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间的风景:唐诗中窗的间隔审美观照

2016-07-12 08:22王书艳浙江传媒学院杭州310018
名作欣赏 2016年17期
关键词:芭蕉间隔诗意

⊙王书艳[浙江传媒学院,杭州 310018]



窗间的风景:唐诗中窗的间隔审美观照

⊙王书艳[浙江传媒学院,杭州310018]

摘要:唐代文人发挥了窗的间隔审美,通过凭窗而望、隔窗而听的审美范式把握体察外面的世界,赋予了窗丰富的诗意内涵。不仅如此,窗更成为唐人笔下的审美意象,对诗歌的距离审美与模糊思维具有促成之功,使诗歌呈现出朦胧之美与浑融意境。

关键词:唐诗窗间隔审美

窗,作为一个重要的建筑构件,与文人的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然而,窗并非仅仅是无生命的建筑存在,更与文人的情感审美相联系,成为诗人抒发情感心绪的载体形式,由此出现了大量以窗为审美对象的诗篇。唐代文人或凭窗而望,或隔窗而听,以其敏感的心性与多情的笔触细心观察描摹窗外的世界,将窗的间隔审美推向极致。窗之隔又与诗歌的距离审美和模糊思维潜通暗合,使诗歌呈现出朦胧之美与浑融意境。在唐人不断的歌咏中,窗逐渐成为具有文化意蕴的诗歌意象。

一、窗之隔与唐人的审美视界

唐代文人已经明确地认识到窗的观景功用,将其看作是建筑的“眼睛”:“玲珑开户牖,落落明四目。”窗为诗人提供了一个诗意眺望世界的平台,诗人的各种情态也掩映窗前。“独寻兰渚玩迟晖,闲倚松窗望翠微。”(李德裕《寄茅山孙炼师》)因游玩疲倦而斜倚松窗无意地闲望窗外之景。“时倚高窗望,幽寻小径行。”(姚合《题长安薛员外水阁》)倚高窗、寻小径,都是诗人率意而为之事。除了这些安逸闲望的姿态外,唐代园林诗中还有诗人忧愁万千地散忧之举,例如:“青窗朱户半天开,极目凝神望几回。”(欧阳詹《和太原郑中丞登龙兴寺阁》)凭窗凝神而望,望了一次又一次,充满愁情烦躁不安的诗人形象跃然而出。“金窗夹绣户,珠箔悬银钩。飞梯绿云中,极目散我忧。”(李白《登锦城散花楼》)愁绪万千的诗人采用开窗观景的方式散忧,但是也有诗人认为凭窗只是撩人愁绪增加苦情罢了。

这里,窗其实充当了一个画框的审美作用,因为有了窗框之隔,局部景观框入特定的框内,如同图画一般,正如李渔所言:“同一物也,同一事也,此窗未设之前,仅作事物观;一有此窗,则不烦指点,人人俱作画图观矣。”①框格将框中的景色和四周的景色隔离开来,使美进行集中优化组合,画境油然而生。

画中的自然静止不动,而窗框中的自然则具有动感。“窗横暮卷叶,檐卧古生枝。”(卢照邻《宿晋安亭》)“云楣将叶并,风牖送花来。”(许敬宗《奉和过慈恩寺应制》)“攒石当轩倚,悬泉度牖飞。”(杜审言《和韦承庆过义阳公主山池五首(其四)》)落叶从小窗一角飘掠而过,零落的花瓣迎风飞到窗前,窗户中的飞泉也因窗户的断隔更显壮大,飘飞舞动使整个画面生动而有韵味,比画家笔下的山水画更富于变化的动态。

唐代文人丰富的窗诗表明他们喜欢以窗为支点进行观望,而这恰恰在于窗的隔与通:通可以纳景,由远及近;隔可以遮景,摒除杂乱之色,保证了主观选择的自由。“俗则屏之,嘉者收之。”唐诗中窗之景多是山峰、烟云、松竹、泉石,这些景物又与文人的高逸情怀密切相关。可见,窗保证了唐人主观选择的自由性,保证了观赏的愉悦性,这也是凭窗而望审美范式形成的重要原因。

诗人除了用眼睛把握外界的奇妙变化外,还用耳朵时刻倾听着窗外的丝丝微妙,隔窗而听与凭窗而望一样成为诗人把握窗外世界的一种诗意方式。“细听宜隔牖,远望忆高楼”(姚合《酬任畴协律夏中苦雨见寄》),望要登高,听要隔牖,准确说明文人士子喜欢聆听自然,尤其喜欢以窗为隔障倾听外界细微之声。

