历史与真实的历史进行比较的批评，是类似于堂吉诃德对风车作战的行为，批评者自认为神圣无比，旁观者却在一边窃笑。”⑫莫言采用了这种与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相背离的言语行为叙述和塑造人物，显示了震撼读者灵魂的威力。

《丰乳肥臀》的历史观与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相背离，主流意识形态受到阶级的限制。而莫言主张：“作家应该站在一个超阶级的，起码是相对超阶级的立场来处理他的题材，处理他的人物。”⑬

莫言小说价值判断的依据，不是革命与否，也不是传统道德价值体系，而是人物的人格——人性和人道主义。依照这种评判标准，背着丈夫向八个男人“借种”的上官鲁氏、土匪司马库、鸟儿韩等都是有人性的，是受到莫言肯定的人物；而共产党员鲁立人、“模范军人”孙不言、上官盼弟等是缺少人性的，是受到作者否定的人物。所以说莫言也和特立独行的波西米亚文人一样将他的反叛精神蕴含在其写作中。比如司马库是国民党军官，按正统价值观，他应该是一个阴险凶残的反面人物，但是，莫言并没有这样写，小说中有一件事更体现了莫言这种立场。大栏镇举办阶级斗争展览，请来郭马氏忆苦思甜，老太太栩栩如生地回忆了还乡团的烧杀抢掠暴行，但讲到自己差点被活埋时，竟说是司马库救了她。“说一千道一万，司马库还是个讲理的人，要不是司马库，我就被小狮子那个杂种给活埋了。”⑭这就从侧面表现了司马库人性中善良的一面。鲁立人与司马库相比，总让人感到少了几许光明磊落，敢做敢当的气魄，不仅滥杀儿童，还用土匪绑票的手法绑架沙枣花来控制司马库。小说中写到鲁立人下令枪杀司马凤司马凰后，他和他老婆上官盼弟的表现：“鲁立人背着手，在台上踱步，上官盼弟蹲在台子上，双手捂着脸。”⑮他们虽然也有不忍和愧疚，但最终还是不得不屈服于“大人物”的权势，个人的主体意识削减。而《红高粱家族》中余占鳌在精神上却可以说是司马库的本家，都是“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的充满血性和野性的男子汉。余占鳌是个土匪，但莫言一改传统的对土匪杀人越货、没有人性的形象描写，给人物注入敢做敢当，敢爱敢恨，敢打敢杀，无畏死亡的性格因素。并且让他在外族侵略、国破家亡之时成为抗敌的领袖，比正规军做了更多更大的牺牲，从而把一个土匪写成了一个英雄。

莫言小说中不仅男性形象体现了对主流意识形态的背离，特立独行的女性形象更是其完美的注脚。《丰乳肥臀》中的上官鲁氏是一个具有反传统精神的人物形象。作为一个妻子，她没有守住女子贞洁的底线，竟然先后和村里光棍汉高大膘子、姑父于大巴掌、和尚、牧师马洛亚等人生了九个孩子；作为一个儿媳妇，她没有尽到赡养婆婆的职责，竟然最终用棍子打死了婆婆上官吕氏；作为一个母亲，她也没尽到保护子女的职责，为了战胜饥饿，亲手把孩子卖给了洋女人。乍一看，上官鲁氏似乎是一个淫妇加毒妇。可是看过文本的人都知道，这个丰乳肥臀的女人不仅是个美丽善良的女人，也是一个称职的母亲。作为妻子，她向多个男人借种，只是因为她丈夫上官寿喜不能生孩子，她为了摆脱被压迫的地位才出此下策。作为儿媳妇，婆婆上官吕氏曾因她生不出男孩给过她许多非人的虐待，但当她被日本人吓疯后，上官鲁氏也曾精心服侍她，她最终打死婆婆也只是想减少她生的痛苦。作为母亲，她不仅用羞辱换来了孩子们的生命，也用她全部的生命来抚养孩子。饥荒的年代，她把粮食偷吞进胃里，回家再吐出来给孩子们吃，她之所以卖了一个女儿上官念弟，是为了其他孩子能存活下来，也为了念弟能找到更好的归宿。莫言用这种表象和事实的极大反差来塑造母亲的形象，也体现了莫言写作的独特之处。

中国正统的价值观核心是三纲五常，束缚女性成为男性的附属，既不主张自由，更不用说性爱自由了。所以莫言书写女性的反抗和叛逆，从打破性爱束缚开始，借助性爱自由来表现个性自由。只有性与爱，爱情就是健康的，一切传统观念、道德、习俗、法治，都应该为两个健康的躯体对性爱的渴求让路。⑯追求性爱自由的人即使以极端的方式扫除性爱路上的障碍也不会受到谴责。上官来弟杀死性无能的丈夫孙不严，全因为他构成了上官来弟和鸟儿韩的性爱障碍。余占鳌得到戴凤莲的默许杀死单家父子，全因为他们不死，余占鳌就不能与戴凤莲保持性爱关系。相反，如果有爱无性，则虚伪可笑，有性无爱则是堕落可耻，这样强调女性的性爱自由，也就成为莫言对传统女子性观念的背离。这也暗合了波西米亚自由性爱的观念以及反传统的内核。

莫言能够在20世纪80年代纷纭的作家群里脱颖而出，或许正是因为他在原始生命意识、反传统意识等方面表现了比他人更为深刻的文化内涵，而我们把这归之为根植于作品中的波西米亚精神。我们所知道的波西米亚，包括自我放逐、及时行乐、热爱自由、特立独行等等之类，80年代的先锋派作家，就表达了这种艺术精神。莫言作为先锋派作家的代表，便将生活中的波西米亚精神艺术化了，体现在作品中主要是《丰乳肥臀》和《红高粱家族》，我们便归纳为两点：内容上对充满野性与欲望的原始生命意识的高扬、创作上对主流意识形态的背离。

①③④卫华：《现代审美文化视野中的波西米亚精神》，新华社出版社2009年版，第129页，第25页。

②〔法〕亨利·缪尔热：《波西米亚人：拉丁区文人生活场景》序言，华夏出版社2003年版，第5页。

⑤⑥⑧莫言：《红高粱家族》，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63页，第64页，第65页。

⑦陈炎：《生命意志的弘扬酒神精神的赞美》，载孔范今、施战军主编《莫言研究资料》，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212页。

⑨⑩⑭⑮莫言：《丰乳肥臀》，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218页，第355页，第187页，第267页。

⑪莫言：《讲故事的人——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上的讲演》，载《当代作家评论》，2013年第1期，第4页。

⑫莫言《我的〈丰乳肥臀〉》，见于《用耳朵阅读》，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33页。

⑬莫言：《我的文学经验：历史与语言》，载《名作欣赏》2011年第10期，第100—101页。

⑯庄森：《莫言小说的自由思想》，载《当代作家评论》2013年第2期，第48页。

作者：田迁红，江南大学人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向友谊，西南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辑：曹晓花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