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晓宇[北京外国语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 北京 100089]
《爸爸爸》中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分析
⊙刁晓宇[北京外国语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 北京100089]
《爸爸爸》作为“寻根”文学的代表作之一,与魔幻现实主义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韩少功从主题到创作手法都借鉴了魔幻现实主义的一些方面,比如对“孤独”的关注、对“神奇的现实”的渲染等等,同时又站在了中国的历史文化背景上,对其进行了加工和创新。本文首先简单介绍魔幻现实主义在中国的传播和接受,然后通过对《爸爸爸》的文本细读,挖掘韩少功隐匿在魔幻现实主义下的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审视和批判。
魔幻现实主义 “寻根”文学民族文化
从上世纪30年代开始,欧洲超现实主义的影响波及拉丁美洲文坛,给包括卡彭铁尔、加西亚·马尔克斯等在内的一批拉美作家以重要启迪,而同时又被传统的地方主义禁锢,讲求以“照相式”的写实手法准确反映本地区的状况。何塞·多诺索在《文学“爆炸”亲历记》中描述道:“60年代以前我们的小说总带点乡巴佬味道”,“除了在选集里、在课堂上、在书本里,‘西班牙语美洲当代小说’几乎就不存在。”并且认为他们缺乏“自己文学上的父辈”,有“一种在本国小说之内找不到任何激动人心的东西的感觉。”①当拉美最终在与“欧洲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和民族主义的禁欲主义的抗衡”②之中,找到了表达自己的方式,发展出魔幻现实主义之后,这种尴尬局面终于被打破,不仅产生“文学爆炸”的现象,而且反哺了欧洲。
而此时的中国正处于阶级斗争和“文化大革命”时期,对于拉丁美洲文学的翻译虽有一定进展,但在其介绍上却主要是从“阶级”和“革命”的角度进行的,比如对米格尔·安赫尔·阿斯图里亚斯(《玉米人》《总统先生》)的介绍丝毫未提及其魔幻现实主义作家身份,而是作为“革命知识分子”与“和平使者”被推出,对其具有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作品也仅仅是从反美反帝的角度进行了政治性解读。③直到1979年,我国成立了西班牙、葡萄牙、拉丁美洲文学研究会,魔幻现实主义才正式进入大陆学界的研究视野,其中以研究马尔克斯为重点。
虽然我国对魔幻现实主义的关注错过了其六七十年代的成熟和辉煌期,但却呈现出“普遍性”和“持久性”的特点。寻根文学、新笔记小说、西藏作家群的创作都与其有紧密联系。加之2010年《百年孤独》正式授权在大陆出版,2012年莫言获奖,魔幻现实主义在中国的影响从80年代延续到了现在,甚至又掀起了一个小高潮。政治契机、地域的复杂性、作家主体对国外的全面吸收和突破的渴望,以及传统文化和神话传说的丰富等都为魔幻现实主义在中国的发展提供条件。中国作家经历了对魔幻现实主义的漠视与误读、认同与模仿、以及深化与创造的过程。韩少功的《爸爸爸》,发表于1985年,此时距研究会成立已经有大约五六年的时间,一批作品和一些对魔幻现实主义的研究已经在大陆问世,距《世界文学》1982年节选魔幻现实主义的巅峰之作《百年孤独》也已有三年时间,作家学者对魔幻现实主义已有了一定的理解,但国内尚缺乏能开启新局面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品。韩少功就是在这时候,结合魔幻现实主义的特点和成就与中国当下的状况,提取魔幻现实主义新的方式,立足“寻根”,在其第一篇具有魔幻色彩的作品《爸爸爸》中就抓住魔幻的精髓,大胆地开始了对魔幻现实主义的尝试。