在众多的倾听活动中,隔窗听雨最具代表性。听雨是一种心境,发端于思乡怀亲等基本情感需求,构成了无边丝雨织成的愁世界,胡晓明说:“‘听雨’最能体现中国诗人那一份天然的敏感。”②“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元稹《闻乐天授江州司马》)“觉来窗牖空,寥落雨声晓。”(柳宗元《独觉》)特别是在寂寥垂死之际,心里的愁绪更容易由窗外的雨声牵动,敏感而脆弱的内心更显无奈与无助。

除自然的倾听雨声之外,更有诗人在窗前种植芭蕉、梧桐等植物以承雨营造诗意的倾听环境。“芭蕉为雨移,故向窗前种。”(杜牧《芭蕉》)“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声。”(白居易《夜雨》)说明唐代诗人已经注意到了芭蕉、窗、雨之间的关系,于窗内倾听窗外雨打芭蕉别有一番韵味。雨打芭蕉也随诗人的心情变化而呈现不同的听觉,计成曾形容雨打芭蕉之声“似鲛人之泣泪”,写出了听雨的悲感。除了芭蕉之外,荷也以其宽大肥厚的叶子引起了诗人的注意。“半夜竹窗雨,满池荷叶声”(温庭筠《宿友人池》),满池的荷叶在雨水的撞击下赫然成声,与窗外的芭蕉相比毫不逊色。文人士子们诗意的倾听活动特别是窗前的雨打芭蕉也为园林增设了著名一景——蕉窗听雨。

二、窗之隔与唐诗的艺术审美

有间隔而有距离,有距离而有美感,窗使诗人与客观事物之间的审美观照保持了一定距离,从而产生了可以想象的空间。宗白华在《美学散步》中明确提到了一些遮隔物件所造成的间隔之美,“所以美感的养成在于能空,对物象造成距离,使自己不沾不滞,物象得以孤立绝缘,自称境界:舞台的帘幕,图画的框廓,雕像的石座,建筑的台阶、栏杆,诗的节奏、韵脚,从窗户看山水,黑夜笼罩下的灯火街市,明月下的幽淡小景,都是在距离化、间隔化条件下诞生的美景。”③上面所说的“凭窗而望”与“隔窗而听”,其实都是因窗的间隔而营造的艺术空间。

“望”有着不同地点不同方式,窗恰巧为“望”提供了一个支点、一种方式。总的说来,“望”有两种:一种是无所凭,例如王绩“东皋薄暮望”就是将自身置于天地山林中无所依托地眺望;另一种则是有所凭,“望远不上楼,窗中见天外”(曹邺《贵宅》),不是登高不是置于天地间而是凭窗望远,把窗作为望的凭借物。窗不仅提供了望的支点,而且创造了望的艺术方式。诗人的“望”是诗意的,蕴涵着想象、创造与意味;“望”使诗人从芸芸众生、茫茫尘世中游目骋怀,与天地相接,与万物齐一,超越自身的渺小,从而达到人格和精神的提升。文人们于窗中静观世事变化、人世沉浮,更显诗意与高雅,因而更具有艺术性。“望”的诗意就在于审美主体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对审美客体进行独立的艺术观照,不即不离,不沾不滞,这种审美是纯粹的,不带任何功利色彩。

同样,隔窗而听亦是由距离产生的诗意美感,两者异曲同工。“细听宜隔牖,远望忆高楼”(姚合《酬任畴协律夏中苦雨见寄》),诗人喜欢在隔的前提下倾听外界的声响。诗人们不满足于直接写耳闻之声,而是借助于间隔之物来写声,这就在耳与声之间设上了一层虚的隔障,这层隔障不但没有削弱声响的强度,反而因距离的拉开增添了美感。隔物闻声,成为中国古典诗歌写景的一种表现手法;借此手法,诗人们根据自己的独特体验创作了一首首诗情画意、意蕴深厚的佳作,增强了唐诗的艺术审美。

窗之隔拉开了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的距离,造成了诗歌的空间张力,诗歌不再是平面的二维空间,而是充满想象立体的三维、四维空间。正如后人对王维诗句“隔水问樵夫”的评论:“在山中要投诉需要‘问樵夫’,这是很自然的。但为什么要‘隔水’问樵夫呢,仔细一想,诗人是以此来表达山势的险峻、山路的盘曲。在深山里,往往两人离得很近,可以对面说话,但是隔着溪涧和山沟,要到一处却很不容易。”④“隔水”一词将平常的简单对话变为富有诗意的对话,整个诗歌呈现出的画面也变为立体的,在那高峻的山间,俨然看到两个小人的对答,这就是“隔”带给我们的审美感受。

