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丛林猛兽》中马切尔的悲剧性

2016-07-12 09:08:59马冲王跃洪上海理工大学上海200093
名作欣赏 2016年9期
关键词:神谕俄狄浦斯猛兽

⊙马冲 王跃洪[上海理工大学, 上海 200093]

论《丛林猛兽》中马切尔的悲剧性

⊙马冲王跃洪[上海理工大学, 上海200093]

《丛林猛兽》(1903)是亨利·詹姆斯最为精彩的短篇小说之一。本文以悬念结构和时间隐喻为切入点,以经典预言悲剧为比照,对马切尔的悲剧命运进行剖析,发现其悲剧性正是逃避自由、缺乏悲剧精神的结果。

《丛林猛兽》 悬念结构时间隐喻逃避自由悲剧精神

悲剧意识是当人类在与外部世界对立时意识到自身个体的渺小性、被动性、短促性时产生的一种孤独感,价值的空虚感。人的个体化进程加快以后,看似独立自由,实际上陷入更大的不自由,从而导致现代人的生存危机,加剧了个体的孤独感和恐惧感。《丛林猛兽》(The Beast in the Jungle)一直被认为是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1843-1916)最为经典的短篇小说之一,正是讲述了这样一种悲剧。英国青年约翰·马切尔年少时一直有一种怪异的想法,认为在他的生命中一定会出现令人十分惊叹的事情,这件事会像丛林中的猛兽一样突然跳出,并且可能导致灾难。他同梅·巴特兰会面后邀请她一同等待,梅深爱并始终守候在马切尔身边,直至生病去世。马切尔开始浪迹他乡,后来一个偶然的发现才使马切尔猛然醒悟:几十年来,他所惶惶等待的猛兽,竟是他蹉跎一生,错过梅的爱情这一现实。

一、悬念“猛虎”与时间的隐喻

《丛林猛兽》全文一万八千多字,句式繁复,意思含混,加上悬念、玄奥难懂的对话,以及主人公不断寻找猛兽的紧张气氛,对读者的理解力提出了极大的考验。愈是含混,读者愈发好奇想知道猛兽到底为何物,然而直到读到最后,读者才同幡然醒悟的主人公马切尔一同意识到,原来穷其一生等待的猛兽,竟然是虚无——什么都未曾发生。

在悲剧结构中,命运的必然性往往集中体现在“悬念”这一艺术处理技巧中。苏珊·朗格在谈论悬念时说道:“这种对即将来临之未来的持续幻觉,这种在任何令人大吃一惊的东西出现以前不断增强的情境的生动显现,就是‘悬念形式’。”①悬念形式就是把前定的东西通过预先暗示的方式表露出来,它构建着悲剧情节发展的方向,并暗含着这一发展的最终完成。《丛林猛兽》所指之猛兽,正是这样一种“悬念形式”,詹姆斯却以他高超的技法将这个悬念无限拉长,几乎贯穿整个小说,主宰马切尔一生。马切尔口中的“my affair”“my confidence”“the odd accident”“his queer consciousness”②让他神经紧绷,时刻等待即将遭遇的命运,而猛虎这一悬念形式也在时间的流逝中慢慢释放各种暗示。

《丛林猛兽》描述了马切尔和梅将近大半生的人生轨迹,从他们二次会面到相约等待猛虎,到梅的病逝,马切尔浪迹他乡,再到他在梅坟前的顿悟。然而笔者在阅读中发现,小说确指时间的词寥寥无几。但“Autumn”在文中出现五次,“Afternoon”出现六次,几乎伴随了他们绝大部分的相处时光。故事以马切尔与梅的几次重要谈话为线索,叙事时间从马切尔和梅十月一个下午的会面开始,韦瑟恩德(Weatherend)秋日的黄昏令人流连,却从开始就为悲剧的发生奠定基调。第二次对话是梅的生日那天,是在浓雾重重的星期天下午,“室外一片昏暗的季节”③,马切尔在和梅探讨猛虎问题时,第一次感到她似乎有所隐瞒,浓雾和昏暗的光线像巨大的布幔,隔绝了马切尔与他苦苦等待的真相。第三次对话发生在晚上,马切尔开始害怕失去梅,并且开始意识到可能在不久的将来“达到自己所等候的那件事的统治范围”④。第四次是在梅生病后,在某一个春意未老的下午,在天将暮的一片清光中,这种光景“比秋季最昏暗的时刻更令人感到凄凉”⑤,而马切尔越发担心失去梅,开始意识到也许并未有任何事情发生,并因此极度受挫、惶恐、耿耿于怀。几个星期后梅去世,马切尔开始远行。一年多后,也是秋季某一天一个灰色的下午,马切尔在墓地遭遇到一位悲恸的中年男人,他被这个带着深切创伤,忍受着极度痛苦的人深深地震撼,猛然意识到猛兽已经跳出,注定要遭遇的命运已然出现,他却竟如此盲视,未曾察觉。