前面已经提过,在魔幻现实主义产生之前,西班牙语美洲当代小说面临着一种文学父辈的空白,加之拉美落后于世界现代文明进程无法发声的情况,使魔幻现实主义作品布满了浓郁的孤独情绪。加西亚·马尔克斯谈《百年孤独》时说:“关于孤独是团结的反面的观点,我认为这是这本书的本质。”④“人们常说,我写的是表现马孔多的书。但是仔细想一想就会明白,我写的并非是表现马孔多的书,而是表现孤独的书。”⑤
中国对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模仿,以及“文革”时期对过去的清算和对人性的孤立,使《爸爸爸》也延续了这一孤独的母题,颇具意味地塑造了一个无父的、畸形的、无法言说的丙崽。丙崽奇异的出生、无法探知的巨大的脑袋、呆滞的行为都以一种魔幻的笔法展开,成为《爸爸爸》的核心,渲染出一种封闭的、不自知、更不被知的完全孤独。丙崽没有父亲,但首先学会的、见人不分男女便叫的却是“爸爸”,别人听见他叫又是要打的;虽然丙崽娘总说他只有十三岁,但丙崽终究老下去并且有了皱纹,但是多少年过去了他也没有长高,依旧穿着开裆裤,依旧只会说“爸爸”和“×妈妈”。作家寄予丙崽的寻觅、缺失和讽刺的意味清晰可见。丙崽娘后来莫名失踪,丙崽已成为真正的、家庭式的孤儿,到鸡头寨最终毒死老弱、青壮西移,仲裁缝也给丙崽喂了毒水,倘若就此结束,他也算随了寨子的命运,可偏偏丙崽却神奇地没有被毒死,又不能一起迁移进入更加封闭隐秘的所在,也不会被其他村落接纳进入文明的环境,终于彻底地被集体遗弃,成为人类进程中的孤儿。
另外几个主要人物,也都在各自的孤独里消磨和忍受。仲裁缝有点类似于《白鹿原》里的白稼轩,是孤独的传统卫道者,他最讲辈分,虽然在寨里有一定“话份”,但无法与“新潮”的儿子沟通,并且觉得自己“生不逢时”,向往传统的坐桩而死。仲裁缝的儿子仁宝和丙崽娘是另外两个孤独的形象。仁宝是个老后生,没有婚娶,对女人十分好奇和渴望。因为山下女崽多,他便成了鸡头寨少有的常下山的人物,而又是唯一对山下文明充满了渴望和崇拜的人,他有点像《百年孤独》的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总是从山下带些新鲜玩意研究,作为与文明的一丝联系,他却无法被山上人理解,精神上是孤独的。丙崽娘的存在是一种悲凉,丈夫出走,孩子是白痴,自己是一个外乡人,所以她爱好是非,在左右嘀咕中获得满足。
孤独是每个人、每个民族都无法回避的情绪,韩少功在书写这些孤独的时候,不仅是对人的内心和生存处境的描述,还加进了具有中国特色的、可以称之为劣根性的部分,无论是丙崽的“×妈妈”,还是仁宝的空想与作态,或是寨中人的愚昧,在一幅幅可怜可恨的画面中,韩少功试图揭开孤独的恶循环的链条,从看似古老的行为风俗中寻找中国从个体到集体的根的腐坏处。这便是韩少功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中得到的关于立足本土的启发,用魔幻现实的外套重拾民族自身的根基,同时也带着理性的反省精神,唤醒民族的一部分麻木的灵魂。
在“什么是魔幻现实主义”这个问题上有各种看法,它起初传入中国的时候被译为“魔术现实主义”,但是很多人不满,毕竟魔术是一种预设的舞台表演,是一种视觉效果,不能表达这种风格的本质。一部分学者愿意把魔幻现实主义看成是对现实进行幻想和加工(如夸张、扭曲、错乱时空等)的产物,安特生·因培特认为“在魔幻现实主义小说中,作者的根本目的是借助魔幻来表现现实,而不是把魔幻当成现实来表现。小说的人物、事物和事件本来就是可以认识的,是合理的,但是作者为了使读者产生一种怪诞的感觉,便故意把他们写的不可认识,不合情理,拒绝给以合理的解释,像魔术师那样变换或改变了它们的本来面目。于是现实在作者的虚幻幻想中消失了”⑥。陈光孚在《“魔幻现实主义”评价》中说“魔幻现实主义不能完全归于现实主义的范畴,而应看作是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相结合的产物”⑦,等等。而加西亚·马尔克斯却坚称“我的任何一本书中没有一个字是没有事实根据的”⑧,他不承认这是一种对现实的幻想,因为“看上去魔幻的东西,实际上不过是丁美洲现实的特征。我们每走一步都会遇到其他文化的读者认为是神奇的东西,而对我们来说却是每天的现实”⑨。“我认为我是一个现实主义作家,仅此而已。”⑩所以也有人将作家是否相信现实本身的魔幻作为进行魔幻现实主义判断的根据。
