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文英[暨南大学,广州 510632]
浅谈《故乡》与《春蚕》的农民父子书写
⊙温文英[暨南大学,广州510632]
摘要:《故乡》的农民父子书写,表达了鲁迅对“为人生”的启蒙主义理想的复杂情感。《春蚕》的农民父子书写,寄寓了茅盾“为工农”的革命启蒙理想。两者的农民父子书写都体现了作者的精英意识,流露了知识分子用现代都市文明来改造中国社会的欲望。
关键词:农民父子书写启蒙“为人生”“为工农”精英意识
鲁迅和茅盾都是善于书写农村题材的大家,他们的名作《故乡》和《春蚕》成功地塑造了闰土、老通宝和多多头等富有魅力的艺术形象,并且都将关注的目光投向了农民的父子关系。那么两者的农民父子书写有何异同?导致二者差异的原因何在?在这书写的背后隐含着作者的什么动机?
笔者发现,《故乡》的农民父亲辛苦麻木、老实迷信和恪守等级规矩;农民儿子虽然富有生机活力,但却将会成为明天的“农民父亲”,重复其父亲的命运。《故乡》的农民父子书写,寄寓了鲁迅“为人生”的启蒙主义理想,同时也深刻地表明了鲁迅对该启蒙理想的信心的动摇。《春蚕》中的农民父亲与《故乡》中的农民父亲大同小异,但农民儿子却不会重复其父亲的命运,而是有了思想觉悟和反抗意识。《春蚕》的农民父子书写,寄寓了茅盾“为工农”的革命启蒙理想,表明了茅盾对该启蒙理想的信心与乐观态度。两者的农民父子书写,表面上虽有所不同,但本质上是一样的,它们都流露了作者的精英意识,是知识分子用现代都市文明来改造中国社会的欲望的体现。
《故乡》的少年闰土懂得在雪地捕鸟和看瓜刺猹,知道贝壳和跳鱼儿等“迅哥儿”所不知道的事物,看得见“院子高墙外的天空”,是“迅哥儿”崇拜的对象。如果说作为农民儿子的闰土,是一个活泼机灵、勇敢能干、见多识广的少年形象。那么,作为农民父亲的闰土是怎样的呢?借助长大后的“迅哥儿”的眼睛,我们看到这样的中年闰土:
虽然我一见便知道是闰土,但又不是我这记忆上的闰土了……眼睛也像他父亲一样,周围都肿得通红,这我知道,在海边种地的人,终日吹着海风,大抵是这样的。①
身为人父的闰土,见到童年好友“迅哥儿”,却是态度恭敬地喊出一句“老爷!”然后拖出躲在身后的儿子给“老爷”磕头。他认为如今的自己已不是小孩,就该“懂事”,讲“规矩”。面对“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②,他“像一个木偶人了”③。“迅哥儿”让他挑选一些东西,他拣了香炉和烛台。可见,身为父亲的农民闰土老实麻木、恪守封建等级规矩,把人生希望寄托于神灵,已经失去了儿时的生机与活力,变成如其父亲一般的传统农民,从“迅哥儿”心目中的英雄偶像沦为其同情、可怜的对象。
闰土的儿子水生“正是一个廿年前的闰土,只是黄瘦些,颈子上没有银圈罢了。”④水生在“我”家的表现,与闰土少年时在“我”家的表现如出一辙,水生和宏儿的表现一如当年的闰土和“我”,这些暗示着他们将重复闰土和“我”——父辈的命运,长大的水生将会像他的父亲闰土一样失去生机与活力,变得愚昧落后。
《春蚕》的农民父亲老通宝“是规矩人”⑤,一辈子都幻想着能靠勤劳苦干来改善家庭处境。他“要求儿女安分做事、规矩做人,绝不允许滋生半点叛逆思想”⑥,盲目地仇恨一切带“洋”字的东西,迷信因果报应。面对骤变的时代,他墨守成规,与有新思想的儿子、儿媳妇矛盾重重,结果“丰收成灾”:一家人挨饿日夜操劳一个月,不但没有改善家境,还白白地赔上了家里最后的产业,欠下一笔债,老通宝因此气得生病。可见,《春蚕》的农民父亲忠厚老实、墨守成规、封建迷信,跟《故乡》的农民父亲大同小异。
与父亲老通宝不同,农民儿子多多头的思想已经开始觉醒,有了反抗意识。对于父亲老通宝的迷信,“阿多像一个聋子似的不理睬老头子那早早夜夜的唠叨,他心里却在暗笑。全家就只有他不大相信那些鬼禁忌。”⑦“老通宝那种忧愁,他是永远没有的。他永不相信靠一次蚕花好或是田里熟,他们就可以还清了债再有自己的田;他知道单靠勤俭工作,即使做到背脊骨折断也是不能翻身的。”⑧他以平等的态度对待遭人歧视的荷花,“觉到人和人中间有什么地方是永远弄不对的”⑨。显然,多多头没有像他的父亲一样愚昧落后,而是在思想上有所觉悟,富有反抗意识的他不会重复老一代农民的命运。
《故乡》与《春蚕》的父亲形象是相似的,他们象征了老一代农民的愚昧落后,是老中国传统的“父”的代表。而两者之“子”却各异:《故乡》的农民儿子将会成为明天的“农民父亲”,其思想依然是落后的旧农意识。《春蚕》的农民儿子则已经有了新的思想观念,是新农民的代表。鲁迅笔下的农民父子关系是“老子教训儿子”,茅盾则让“儿子教训老子”。少年闰土随父外出做其劳动助手,少年水生亦是如此。如果说闰土是在其父亲的培养下,于少年时期聪明能干,长大后变得麻木落后;那么,少年水生亦是听从父亲闰土的教导,复制父亲的人生道路。年幼时的聪明能干与年长时的麻木落后是中国传统农民的两面性,并非不可共存的二元对立面。茅盾笔下的农民父亲老通宝虽时时刻刻都想着教训儿孙后辈,然而其儿子和儿媳妇却不认可他的思想,反而是通过养蚕的事来反抗老通宝的教训,令其对自己的落后思想有所怀疑。