詹姆斯把绝大部分对话情节都安排在秋日和下午,看似随意,实则是煞费苦心。秋是万物成熟的季节,秋天有富足,温暖与收获,也有秋收后冬季前的空茫,是走向冬天,走向没有生气,走向消逝与死亡的季节。下午和暮色也常常让人联想到安息和死亡。然而,四季变换,春去秋来,在马切尔看来却似乎是一个模样。马切尔一味等待,从未播种,在这样的季节,又何谈收获。梅具有女性特有的敏感、智慧、责任,并且一再引导他。尽管他也曾经问过梅很多次猛兽的真相,但却从未深究。他刻骨的愚痴和盲视阻止他再向前考虑一步。他对梅的感情,也像秋日的黄昏,阴暗,模糊,没有如火的激情。我们在小说中找不到有关夏天的词汇,马切尔的生命里似乎也从未有过夏天,他对那只猛虎的关注消耗掉他几乎所有的精力与热情。文章结尾,马切尔在梅墓前的顿悟正说明了悲剧的原因——他从来没有为热情所动。人间的四月,总是预示着青涩、美好、希望、生机。然而,梅的染病和离开正是在这样的季节,再加上梅这个名字本身表示五月,也是希望的春天,承载着马切尔救赎的希望。梅的离开暗示了马切尔的希望也不复存在,他生命的钟摆也已指向终点。悲剧的结局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他看似清高自律,时刻提醒自己提防自我中心主义,实则毫无目标,浑噩迟钝,自私自利、优柔寡断,解不开心中的结,不敢接受来自梅的爱,蹉跎一生,也害了梅年轻的生命。

John Marcher这个名字表面看去是个毫无特色、新意乏陈,而马切尔也不过是一个毫无特点、庸碌平凡的政府小官员。但细细读来,却更有深意。Marcher暗指“三月”,即与梅(五月)的不好结局,又意指“行进者”,马切尔一生都在漫游、追逐、拷问、探寻。他名为“行进”,实则是时间一直在行进。而马切尔除了依附于梅的感情上的变化和自身的衰老以外,没有任何收获,他过分沉醉于他那奇怪的意识,以至于对周围的任何事物毫不关心,毫无察觉。时间的流逝似乎对他不起任何作用,他不关心,也不敏感,反复强调自己只活了一个小时。也难怪小说中他似乎生来就孑然一身,形单影只,作者没有提到他任何亲人,没有谈到他除梅以外的任何朋友,他像苍茫大地上的一只游魂,怀揣着不能为他人所知的巨大的秘密,无时无刻不在寻求化解,时间所能显现的全部意义不过是使他离猛虎更近一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梅的去世给他带来的只是遗憾和“损失”⑥,并无痛楚。

不断重复的时间强化了马切尔对待生命流逝时的麻木无感,悲剧开始不断酝酿膨胀。马切尔和梅都逐渐衰老,然而马切尔竟从未对他持有的执念进行反思,从未对消逝的时间有丝毫留恋,而是把大把的时间花费在等待上。时间对于他毫无意义,他的使命就是等待那件未知。在小说第三章中,有一句话特别引人注意:“since it was in Time that he was to have met his fate,so it was in Time that his fate was to acted。”⑦在这里,作者有意连用两个大写“Time”,其实已经释放出足够的暗示了,既然马切尔将会在某一“时间”遭受他的命运,那么这命运也将在“时间”中起作用。马切尔面对“猛虎”,恐慌,忧虑,无所适从。等发现猛虎已经跳出,事情已经发生,是什么,在哪里,都不重要,这个问题已经毫无意义,因为马切尔的热情已全部枯竭了。