单纯将魔幻现实主义作为一种幻想和艺术加工未免有过于简单化的倾向,无法很好地解释文本中尤其是《百年孤独》中亦真亦假的叙述,如果将其作为现实的反映,那根本又说不过去。魔幻现实主义作品中呈现出来的虚实如溶液一般结合的状态,应该不仅仅是创作方法问题,还应该与魔幻现实主义的源流、拉美现实的社会文化(如神话传说、巫术迷信、宗教信仰等等)、集体无意识以及作家和读者等心理学有关。这方面,比较令人信服的是墨西哥作家路易斯·莱阿尔的说法,他在进行详细的考察后概括其特征,认为“魔幻现实主义文学首先是一种态度”,“魔幻现实主义的主要特点并不是去虚构一系列的人物或者虚幻的世界,而是要发现存在在人与人、人与周围环境之间的神秘关系”。“捕捉闪现在现实事物中神秘。”“具有神秘色彩的现实的客观存在,是魔幻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的源泉。”⑪这有点类似于我国的中医,在我们看来中医是平常的事情,但在西方看来简直不可思议。
我国的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也勇敢地发现中华大地的神秘处,比如西藏作家扎西达娃擅长写西藏宗教的魔幻,莫言擅长赋予万物灵性写感觉的魔幻,贾平凹则多写鬼神灵异之事,而韩少功多渲染中华古老风俗习惯和生活环境的魔幻。有人说韩少功的《爸爸爸》“使人想起本世纪人类学考古的那些惊人发现”⑫,他塑造的鸡头寨的确让人怀疑原始部落的依旧存在,一些动植物和风俗年轻人虽然不曾看见但也有类似的听父辈讲起过,似乎这些神秘的事物不久前还零星存在,只是百来年的城镇建设和工业开发才让他们逐渐隐退了。韩少功抓住这些民间遗留的残片,将它们拼接加工,营造出一种原始、隔绝、通灵的魔幻氛围。
《爸爸爸》中亦真亦假的叙述,有些是关于寨子的历史和其封闭的环境,有些是描述民间偏方、迷信活动或巫术,有些是对其神秘通灵的生物的描写,有些是对古朴俚语的记载。这些原始奇特的民俗,正是韩少功小说中最魔幻的部分,带着楚文化的基因,带着中华大地的神奇与腐朽一同展示出来。有评论说韩少功的《爸爸爸》是“沿着民族世代延续的人生链条,为现实人生中存在的民族劣根性——那‘苍老的遗传’,寻找积淀其中的文化基因”⑬。
韩少功在表现魔幻的现实时所要描绘的并不是一幅桃花源式的安居乐业图,他很少表现出对传统的留恋,在表现人与自然的原始神秘状态时,韩少功是以一种好奇,甚至有一点惊叹的态度,而当写到人的内心、人与人之见的交往、社会的“吃人”迷信时,又带着冷冽的审视,这种审视渗透在描写时的字里行间,不像《百年孤独》似的不动声色,而是更尖锐的、反讽式的,不是写其可怜而是写其恐怖。
《爸爸爸》继承魔幻现实主义的另一大特点是时空的模糊与循环。无论马孔多还是鸡头寨都是宇宙中一个无法定位的存在,一个恍惚的“半岛”,一个同样恍惚的“大山里,白云上”;时间上,二者的叙述十分跳跃,无法与外界文明产生联系,就无法采用文明的历史、文明的计时,使他们的时间既像是飞逝着,又像是停滞的,《爸爸爸》的这种时间概念不仅包含在集体中——马孔多最后在一阵大风中消逝,鸡头寨集体迁移到更深远的山林中去了,也包含在个体中——丙崽和玉堂。
有意味的是,鸡头寨最后的命运与鸡头寨从前迁来的情形非常相似,作者也有意地将对历史的回溯与现世的迁移进行重合——用了几乎一模一样的、重复的叙述——一条线索对古歌中祖先姜凉和五家嫂六家姑的迁移进行忆述;一条线索指向史官所说的战争逃亡。最后两条线索归一,现世的迁移是因为战争逃亡,但是他们还是卖力地唱着那首古歌,毫无战争和灾害的影子,一丝血腥气也没有,借此完成整个结构的大的循环,并且指向了更远的循环。
《爸爸爸》借这种时间和空间的模糊多义和循环,营造虚实渗透的魔幻效果,并且表达一种对自然和命运的无可把握,这种无可把握不在于其突发性,而恰恰在于其必然性,即无论如何行动也好、如何逃避也好,只要根没有变,结果都是一样。在这种循环中,孤独不会消亡,只会永存。
总的来说,《爸爸爸》在表现现实时,真正的现实表现得十分简洁,重点不是在表现生活的落后悲惨面貌,也不是打斗、斗争的残酷场面,或者进行人道主义的关怀等等,而是把重点放在表现文化传统和人的精神上,在于独特的自我发现、自我表达与自我反省之中。正如他自己所说,“理性与非理性都成了荒诞,新党和旧党都无力救世”⑭,与其说韩少功是试图在这种自我的召唤与审视中寻找中华的“根”,不如说他在暴露与反省中挖掘中华民族的“劣根性”。
