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弛 (青岛大学文学院 266000)
陶渊明与琴之关系探微
张弛(青岛大学文学院266000)
摘要:陶渊明,作为东晋文人,爱好甚广,尤以酒、诗、琴为甚。渊明以琴适兴,以酒怡情,酒兮无量,琴可无弦。他去掉琴的弦、徵,手扶素琴,追求得意忘言的“无乐之乐”;他以琴书自娱消忧,于是读书弹琴成为日常生活中的赏心乐事;他关注琴乐的教化治乱之用,倡导以琴“闲邪纳正”,以琴“导德宣情”。琴或许可以成为引导我们进入渊明他那充满隐士之情怀、文士之情趣、义士之情义的人生的风流雅器。
关键词:陶渊明;琴;得意忘言;乐教
陶渊明性不解音却拥有一张“无弦琴”的故事在历代陶传中皆有所记载,所谓“性不解音,而畜素琴一张,弦徽不具,每朋酒之会,则抚而和之,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晋书·隐逸·陶渊明传》)渊明的“无弦琴”自古以来传为佳话,历来有诸多的解读。
首先,我们认为陶渊明的“无弦琴”是“性托于琴”的雅致,是生命真情的自然流露,与“种秫为酒”“葛巾漉酒”一样都是任真率性所为。他在酒酣适意之时,抚无弦琴以抒其怀,在无声之乐的想象中充分体味自己内心的音乐与“天籁”的交流,感受天地万物的律动;在物我两忘的状态下,随顺自然,复真还淳。
其次,陶渊明的“无弦琴”是充满诗意的,弹奏“无弦琴”是诗人独特风韵的外现。对渊明而言,他并不待于五音,更不在意琴弦之有无,琴声之有无,只是在抚琴的过程中冥会琴心琴意,寄托所感所悟,从而追求诗化生活的真趣,所谓得琴之意,不借鸣弦而悠然会心。陶诗有云:“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诗只是用来寄托理想,琴也只是用来抒发性情,写诗弹琴,都只是能得其“意”而聊以自娱,没有要邀赏或者娱人的目的。陶渊明抚“无弦琴”这一行为正是庄子“得意忘言”思想之体现。
此外,陶渊明的“无弦琴”是富于哲理的。“陶渊明不仅是诗人,也是哲人,具有深刻的哲学思考,这使他卓然于其他一般诗人之上。”(袁行霈《陶渊明的哲学思考》)“无弦琴”正是体现陶渊明作为哲人之美的风流雅器,显示出老子“有生于无”的终极性哲学观念。《道德经》第四十章曰:“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无”以“有”为本,万物之有皆始于“无”,因此,有声出于无声,有弦出于无弦。老子所言“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以为五音繁弦难以传达出完美之音,只有当个体心灵与宇宙自然的精神相冥会时,才能领略到作为声音本体的“大音”,即是幽微无形的“道”,它“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裹六级。”(《庄子·天运》)郭象注云:“此乃无乐之乐,乐之至也。”“无乐之乐”成为一种体道至乐。我们应该看到“无弦琴”的背后内藏着“有”的玄妙真谛,深寓着老子“有生于无”“大音希声”的哲学本体论理念,它包含着陶渊明对生命、对宇宙的深刻理解,显示出超越寰中,凌驾古今的终极性哲理。
可以说,陶渊明的“无弦琴”体现了他不撄万物的镇静和洒脱清越的风度,是其生命真情的流溢,生活诗意的外现,人生哲学的沉思。
陶渊明“无弦琴”的弹奏并非其生活中的常态,在他的归隐生活中,一直伴有书、琴、酒以陶然自乐。他不但识琴中之趣,而且深谙弦上之音。读书弹琴,乃是他隐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赏心乐事。且看其自述:
“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与子俨等疏》)
“弱龄寄事外,委怀在琴书。被褐欣自得,屡空常晏如。”(《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
“翳翳横门,洋洋泌流,曰琴曰书,顾眄有俦。”(《扇上画赞》)
可见,陶渊明自小就以琴书为伴,任真自得,追求一种读书弹琴的幽居生活。不仅读书可以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而且弹琴也能“载弹载咏”,“伴以清歌新声”。陶渊明《自祭文》中:“欣以素牍,和以七弦。”便是其读书弹琴生活的真实写照。
首先,正如《荀子·乐论》中道:“君子以钟鼓道志,以琴瑟乐心。”弹琴是表达自身心志的一种重要方式,而在陶渊明谈到书与琴时,所表达的心志通常都是愉快满足的。《诸子共游周家墓柏下》中云:“今日天气佳,清吹与鸣弹。感彼柏下人,安得不为欢!”古琴之音飘然而起,他不再追求儒家文化中的现实功利,而是逍遥于生活的细节之中,使生活浸含着怡情悦性的闲适。“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和郭主簿二首》)抚琴弄意,成为他闲暇时的一大乐趣。“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归去来兮》)琴书相伴,一同成为他消忧解愁的工具。
其次,陶渊明笔下琴与书的结合,也使古琴成为隐士生活的一种象征。古琴意象渊默的涵示,如同陶渊明笔下的南山一样自然幽静,清旷邈远,充满朴素的文化气息,寄寓着他对生活的深情,是他对淳朴、宁静、亲切、和睦,自然而符合人性的园田的追求。对于陶渊明来讲,“左琴右书”,诗酒山水,即使只是一张弦徵不具的素琴,一杯浊酒,生活较为清贫,仍澹泊自守,没有一丝尘俗的束缚,只剩下一颗通体澄澈的心灵与自然万物融合,在大化流行中自由地运行。
此外,渊明通过抚琴来纾解精神的压抑,排遣内心的苦闷。清雅缥缈的琴声使他进入一种恬美静穆的境界,从而涤荡心灵,忘却俗世的烦忧,唤起对生活的美好感觉。同时心境平和舒畅,生命也暂得解脱。于是,古琴成为他的朋友,成为心灵相通的知己,由琴入自然,或在自然中抚琴,不正是他将现实生活审美化,将情感与形式合一的生命之深情的绝佳显现吗?
