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登登 谢 纳[辽宁大学文学院,沈阳 110036]
余秀华诗歌走红的必然性分析
⊙候登登谢纳[辽宁大学文学院,沈阳110036]
摘要:2015年初,余秀华凭一首《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一夜爆红,各大网络、媒体争相采访,引发热议。余秀华火了,这是个不容置疑的事实,称其为“余秀华现象”并不为过。在诗歌几乎淡出视野,被人遗忘的当下,余秀华横空出世。她的诗歌以其大胆的写作、自由与爱的追求,生命的疼痛体验,令读者和诗歌评论家为之惊叹。文章从余秀华诗歌本身的艺术特质入手分析,进而转向诗歌走红背后的社会语境的研究并对当下诗歌发展趋势做出判断。
关键词:余秀华诗歌意象大众化网络
余秀华(下文简称“余”),1976年出生于湖北钟祥横店村的一位农民、网络女诗人。因为出生难产造成脑瘫,高中毕业后赋闲在家与诗歌结下不解之缘。她身上被贴了多个标签——农民诗人、脑瘫诗人、女性诗人。美国学者沈睿把她评为“中国的艾米莉·狄金森”,说她是一位纯粹的诗人,一位用生命和为生命写作的人。2015年,年初凭一首《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一夜爆红,微信平台疯狂转载,余诗像病毒一样蔓延开来。余秀华火了,这是个不容置疑的事实,称其为“余秀华现象”并不为过。随后又短时间内出版个人的两本诗集——《月光落在左手上》与《摇摇晃晃的人间》。她的诗歌易读,农村生活气息浓厚。每读一次《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都带给我们直抵灵魂深处的震撼。余秀华走红,与时代和个人的关系表现紧密。正如福柯说个人话语背后隐含的是权力所在。余自己也说,她希望写出的诗是余秀华的,而不是脑瘫者余秀华,或者农民余秀华。文章试着从余诗本身入手,进而转向诗歌走红背后的社会语境,进行必然性与可能性的分析,并对当下诗歌发展趋势做出判断。
余诗之所以会火起来,首先应从她的诗歌本身寻找缘由。所谓“是金子总会发光”“酒香不怕巷子深”就是这个道理,马克思主义哲学把这种现象归纳为内在的或质的东西。余诗有自己的特色,以下从诗歌意象、语言表征与创作观及对余诗歌的评价等方面依次分析。
1.余诗的意象
余的诗歌里,展示的是一幅有关横店村的广袤平淡而又美丽的图景。横店是诗人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故乡,感情不必多说。这与美国著名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笔下的家园极为相似。难怪,诗人沈睿要把余与狄金森放置在一起比较,把余称赞为“中国的艾米莉·狄金森”。从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开始,就奠定了文艺来源于生活并要求艺术家写自己身边熟悉的生活基调,可以说余诗从某种程度上实践了这一理论。横店的一切在余的眼里,都可以作为诗歌创作的意象,都是她想象力的源泉,诸如横店的小麦、镰刀、雨雪、油菜花、坟墓、黄昏。诗人对横店的热爱,从她的许多诗歌中都可以轻松地得到印证。比如在《关系》中,横店一直躺在她诗歌词语的低凹处;也有以横店直接命名的诗歌《横店村的下午》和《晚安,横店》等。
坟墓这个意象在中外文学史的作品中,并不少见。坟墓象征着人的死亡,往往会营造出一种肃杀和恐怖的气氛。在余诗中,用坟墓充当意象表达情感已经成为家常便饭。翻阅她的诗集,很容易就能够发现坟墓相关的诗句。在她的诗里,坟墓是那样常见、平淡,毫不避讳。这恐怕与余的生活环境、成长经历及当地风俗习惯分不开。“我的墓地已经选好了,只是墓志铭是写不出来的……他们与我隔土相望。站在时间前列的人,先替我沉眠,替我把半截人世含进土里。”①从大量写坟墓的诗句,可以看出余对待生命或死亡的态度。而且从访谈节目中,得知她曾于2012年有自杀未遂的消息。诗人的想象力一方面赋予诗歌极度的张力,另一方面也导致了极度的敏感多思。除了坟墓之外,余诗中还有大量写黄昏或直接以黄昏为意象,也可视作她表达死亡目的的一种意象。