窗为诗人的“望”与“听”提供了一个有力的支点,并且借此将审美对象隔离于审美主体之外,使诗人与对象之间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这样诗人以一种艺术的眼光来审视对象,从而获得美的感受与体验。同时,诗人将自己的审美感受用遮隔类的物象进行表达,使诗歌在画面上呈现出空间的张力,变平面为立体,加强了诗歌的空间美感。

窗之隔在加强唐诗之距离审美的同时,也增强了唐诗的模糊思维。模糊思维是唐代文人在诗歌中经常采用的一种创作方式,目的在于使所表现的事物呈现出不确定性,从而使诗歌中的客体呈现出朦胧混沌的意象特征,创造出悠远朦胧的诗境,造成难以言说的混沌之美。

那么,如何达到诗歌的模糊之美呢?“隔”便是手段之一。正所谓“隔帘看月、隔雾看花”,审美主体对审美对象进行艺术处理,使其掩映于半隔半透的状态之中,达到朦胧的艺术效果。唐人刘方平《夜月》中的名句“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之所以经典,就在于隔窗透出的虫鸣使人联想到无限明媚的春光。如果说以虫鸣写春光是其含蓄之处,那么借窗之隔写虫鸣则是含蓄诗意生成所采用的艺术手法,窗将可视的春天之物隔离开来,只有春暖之气和虫鸣才能透过窗的隔传到诗人的耳中,撇开了一切干扰因素,只留下了低声的虫鸣和暖暖的气息,从而使诗境显得纯透与静美。

模糊不同于晦涩,模糊的美在于给人以恍兮惚兮的幻觉。“恍惚琴窗里,松溪晓思难。”(王昌龄《东溪玩月》)“清辉淡水木,演漾在窗户。”(王昌龄《同从弟销南斋玩月忆山阴崔少府》)在月光的沐浴下,水波木影都荡漾在小窗上,呈现出一片澄明的境界。这里没有了月光,但树木与翠岩一样在窗前摇曳生姿,窗也由此浸染了自然的姿色与其融为一片,形成恍惚迷离的幻觉,“这种幻觉感强有力地抑制占有欲,造成一种纯粹的审美态度——不是去占有,而是仅仅去观赏。”⑤可见,窗意象的运用使诗歌更具有朦胧感,使人产生似梦非梦的幻觉,并且连带着跳跃式的想象。

除了恍兮惚兮的幻觉,模糊的美更在于诗歌的浑融之境。“窗户长含碧萝色,溪流时带蛟龙腥。”(殷尧藩《李舍人席上感遇》)“闲窗连竹色,幽砌上苔文。”(姚合《题刑部马员外修行里南街新居》)“中峰上翠微,窗晓早霞飞。”(朱景玄《中峰亭》)除了碧萝、翠竹、云霞这样的实景,窗同样可以把虚景声与影统构融通,化为一片有机情境。“宿客尽眠眠不得,半窗残月带潮声。”(雍陶《忆江南旧居》)“影侵残雪际,声透小窗间。”(项斯《和李用夫栽小松》)潮声、松影、松声都在窗间呈现,窗如同一个空间架构物将周围的各种景致进行统构,形成有机的整体,从而也就形成了浑融的诗歌意境。

“凡作诗不宜逼真,如朝行远望,青山佳色,隐然可爱,其烟霞变幻,难于名状。及登临非复奇观,唯片石数树而已。远近所见不同,妙在含糊,方见作手。”⑥作画之法、文章之法与作诗之法同,都要具有一种说不破的朦胧美,营造出“如隔帘看月,隔水看花”的审美效果。窗以其间隔性受到文人的关注与吟咏不仅形成了凭窗而望与隔窗而听的审美范式,而且以其间隔与空间架构性,使诗歌呈现距离审美与模糊思维的创作艺术,营造出诗歌的朦胧美与浑融的诗境,对后世的诗歌创作与审美产生了深远影响。

①李渔著、张明芳校注:《闲情偶寄》,山西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55页。

②胡晓明:《万川之月》,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9页。

③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6页。

④蒋绍愚:《唐诗语言研究》,语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227页。

⑤滕守尧:《审美心理描述》,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308页。

⑥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184页。

备注:文中所引诗句未标注者均引自鼓定求等编《全唐诗》,中华书局1960年版。

作者:王书艳,文学博士,浙江传媒学院讲师,研究方向:唐代文学与文化。

编辑:张晴E-mail:zqmz0601@163.com

古代小说契约叙事研究(三)

基金项目: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基金项目“唐代园林与文学之关系研究”(15YJC751043)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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