当时间概念被无限缩短淡化并涂抹上悲伤的色彩,悬念却被无限地夸大和强化。正是在这样的时间隐喻下,等悬念真正解开,故事旋即落幕,悲剧由此发生。

二、逃避自由与悲剧精神的陨落

四月的一天,梅得了某种血液上的疾病,她脸色蜡白,皱纹密布,宛若“一尊宁静,静雅,但又捉摸不透的狮身人面像”。⑧当作者把病中的梅比作一尊人面狮身像时,我们自然而然地会联想到关于斯芬克斯之谜以及俄狄浦斯王的悲剧。回顾过去,我们会发现,在古希腊悲剧中,命运观也总是以某种奇特的神谕形式体现出来的,可能是从自然现象中得到启发,也可能出自某个先知、预言家、巫师口中。已有的三十多部古希腊悲剧作品中,绝大多数都采取了神谕及其变种(预言或诅咒)的命运形式。从悲剧结果上看,我们熟知的俄狄浦斯王、麦克白的悲剧同马切尔的悲剧不无相似之处。俄狄浦斯王也受到神谕启发,一生都在竭力逃避神谕所示的命运,而逃避本身恰恰在践行着神谕。麦克白同样也受到预言的侵蚀,倒行逆施,弑君篡位,无时无刻不生活在迷信,贪执,罪恶与恐惧的泥潭,愈陷愈深,不能自拔,一步步走向既定的悲剧结局。

同为预言导致的悲剧,但不难看出,他们三者的悲剧有着明显意义上的不同,来自不可抗拒的命运力量不断减弱,人的力量不断壮大,但反抗精神却依次递减,典型地代表了悲剧精神的滑落。俄狄浦斯的悲剧源自家族神谕,展现的是全然的命运力量,没有任何逻辑性可言,人在命运面前没有选择的余地。然而俄狄浦斯王所展现的,是强烈的反抗命运的精神;麦克白他个人及其夫人被狂热偏执的欲望,贪念所俘获,被虚伪的幻影迷惑了本性,从而成为欲望的奴隶和帮凶。女巫的预言只不过是又一次斯芬克斯谜语的重现,它唤起隐匿的恶,以复杂而歧义的方式,迫使麦克白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但至少面对预言,麦克白有了更大的选择权。但到了《丛林猛兽》中,我们已全然看不到来自命运的神谕的影子,预言本身已经成为巨大的空洞,人恢复了最大的自由选择权。清晰的意识告诉马切尔,他会遭遇极不寻常的灾难性事件,而且很可能将他吞没,然而马切尔却选择了坐以待毙,丝毫未曾想过能否起来进行反抗,他将自己全然交于命运之手。面对预言,为何俄狄浦斯与麦克白在没有选择或有限的选择的情况下,仍能奋起同象征命运的预言抗争,马切尔却只能选择被动等待呢?

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从后来的埃里希·弗洛姆(Erich Fromm,1900-1980)《逃避自由》一书中找到答案。弗洛姆认为传统的人全受制于自然,人类根本就不可能论及自由,更不会有自由个体。而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人的个体化逐渐完成。个体化过程最终导致两种结果:一是人的自由增长;一是人的孤独感增强。与自由相伴相随的孤独、焦虑、不安、怀疑,以及沉重的责任,会使人产生对自由的恐惧,于是“便产生了想要放弃个人独立的冲动,想要把自己完全隐没在外界中,借以克服孤独及无权力的感觉”,这便是“逃避自由”。⑨弗洛姆提出的逃避自由的模式之一便是极权主义。极权主义指以权力为中心的心态,表现为两种心态,施虐狂与受虐狂。詹姆斯时代的社会,生产力不断发展,现代化程度也愈来愈高,人的个体化和独立性也就越来越强,随之而来的便是人的孤独、焦虑、怀疑和不安的情绪,悲剧意因此识不断强化。马切尔的被动等待显然是一种典型的现代人的受虐狂心理,反映出他内心深处无能及无意义的感觉,他有意识地轻视自己,使自己软弱,羡慕权威,不愿主宰,而宁愿相信并依靠具有权威的自身之外的任何力量去实现自己的命运,哪怕这种力量是一种灾难。他对猛虎的迷恋,是其内在孤独感和恐惧感的表现,从根本上说还是源于逃避自由、摆脱孤独的需求。