为何《故乡》与《春蚕》的农民父子书写会有上述差异?原因在于作品创作时期,作者的文学主张及经历不同。《故乡》创作于1921年,此前,鲁迅主张文学应该是“为人生”的,他视文艺为改变国民精神的武器,对麻木愚昧的民众进行思想启蒙。鲁迅在《〈呐喊〉自序》中说自己曾觉得“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⑩。他还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一文中曾写道:“说到‘为什么’做小说罢,我仍抱着十多年前的‘启蒙主义’,以为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⑪然而,践行这一文学主张后的鲁迅,发现“中国太难改变了,即使搬动一张桌子,改装一个火炉,几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动,能改装。”⑫他感到自己的启蒙呼声“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⑬。“鲁迅意识到中国文化犹如‘无物之阵’,无论启蒙者怎样地挣扎与反抗,他们到头来都只能是落败而归,最终‘无物之物’则是胜者”⑭。于是,鲁迅感到“无可措手”、悲哀和寂寞,他的启蒙信心已被国民的麻木愚昧所深深地动摇。这一点体现在《故乡》的农民父子书写中。“鲁迅试图以《故乡》对启蒙之路进行检视,少年闰土身上寄托了鲁迅对唤起民众的可能性的期待。闰土的变化,深深地动摇了鲁迅对启蒙的信心。”⑮鲁迅让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愿望茫远”⑯。而水生将会重复闰土的命运的暗示,更是传达出鲁迅对启蒙主义近乎绝望的态度,表明其“启蒙无效论”的思想。
“左联”于1930年成立,主张文艺要为“工农大众”服务,目的是与中国国民党争取宣传阵地,吸引广大民众支持其无产阶级革命思想。《春蚕》创作于1932年,出于革命的需要,当时作为“左联”主要成员的茅盾,自然不可重复《故乡》那种富含消极色彩的父子书写,而是要对工农大众进行阶级启蒙,“借助‘父’与‘子’的外在躯壳,寓意性地表达‘革命’对于‘传统’的拯救意识。”⑰在《春蚕》里,农民父亲老通宝象征了“传统”:他封建迷信、安分守己和墨守成规,是封建秩序规训下的“顺民”代表。然而时代变了,“传统”已失去了在这个时代生存的能力,需要新生力量的拯救,而这新生力量的代表就是觉醒的新农民多多头。多多头质疑现存社会秩序的合理性,否定父亲僵化死板的生存法则,他打破封建束缚,以先觉者的姿态来审视父亲与荷花等人。如果把《春蚕》与《秋收》《残冬》联系起来的话,我们可以看到多多头是无产阶级革命精英的代表,封建愚昧的村民们就是在他的组织下逐渐觉醒并走上了反抗的道路,其父亲老通宝也终于在临死前觉悟到多多头是对的。这样的父子书写,体现了茅盾对于无产阶级革命的无限信心与乐观。
前述的两种农民父子书写都体现了作者的精英意识。《故乡》的叙述者与闰土等人保持着距离,作为旁观者,以怜悯的眼光来剖析农民的精神悲剧,强调对国民精神进行改造,强调知识精英个体与庸众之间的对立,这些都表明了鲁迅的知识精英立场。茅盾主张文学家应该做历史代言人,要唤醒民众从而给予他们力量;要求文学作品一定要成为工农大众的教科书。在《春蚕》中,茅盾化身人民大众的思想启蒙导师,批判了以老通宝为代表的老一代农民的愚昧落后,塑造了多多头——逐渐成长起来的无产阶级政治精英代表这一理想形象,这体现了茅盾的政治精英意识。
《故乡》体现出来的知识精英意识,与《春蚕》体现出来的政治精英意识,本质上都是知识分子想用现代都市文明来改造中国社会的体现。鲁迅与茅盾都接受了西方现代都市文明的理论启蒙,他们以西方现代文明为理想,试图让中国社会向西方现代都市文明看齐。鲁迅长居受西方现代文明影响的大都市,他于1919年12月最后一次回故乡绍兴,接其母亲等人去北京居住。《故乡》便是鲁迅根据这段经历撰写的。《故乡》的叙述者“我”就是鲁迅本人的投射,是现代都市文明的代表;“我”对闰土等农民的精神悲剧的剖析,实际上就是知识分子用现代都市文明来改造落后的中国社会的体现。《春蚕》的老通宝等人因循守旧,生活在一个僵化封闭的封建农村里。与农村的封闭落后不同,茅盾笔下的城镇流传着各种时事新闻,关于战争、
①②③④⑩⑫⑬⑯鲁迅:《鲁迅全集(一)》,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07页,第508页,第508页,第507页,第439页,第171页,第439页,第510页。
⑤⑦⑧⑨茅盾:《茅盾精选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版,第396页,第406页,第408页,第410页。
⑭宋剑华:《“悲哀”与“绝望”:一个真实鲁迅的五四姿态》,《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11年第5期。
⑥⑰宋剑华:《“父亲”的放逐与回归:新文学家长批判的价值偏离》,《河北学刊》2015年第3期。
⑪鲁迅:《鲁迅全集(四)》,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26页。
⑮韩明港、高颜平:《检视启蒙:闰土之于鲁迅的独特意义》,《西部学刊》2013年第5期。
作者:温文英,暨南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14级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影视文化。
编辑:张晴E-mail:zqmz060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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