余的诗歌围绕着小麦的意象阐发对生活的思考,比如《五月·小麦》与《一包麦子》。余对雪也有着特殊的复杂情感,在她的诗中,始终可以发现她在竭力“渴望一场大雪”,也在描绘着“春雪”,在没有写雪的日子里,余也会发出“雪没有下,我的村庄也如此白了”的呼唤。雪是冷的代名词,孤独的化身,特别是鲁迅笔下“朔方的雪”。矛盾的是,余一边渴望着雪,一边对于雪的到来表现出一副冷淡和无所谓的姿态,这有些“叶公好龙”。
值得一提的是,余诗钟爱“身体”这一意象。“文学的个人化、私语空间以及表现鲜活的生命体验,都可以在启蒙意识、精英意识远遁以及意识形态功能相对弱化的过程中,逐渐浮出历史地表。在此过程中,‘身体’在文学中出现并俨然形成一道风景,为当代文学注入了诸多新的元素。”②与20世纪90年代写身体不同的是,余诗中的身体并不是美的或者充满诱惑力的。余诗中对身体的关注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她对身体体验的描写凸显于文本之中。一方面,余运用诗人敏感柔软的思维和想象力去写身体。比如在《我的身体里也有一列火车》中,她这样用诗歌表达自己独特的身体想象力,“我身体里的火车,油漆已经斑驳。它不慌不忙,允许醉鬼、乞丐、卖艺的,或什么领袖上上下下。我身体里的火车从来不会错轨。所以允许大雪、风暴、泥石流和荒谬”③。比如《一只乌鸦正从我身体里飞出》,从身体里飞出乌鸦,这是一种怎样独特的体验和想象力?细细品读,尤其耐人寻味。另一方面,她也在用身体的同感来引起读者的共鸣抑或随着诗人一起疼痛。“当我注意到我的身体时,它已经老了,无力回天了。许多部位交换着疼:胃,胳膊,腿,手指。”④它不像爱尔兰诗人叶芝的那首《当你老了》温馨柔美,反而是一种无奈和惆怅的心境。
2.余诗的语言表征和余的创作观
刘年把余诗的叙事称作“面无表情的叙事”。他解释说,虽然不动声色,但纸上已经风雷暗涌。这是因为余诗的语言生动,富于动感和画面感。“巴巴地活着,每天打水,煮饭,按时吃药。阳光好的时候就把自己放进去,像放一块陈皮。”把自己放进阳光,这种描写仿佛让我们感到了“生命之轻”,此处生命之轻并不是一个贬义词,意在表达一种轻盈。
余秀华说,一切关于诗歌的表白都是多余的,诗歌是她最深切的需要。只有在写诗歌的时候,她才是完整的、快乐的。余在一个访谈节目中,谈到自己的创作心态,成为诗人要有一颗真诚的心,至少不能欺骗自己。关于真实,庄子很早就论述过,“不精不诚,不能动人”。巴金的《随想录》在创作的真实性上,给予作家很大的启示。如果说虚构是小说的专利,那么真实恐怕要成为诗歌的一个基调。因为余诗的真实,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才更易接受和引发共鸣,被读者铭记并不断升华。
3.对其诗歌创作的评价
余秀华的诗歌,虽做不到朗朗上口,但是也很好读。从她的诗歌中,可以读到诗人生活的横店村的生活图景,读到诗人对故土的热爱、亲情的赞颂及对爱情的憧憬等多重主题指向。尽管在常人看来平缓、单调的生活,在诗人的笔下却是如此丰富多彩、趣味无穷。这与余对生活独特的感受是分不开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圈子,但不一定谁都能很好地感悟或者写出自己所熟悉的生活。现代人的生活是充满重压的生活,一切都在向“钱”看,被现实所异化的人是麻木的,没有时间与心思关注自己身边的生活。对于已经产生审美疲劳的生活,我们太需要以一种全新的或者“陌生化”的眼光来重新审视和关照。余的诗就做到了这一点,她把我们拉近了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生活中去,像一面镜子,迫使人们去挖掘尘封多年的记忆,引导人们重新去感悟生活中容易被我们遗忘或者忽略的东西。