①[西班牙]何塞·多诺索:《文学“爆炸”亲历记——何塞·多诺索谈创作》,段若川译,云南人民出版社,转引自柳鸣九主编:《未来主义超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台北淑馨出版社1990年版(民国79年)。
②柳鸣九主编:《未来主义超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台北淑馨出版社1990年版(民国79年)。
③陈黎明:《魔幻现实主义与新时期中国小说》,河北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④⑤[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两百年的孤独——加西亚·马尔克斯谈创作》,朱景冬译,云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转引自陈黎明:《魔幻现实主义与新时期中国小说》,河北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⑥[阿根廷]安徒生·因贝特:《魔幻现实主义及其他论文》。
⑦陈光孚:《“魔幻现实主义”评介》,《外国文学动态》1979年第8期,转引自曾利君:《魔幻现实主义在中国的影响与接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版。
⑧⑨⑩[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两百年的孤独——加西亚·马尔克斯谈创作》,朱景冬译,云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7月,转引自曾利君:《魔幻现实主义在中国的影响与接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12月。
⑪[墨西哥】路易斯·莱阿尔:《论西班牙语美洲文学中的魔幻现实主义》,魏聪国译、陈光孚校,转引自陈黎明:《魔幻现实主义与中国新时期小说》,河北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⑫基亮:《严峻深沉的文化反思——谈韩少功的中篇〈爸爸爸〉及当前“文化热”流》,《当代文坛》1985年第10期,转引自曾利君:《魔幻现实主义在中国的影响与接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版。
⑬凌宇:《重建楚文化的神话系统》,《上海文学》1986第6期,转引自曾利君:《魔幻现实主义在中国的影响与接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版。
⑭韩少功:《胡思乱想》,《世界》,湖南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
[1]曾利君.魔幻现实主义在中国的影响与接受[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
[2]许志强.马孔多神话与魔幻现实主义[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
[3]袁载莲.接受与转换——韩少功小说创作与魔幻现实主义[D].西南大学,2011.
[4]周沙.还原人类童年的生活画卷——论韩少功小说《爸爸爸》的原始思维[J].喀什师范学院学报,2007(07).
[5]李宝帅.执着于文化的探寻与反思——韩少功小说创作论[D].沈阳师范大学,2014.
作者:刁晓宇,北京外国语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世界文学与比较文学。
编辑:魏思思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