逃避自由的结果就是悲剧精神的陨落,这里的悲剧精神是指根植于西方悲剧的一种打不垮的“硬汉精神”,西方人希望借助悲剧之悲烈,否定生命现象和肉体,从而实现精神的超越,体现不朽的具有社会意义的价值。俄狄浦斯正视现实,刚毅勇敢,体贴民众,勇于承担责任,却一步一滑向命运的深渊,没有摆脱神谕的束缚,但他却以其不屈不挠的抵抗精神颠覆了其命运消极的表象,实现了人的生命价值。梅也是这样一位斗士,她善良勇敢,目标明确,富有洞察力和责任感,她出于爱情,不动声色,不计成本地感化马切尔,甚至为此付出了珍贵的生命,正应验了那句——悲剧的本质是以否定生命的形式来肯定人的生命价值和意义。

这种个体在无所依傍的孤独中逐渐迷失自我的生存状态绝非马切尔一人所有,作者说,马切尔是“他时代的代言人”⑩,因为每个人都可以在他身上看到自己的某些影子。詹姆斯早先半个世纪就已认识到现代社会人们逃避自由的心理机制,这种惊人的预见性源于詹姆斯对周围生活和人类心理的深刻细致的把握。詹姆斯也不愧因擅长发掘人物“最幽深,最朦胧”的思想和感觉,展现普通人迷宫似的内心世界而被誉为西方现代心理分析小说的开拓者。

三、结语

有论者已指出《丛林猛兽》是詹姆斯对俄狄浦斯神话的改写,并论述了詹姆斯在此作品中如何体现以及回应了黑格尔、尼采和弗洛伊德对俄狄浦斯神话的解读。这里笔者想要指出的是,正是悲剧精神的陨落,使得马切尔一生都在虚度光阴,逃避自由,没有崇高理想追求,堕落无意义的生活,纵情享受梅无私关爱的同时灵魂也开始变得麻木,不但抛弃了亲情、友情、爱情这些真挚的感情,丧失了对周围人和事物的感知,同时也丧失了人之所以为人的最基本的同情心,眼睁睁看着梅青春不再、香消玉殒而始终无动于衷,直到最后才幡然醒悟。作者对马切尔奇特意识的来源始终未做交代,终其一生苦苦等待的猛兽,更像他自己给自己提出的预言。马切尔看似始终在等待,实为逃避。在他自己强烈而清晰的预感前,始终懦弱,无能,任其摆布,毫无反抗,体现的是悲剧精神的陨落、生活的荒诞,和现代人的生存困境。詹姆斯以冷峻的眼光审视现实,以发人深省的笔触警醒世人“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不要虚度光阴,不要逃避自由,逃避自由如同逃避猛虎,既然强烈而清晰的意识告诉自己猛虎迟早跃出,为何不索性接受命运,拥抱自由,从而实现生命的价值。

①苏珊·朗格:《情感与形式》,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358页。

②③④⑤⑥⑦⑧⑩James Henry,The Beast in the Jungle,Bantam books 1981 edition,第332页,第330页,第335页,第347页,第339页,第345页,第346页,第360页,第346页,第366页。

⑨[美]艾瑞克·弗洛姆,《逃避自由》,刘林海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2年版,第106-129页。

[1]吴文曦.亨利·詹姆斯在《丛林野兽》中对俄狄浦斯神话及其历史阐释的重塑[J].语文学刊·外语教育教学,2014 (3).

[2]V.G.Rivas.On the Distinction of Tragedy and Pathos through the Perusal of Henry James’The Beastin the Jungle[C].The Year Bookof PhenomenologicalResearch,2007(Volume LXXXVI).

[3]William Nance.“The Beast in the Jungle”:Two Versions of Oedipus[J].Studies in Short Fiction,1976(4).

作者:马冲,上海理工大学外语学院在读硕士,研究方向:西方文论;王跃洪,上海理工大学教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作家作品研究,第二语言习得,翻译理论等。

编辑:曹晓花E-mail:erbantou2008@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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