然而,余诗由于过于质朴化和生活化,在一定程度上致使诗歌在审美效果方面的缺失。比如《摔了一跤》,提竹篮过田沟,不小心摔倒,手上有伤口要包扎。这样流水账一样的文字,已经脱离诗歌的范畴。
抛开余诗的内在的“质”的分析,把角度转向外在的来自社会时代的语境去考查。可以发现余的成名与网络新媒介的发展关系重大,它像一个强大的催化剂。值得一提的是,余在适当的时机遇到了她的伯乐。
1.微信的力量
网络媒介发展到今天,绝对造成了当下人生活的巨大变化,对每个人的生活方式释放着巨大的冲击波。信息量爆炸,新闻泛滥,每个人既在关注,也在被俘虏,而且无一幸免。新媒介的发展,让信息传播的速率和广度空前膨胀。在这其中,微信的发明与飞速发展,为余的诗歌走红提供了重要的平台。2014年,余秀华的诗歌通过《诗刊》的微信公众号发布后,被反复转载、阅读,成为余成名的重要契机;余能够火起来,被更多人关注,也是因为微信难以想象的巨大的用户量。当然,应该清楚微信只是一个适时的工具,如果没有微信,可能还有别的工具。
2.“名人效应”——伯乐刘年
《摇摇晃晃的人间》的代后记中,刘年讲述了余秀华事件的来龙去脉。他说,余秀华一直想要感谢他,感谢他的执着发掘、力挺。倘若没有刘年的发掘,余秀华可能还会在远离大众视野的一隅进行创作。刘年说,他也感谢余秀华能够把这样优秀的诗歌带给沉寂已久的诗坛,像一声春雷的巨响。他对余秀华的成名分析说道,余的成名是偶然也是必然。从诗歌史上看,古代的诗歌大家是全民偶像,到了20世纪90年代以后,这个民族开始疏远诗歌。这当然与我们唯经济、唯物、唯钱、唯快、唯新的时代潮流有关。
诗人本身也难辞其咎,海子自杀与顾城杀人,让诗人迅速走向边缘化。乌青体、梨花体、羊羔体的出现又是对传统诗歌的戏谑。余秀华走红,是汉语成熟的必然结果,是中国新诗自发地回归传统、回归现实、回归大众后必然的结果,是诗歌本身的走红。
1.大众化、商业化时代下的文化消费与接受
新世纪以来,草根文化日益崛起,从影视明星王宝强的成功到《星光大道》“大衣哥”的走红,“草根”这个阶层日益受到社会的关注。体现在文学领域,则是关于底层的写作。他们普遍具有悲天悯人的情结,把笔触深入到社会转型和变革带来的底层人民生存的困境。余秀华的写作,在某种程度上是底层写作的表现。从文化研究的角度看去,大众文化在新世纪以来呈现出的前所未有的旺盛生命力,甚至对精英文化造成一定的威胁之势。越来越多的在之前划归为边缘的文化,开始并迅速占领人们的视野。不得不承认,在文学领域也遥相呼应。在这样的前提和背景之下,人们对于文学呈现出一种淡漠的、消费的姿态;随之而来的是精英文学的“日薄西山”。而对于诗歌,几乎已经淡出人们的视线。难道这个时代不需要诗歌了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任何一个时代都需要诗歌,从先秦的《国风》《离骚》,到汉乐府,到魏晋诗歌,再到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尽管小说的成就很高,但仍不乏好的诗人,如于谦、龚自珍等,“五四”以来的新诗一直发展到当下,颇有成就。因此,诗歌不会消失,正如卡尔维诺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中所回应的“文学不死”。诗歌不会死,诗人也不会消失。
那么,为何会出现诗歌被边缘化呢?研究接受美学的理论,可以为我们找到答案。文学在市场化的进程中,也在面临着广大的受众群体,他们的文化程度参差不齐。随着物质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人们开始普遍寻求精神上的消费和满足。严肃崇高的“纯文学”在面临大多数这样的读者显得有些尴尬,一方面要普及,另一方面又看不懂。所以,需要被大多数人接受的文学要放低姿态并走下神坛,充分接触他们。而大众文化的审美倾向又是通俗化、娱乐化的。这时候,如果谁的诗歌符合,谁成功的几率便要高。余秀华的诗歌符合这样的标准,既是审美的,又是大众化的。