琴和书是陶渊明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精神伴侣,这极大地丰富了他的精神生活。不管在家闲居,还是息交归隐,时时以琴书为伴,自娱消忧。陶渊明借琴之清雅宁静、简约自然,表达了追求安宁生活、理想世界的文士情趣。
琴作为中国众乐器之中最古老的一种,传说在伏羲时代就有,一开始便与道德教化联系在一起。蔡邕《琴操》云:“昔伏羲氏作琴,所以御邪辟,防心淫,以修身理性反其天真也。”班固《白虎通·礼乐》云:“琴者,禁也。所以禁止淫邪,正人心也。”琴能载德并引人向善,有德行品格不可侮辱之意,是理想道德的象征。
首先,古琴是君子一日不可离的修身之器。琴声悠远清扬,丝弦之音中正平和,使人的心灵去掉邪恶的想法,弹琴者通过抚琴展现出正直高洁、温柔敦厚的品格情操。由于琴可以“修身,理性,禁邪,防淫”,符合儒家道德规范,因而儒家将琴作为倡导美好品德,宣导人情的工具。陶渊明在年少时喜好儒家经书,从小树立起大济苍生的人生理想,“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杂诗》其五)体现他具有抚剑独游,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其志向之宏大、理想之高远、情绪之乐观,正是传统儒家知识分子希望“立德”“立言”“立功”的形象。他的《拟古九首·其五》“东方有一士,被服常不完。……知我故来意,取琴为我弹。上弦惊别鹤,下弦操孤鸾。愿留就君住,从今至岁寒。”义士弹琴,有别于隐士的浊酒素琴,这里的琴弹奏出的是《别鹤》《孤鸾》,这两首曲子曲意悲伤,弹奏起来意气悲扬,饱含着对家国的忧思和治世理想的追求。可以发现,陶诗的古琴意象在自然平和中变得豪放而悲壮,渗透着儒家思想赋予它的乐教含义。
其次,古琴与治国教化联系起来。汉代刘向在《说苑·修文》中明确说明:“声音之道,与政通矣。宫为君,商为臣,角为民,徵为事,羽为物;五音乱则无法,无法之音:宫乱则荒,其君骄;商乱则陂,其官坏;角乱则忧,其民怨;徵乱则哀,其事勤;羽乱则危,其财匮;五者皆乱,代相凌谓之慢,如此则国之灭亡无日矣。”对于国家民族来讲,乐器的演奏有教化之用,因此不能弹靡靡之音。喜欢“无弦琴”的陶渊明,并没有忘记舜帝的五弦琴。《乐记·乐施篇》载:“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夔始制乐,以赏诸侯。故天子之为乐也,以赏诸侯之有德者也。德盛而教尊,五谷时熟,然后赏之以乐。”舜帝创制五弦之琴,以歌《南风》(上古时代安居乐业的标志),开启了古代礼乐教化的先声,陶渊明对他的伟大功绩给予了充分肯定。对舜、夔历史传说的叙述,对舜帝的颂扬和讴歌表明陶渊明对于乐教的推崇。
总之,当我们努力将古琴还原到陶渊明的音乐生活和文学世界中去时,我们看到琴已经深深融入了他的生命。我们既领略了渊明抚“无弦琴”而得意忘言的隐士情怀,也体会了他躬耕之余读书弹琴的文士情趣,还发现了他倡导以琴正心禁邪,宣情导德的志士情义。可以说,陶渊明把古琴作为了自己生命中重要的精神寄托和象征,通过自己的人生体验,去丰富古琴内涵,而古琴的意蕴又充实了他的内心。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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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