2.当代诗歌发展现状及趋势
狄更斯说,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诗歌评论家张立群在辽宁省一次诗歌对话会上提出,当代诗歌群体比较混乱。他说,动辄就称呼谁谁谁是诗人,这样的桂冠是不是加得太随意了。他认为,有些所谓的诗人称不上诗人,强调诗人门槛的存在。总之当代诗人群体比较混乱,层次差别较大。事实上,前段时间网上流行的“乌青体”“梨花体”“羊羔体”,引发对诗歌形式和标准的热议。究竟什么是诗歌,仅仅是简单的分行?这些形式的所谓的诗歌存在,是对新诗的传统的解构。长此以往,本来少有的属于新诗的经典化与神圣感或许荡然无存了。而《诗刊》编辑刘年有自己的看法,他认为新世纪以来的新诗正在改良。诗人们由过去先学习西方再基础传统,转为先基础传统而后学习西方。不仅如此,诗人们还贴近生活,贴着大地,凭借内心去写。汉语的发展使诗歌的语言更贴近老百姓,亲切、自然。这也是余秀华诗歌感人的根本。刘年提出了一个令人惊叹的观点,即我们正处在一个诗歌的黄金时代。近十年,中国的新诗成就已经达到甚至超越了唐或宋的十年。他的立足点是我们时代和科技的进步以及人的思想的成熟。这是不无道理的。但是,仅仅从诗人群体数量、诗歌创作总量来断定这是诗歌的黄金时代,未免简单。我们还在读诗,要感激这个相对开放自由的时代。
纵观余秀华的诗歌创作,她总是围绕着所熟悉的横店村创作,在宁静平淡的生活中追寻爱情,怀恋亲情。余诗在整体上呈现的质朴、真挚而有力的情感打动着读者,她走入公众视野有其诗歌本身的品质,有新媒介的传播影响,也与我们这个时代环境和文学生态相关。我们需要诗歌,诗歌也离不开我们。当代新诗在“汪国真热”“余秀华现象”之后,将会何去何从,我们拭目以待。合上余的诗选,走出她的世界,走进自己的生活,感谢这两本诗选带给我内心的宁静与感动。
①④余秀华:《摇摇晃晃的人间》,湖南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145页,第7页。
②张立群:《阐释的笔记》,辽宁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67页。
③余秀华:《月光落在左手上》,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0页。
参考文献:
[1]余秀华.摇摇晃晃的人间[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5.
[2]余秀华.月光落在左手上[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
[3]张立群.阐释的笔记[M].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2011.
[4]王士强.余秀华火了,然后呢[J].文学自由谈,2015(3).
[5]刘云峰.余秀华诗歌细读[J].延安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4(3).
[6]马云鹤.余秀华,久违的诗歌力量[J].当代文坛,2015(3).
[7]王晓静.魏晋挽歌诗的坟墓意象和悲美的生命意识[J].韶关学院学报,2010.
作者:候登登,辽宁大学文学院2014级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谢纳,辽宁大学文学院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中国现代文学思想研究、中国现代小说研究、中西方叙事学理论研究、文学空间理论研究等。
编辑:郭子君E-mail:guozijun082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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